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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誠實可靠小郎君

宋家窯這座人口不算太多的鎮子上,除了以燒制陶器、粗瓷為生暫且養家糊口的手藝人,另一樣可以掙銀子的生意就是開客棧為那些南來北往的江湖修士提供住處,本來這時候白日里酷熱難耐少有商隊,連馬賊都不願意出來,可如今涼州境內即將有一場天大的熱鬧,所以鎮子上的幾家客棧都人滿為患。

不出陳無雙所料,就著半頭大蒜吃完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面,趙氏寡婦這家鋪子外面的四五張桌子上就都坐滿了被先前打斗動靜驚動的修士,從這些人的穿著來看確實以頭頂斗笠的馬賊居多,本想著是能從有大漠馬幫做靠山的俏麗寡婦嘴里問出點什麼,可一見門外那匹神駿的墨麒麟,心里都多了幾分慎重,不敢胡言亂語。

縱然是在自古盛產好馬的涼州境內,墨麒麟這樣一眼就能看出不凡之處的寶貝也極為罕見,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絕不是尋常人物就敢騎著在修士橫行的所在招搖過市的。

房門開著,外面的人正好能瞧見陳無雙的背影和馬三爺的側臉。

只不過馬三爺的嘴似乎不怕燙,風卷殘雲般埋頭扒拉完兩大碗湯面,就刻意壓低斗笠帽檐以黑布遮面,外面的人一時之間倒沒有認出這魁梧漢子就是大漠馬幫當家主事的祖宗。

寡婦家兒子正是五六歲大小狗嫌的年紀,生得虎頭虎腦,沒被慕容百勝兄弟剛才在門外悍勇連殺兩人的動靜吵醒,這時候剛從里屋床上爬起來,睡眼惺忪地舀了水洗臉,想來是被缸里的涼水洗去了睡意,認出屋子里吃面的幾人中有祝存良,登時歡喜湊上前來,「祝叔,上回答應我的東西帶了沒有?」

當著自家幫主和陳無雙的面,橫劍取人頭顱時干脆利落面不改色的祝存良多少有些尷尬,不好意思地伸手模了模那孩子腦袋,點點頭,從腰間儲物法寶上一抹,手里就多了一柄做工不算太精致的兩尺長木劍。

那孩子兩眼瞬間放亮,喜不自勝接在手里反復翻看。

他跟著鎮子上教書先生識文斷字的第一天,就問過江湖是什麼,那位年近花甲的老學究只是搖頭嘆息卻並不回答,但一起讀書的孩子們都有這麼一柄木劍,散學的時候拿在手里在路上打打鬧鬧,他早就想要,只是苦于娘親不會做,更苦于從來就沒見過父親。

有人笑他是沒爹的野種,這孩子總是挺直腰板大聲罵回去,說自己有爹爹,是江湖上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

其實祝存良的儲物法寶里還有另一柄木劍,比送給孩子的這柄要更精致更好看,是從武威城花了二十五枚銅板特意買來的,一路上這位少言寡語的三境劍修想了很久,最終送給這孩子的還是自己耗時四五天時間,做廢了十幾次才勉強像模像樣的一柄。

「娘親,我要去念書了!」盼星星盼月亮總算如願以償的孩子,迫不及待想拿這柄木劍讓鎮子笑話過他的同窗去看一看,你們有的東西我也有,不管是木劍還是爹爹。

眼見孩子要跑出門去,俏麗寡婦忙不迭出聲叫住他,蹲替兒子整了整同樣漿洗得有些褪色的衣衫,柔聲道︰「初九,還沒謝過你祝叔,怎生這般無禮?」

名叫初九的孩子這才回身笑嘻嘻謝過祝存良,後者連連擺手,卻滿是歡喜地看向他的娘親。

那寡婦幽幽嘆了口氣,又把孩子叫到身邊,遲疑了片刻才溫聲說道︰「初九,今日不用去先生那里念書了,咱們做完門外的幾桌生意,就搬去楚州住,你•••你願不願意?」

五六歲的孩子哪知道楚州是什麼地方,歪著頭想了想,似乎猜到娘親的決定必然跟言出必行果然送了他一柄木劍的祝叔有關,猶豫著問道︰「娘,楚州比這里好嗎?」

這句話難住了趙氏寡婦,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她多年來沒出過涼州,有心要給孩子一個肯定的答復卻又不知從哪里說起,眼角隱隱有淚光閃現,原本答應祝存良要搬去楚州的念頭開始動搖。

在哪里不都是一樣過活,涼州的日子雖然苦,可守著這家鋪子,總能把兒子拉扯成人。

見此情形不由忐忑不安的祝存良沒想到,開口解圍的竟然會是陳無雙。

喝了杯粗茶權當漱口的少年笑意和善,輕聲道︰「當然比這里好。大周疆域有十四個州,出涼州往南不遠就是楚州,那里可沒有這一刮風就卷得漫天都是的黃土沙塵,你們要去的地方是楚州最大的岳陽城,吃沒吃過糖醋鯉魚?見沒見過能捏成你相貌的面人?那里的街市上,到處都是好吃的、好玩的,保管你小子一去就看花了眼。」

