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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公子有心,世人可笑

深呼吸平復下心情,老道士的聲音就開始有了幾分不易察覺的低沉沙啞,勉強用臉上皺紋堆積起來的笑意做掩飾,道︰「明人面前不說暗話,跟無雙公子沒必要繞彎子,老道並非想拿之前不值一提的小事跟公子換個衣食無憂,京都里說司天監的嫡傳弟子是個最敗家的冤大頭,那都是被豬油蒙了心的混賬話。」

頓了一頓,見少年安靜听著沒有出言打斷,徐守一立即意識到,這很有可能是自己師徒二人能否得償所願的唯一機會,開誠布公還能有三四成把握,若是再藏著掖著,後果可就不好說了,默念道家清心咒定了定神,才再度開口。

「此間既然都是公子信得過的人,老道索性有話直說。老道自信有幾分眼力,大周開國時,首任觀星樓主用以鎮壓天下氣運的一十四件異寶,除了陳家世代相傳的周天星盤,公子身上至少還有三件之多,其余修士或許看不真切,對于佛道兩家境界精深善于望氣的修士而言,看透公子氣運加身不是難事。」

陳無雙臉上神情不變,心里卻不由想到白馬禪寺幾位神僧饒有深意的話語,以及在雍州城西如意坊再次見著孫澄音時,對方明顯不同于劍山初次相識的態度,再往深處想,即便不說佛道兩家,修為已臻十一品境界的駐仙山掌門白行樸也說過他氣運加身的話,由此推斷,任平生揚言要下次見面出手殺他,七八成就是這個緣故了。

老道士嘆氣一聲,端起酒杯仰頭灌下那半杯酒,唏噓道︰「太祖皇帝開國之前,有從龍之功的白馬禪寺就壓得道家祖庭抬不起頭來,鷹潭山都落得苟延殘喘的境地,我西河派這種小門小戶更是難以為繼,能保住一脈傳承到現在已然是天意垂憐、祖師爺庇佑。這些公子都知道,老道再做贅述反倒顯得是有意賣慘,一句話,不能把西河派斷送在老道手里,徐守一願意跟徒兒稱心投靠公子,從此竭盡所能為公子鞍前馬後,只求能保住祖師爺的傳承,若公子有疑慮顧忌,老道這就以我派秘傳的五雷正法立誓,從此如有違背,五•••」

不等他說完,陳無雙就笑著出聲打斷,「何至于此?司天監正是用人之際,徐掌教是有真本事的高人,當然求之不得,多兩雙筷子的事兒。」

其實陳無雙肯這麼痛快接納徐守一,是因為他短時間內想到三個理由,一是老道士不知何故與蘇慕仙所豢養的那頭黑虎異常親近,有他在身邊,那頭凶獸或許還能發揮出更大的用處,總拿它當個嚇唬人的擺設,委實是屈了才。

再者,徐守一先前為幫他,不惜付出得罪十一品劍修蕭靜嵐的代價,這個投名狀來得頗有些雪中送炭的意味;至于其三,則是陳無雙想到了孫澄音,那年輕道士說要是能三局兩勝贏了賭局,還是不會放棄殺他奪氣運,有同樣具備玄妙術法的西河派掌教在身邊,也好躲避一些劍修難以防範的暗箭傷人。

終于松了一口氣的老道士得到了想要的答復,沒想到陳無雙會答應地這般痛快,一時之間居然有些悵然若失,莫名其妙低頭看了跟著高興的徒兒一眼,狐疑道,難道那最喜歡在流香江上廝混的公子,看中了西河派門下還沒長開的花骨朵?

「賈兄,接著說?」這時候,陳無雙才開口問賈康年適才沒說完的話。

中年書生有意無意看了徐稱心一眼,心領神會的老道士當著眾人面迅速掐了個手訣,小女孩一臉茫然的挑起縴細小拇指掏了掏耳朵,很快就猜到是師父施法閉了自己的耳識,氣呼呼扭過頭懷抱著雙臂不說話,又恢復了大寒剛上三樓時撅著嘴的天真模樣。

徐守一做這些的時候,賈康年低頭端起酒杯又嘗了一口,從他微皺的眉頭上不難看出,體質虛弱的書生還是覺得辛辣酒水難以下咽,「聖意難測,四樓那位貴人的心思尤其不易揣度。景禎朝二十余年來,朝堂有司天監的白底繡銀龍蟒袍和前後兩任行事謹小慎微的首輔大人壓著,能稱得上是海晏河清的好時節,可如今老公爺遠在北境,首輔楊公又重新拾起來養氣功夫,朝堂上的很多人可就坐不住了,用不了多久,就會出現先帝初登基不久時的黨政局面,京都這池子渾水深不見底,公子既然無意入朝為官,還是去江湖上躲個清靜的好。」

陳無雙沒有接話,賈康年的這番見解沒法讓他完全信服,所以少年在等下文。

「賈某不是修士,如果陛下真像傳聞之中那樣,被靖南公任平生一劍斬去七成壽數,只靠著太醫令楚大人卓絕醫術維持性命,就算心

氣再高、手段再妙,恐怕既沒了火中取栗的心緒,也沒了牽制黨政的精力,朝堂一旦出現紛亂征兆,嗅到味道的各州都督,總不能全是跟老公爺這般死忠報國的人物,那時候•••」

賈康年一連說了這麼多,卻被一陣止不住的咳嗽聲從中打斷,良久才顫抖著手接過大寒遞過去的一碗溫茶,喝下去逐漸緩過勁來。

陳無雙不禁有些動容,病懨懨書生的話比西河派掌教鄭重發誓都有誠意,他不是修士自然就沒有妙用非常的靈識神識,能猜到景禎皇帝就在頭頂上的四樓,靠的完全是蕭靜嵐之前的態度和陳無雙的反應,而明知道大周天子在會仙樓,還敢說出這些大逆不道的話來,足見其心一片磁針石。

喘了幾口氣,賈康年的聲音里就不免多了一絲虛弱感,「歷朝史官都是最有氣節的讀書人,史書不會騙人,若不是前朝末年各地諸侯以及兵權在握的封疆大吏紛紛躁動不安,即便大周太祖皇帝是十二品修士,也不可能在短短數年間