初九看了眼說話的人,見是個不認識的馬賊,將信將疑道︰「真的?」

陳無雙點點頭,伸手一指祝存良,認真道︰「千真萬確。不信問問你祝叔,我這人生來就不會撒謊騙人,江湖上都叫我誠實可靠小郎君。」

側身背著屋門剛喝了一口茶的馬三爺,噗一聲把茶水全噴出來,見那孩子狐疑,忙不迭裝著咳嗽兩聲,解釋道︰「哎呀,這茶晾了好一陣子,還是燙嘴•••」

誠實可靠小郎君?

那馬某怎麼听辭雲公子說,你最拿手的能耐就是做生意穩賺不賠?

不知道是不是沒來得及在同窗面前炫耀新得到的木劍,初九盡管看見祝叔點頭如搗蒜,還是有些猶豫道︰「可是我跟娘就算去了你說的那岳陽城,也沒有多少銅板買那些好吃的、好玩的。」

陳無雙笑著從懷里模出幾張銀票在他眼前晃了晃,打趣道︰「瞧見沒,我看中了你家這鋪子,想把這里拆了改建成個大客棧,你娘把鋪子賣給我,拿了這些銀子去岳陽城,想買什麼就買什麼。」

俏麗寡婦忙站起身來連連擺手,又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陳無雙才好,只道︰「使不得,使不得。」

祝存良看了眼馬三爺,見自家幫主露在黑布外面的眼楮里盡是笑意,微一思忖就上前從陳無雙手里接過那幾張銀票,仔細看了看,司天監觀星樓主出手之闊綽令人咂舌,整整五百兩銀子,一股腦塞進寡婦手里,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這銀子是我給你的,拿著。」

這麼一說,那急出眼淚來的寡婦更不敢接著,生怕這是陳無雙給祝存良的買命錢,兩人你推我搡都說不出話來,實在看不下去的慕容百勝咳嗽一聲,低聲道︰「公子賞給存良的,趙氏你就放心拿著吧,快去收拾收拾東西,等會兒我想辦法找相熟的送你們娘倆去楚州,越快動身越好。」

寡婦猛然驚醒,她剛才在門縫里親眼所見有兩個修士死在外面,以為慕容百勝的意思是擔心她們孤兒寡母因此扯上官司是非或是仇家追殺,當下一把將孩子攬在懷里,泫然欲泣淚眼汪汪看著祝存良。

「到底是有娘的孩子•••」陳無雙喃喃嘟囔了一句,隨即朝那孩子輕聲一笑,問道︰「你叫初九?」

那孩子緊攥著手里的木劍點點頭,不知道娘親為何看起來這般難過,說話的聲音就小了些,「我是臘月初九生人,我娘就叫我初九。」

莊戶人家沒有飽讀詩書的學問,取不出意味深長的名字來,初九這兩個字已經算是不落俗套。

陳無雙嗯了一聲,又問道︰「那你以後,是想要讀書做官,還是要學劍做修士?」

初九咬了咬嘴唇,答不上來。

而他娘親和祝存良,卻同時看向陳無雙,前者是怕手里這五百兩的銀票燙手,後者則是怕這位公子爺一時興起胡亂安排初九的前程。

陳無雙等了片刻,見初九遲遲不答,松了口氣笑道︰「我跟一個最會算命的老先生學過幾手,一見初九就知道,你要是一直在涼州長大,既考不中狀元也做不成修士,樹挪死人挪活,去了楚州倒能做個一輩子安然無憂的生意人。」

誠實可靠小郎君這一番哄孩子的話語,讓俏麗寡婦登時滿懷感激,不等她開口道謝,陳無雙就站起身來要往門外走,「快去收拾收拾東西,去楚州可得好些天路程。存良啊,問問鎮子能不能買到馬車,要不然初九可得吃些路程顛簸的苦頭。」

外面一眾等了半天不見寡婦出門照顧生意的修士,早就自己動手盛了湯面邊說邊聊,見屋子里有人走出來,頭戴斗笠臉遮黑布的陳無雙又是一副涼州再常見不過的馬賊打扮,多半都會心一笑,以為他就是傳言中趙氏寡婦那位身在大漠馬幫地位不低的相好,短暫一靜就又恢復了交談。

緊跟著出門的馬三爺端著茶壺,另一只手里拿著兩只茶碗,見門外沒有空閑桌子也不講究,隨意門口一側找了兩塊磚石摞起來坐下,招呼陳無雙喝茶,一邊等著慕容百勝幫襯表弟安排寡婦娘倆搬家的事情,一邊有意听听這些修士說什麼。

入鄉隨俗的陳無雙沒穿蟒袍,就更不講究觀星樓主該有的架子。祝存良打掃的再干淨也不至于刮地三尺,門外這些常年行走江湖見慣了刀光劍影的修士們,很輕易就能看出地面上殘留著血跡,甚至有人能從血跡噴灑在地上的痕跡推測出來,死者應該是被人一招割去了腦袋,不管是用刀還是有劍,招式都極為凌厲。

但見著陳無雙兩人走出門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沒有提及這些,最開始還在互相抱怨天氣炎熱,涼州的修士越來越多,導致馬賊的今年以來的生意一落千丈,說著說著,就聊起了江湖上別的事情來。

「我听說,司天監的無雙公子不久之前過了青槐關,臧成德明面上不敢攔著,背地里卻把消息有意走漏出去,嘖嘖,洞庭湖上一戰揚名的無雙公子果然有些真本事,一進涼州地面先後遇上三四次圍追堵截,都一一化解,實在了不起。」

謝蕭蕭之前坐著的位子上,說話那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張古銅色臉龐,听口音明顯是涼州人,扯開衣襟扇著風,挑起一大筷子面條呼呼吹著熱氣。

陳無雙不禁莞爾一笑。

從別人嘴里听見自己的事情總覺得很有意思,不過這涼州漢子所說的無雙公子,應該是帶著小核桃出行的大寒才對,不管那幾次追殺圍堵是景禎皇帝手下密探做的還是另有他人,能一一將之輕松化解,八成要歸功于那頭黑虎和西河派掌教徐守一的本事。

另一人對此明顯持懷疑態度,慢條斯理道︰「江湖上的傳聞最多能有三分真,听個熱鬧就是了,姜兄口中那人未必就真是無雙公子,我有個交好的朋友前幾日親眼在青槐關以東見過正主,無雙公子跟鎮國公府的老管家,去了鹿山白馬禪寺才對。」

當著眾修士的面被人質疑,姓姜的涼州漢子多少有些惱怒,哼了一聲道︰「你朋友見到的就一定是真的?我听說的事情絕對不假,無雙公子身邊帶著蘇昆侖豢養的那頭黑虎,那些前去圍堵他們的人里有謝逸塵麾下一隊騎兵,據說那凶獸一露面就嚇得所有馬匹口吐白沫,這還能有假?再者,涼州境內除了他,誰敢穿一身團龍蟒袍?」

陳無雙訝然皺眉,有黑虎隨行的定然是大寒無疑,可他出京之前安排的三路疑兵之中,並沒有該在這時候前往白馬禪寺的人,能請動鎮國公府的老管家一起去鹿山,莫非是四師叔陳季淳又親自出手攪渾池水?

說話慢條斯理的那人笑了聲,「去白馬禪寺的那位,也穿著黑色江牙海水團龍蟒袍,而且是四大神僧之一的空法神僧親自下山相迎,不是無雙公子,還能是誰?」

門外修士你一言我一語,頓時吵作一團。

慕容百勝走出門,湊到陳無雙身前低聲道︰「我這就去鎮上找跟咱們大漠相熟的兄弟幫忙,一來按您的吩咐讓人去追逃走的兔兒爺,二來請人護著初九娘倆去楚州,您說的信物•••」

陳無雙點點頭,這里人多眼雜畢竟不是說話的地方,起身走回屋里,馬三爺倒沒有進門,仍然坐在原處听那些修士胡扯閑聊。

等跟進來的慕容百勝半掩上房門,陳無雙才低聲問道︰「你找的人可不可靠?」

慕容百勝沒有正面回答,而是笑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陳無雙反而更是放心,馬賊逐利,為了銀子去辦事才妥帖,探手去懷里再次拿出一疊銀票,估模著能有三四千兩,交到慕容百勝手里,「這些銀子拿去辦事,囑咐好了你說的勇夫,不管那兔兒爺去干什麼都別攔著,我只要知道他去了什麼地方,見了什麼人。」

慕容百勝痛快答應,接過銀票收進袖里放好。

隨即陳無雙想了想,交代道︰「不要讓別人去送初九娘倆,還是讓存良親自走一趟,速去速回不會耽誤我的事情,到了岳陽城就去康樂侯府,能見著侯爺最好,見不到就找一個叫許奉的,不用信物,就說是我的意思,讓許家照顧好她們就成。」

慕容百勝這回答應的更是痛快,他早看出來自家表弟對旁人去送那寡婦很不放心。

陳無雙說完這些剛要出門繼續去听听正兒八經的江湖傳聞,心里突然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沒來由一緊,迅速散出神識籠罩出方圓數里,除了察覺到鎮子上不少修士的氣息之外,沒有任何異常。

他不知道的是,要不是他第二個決定讓祝存良去送初九娘倆,那麼這第一個決定興許會讓他抱憾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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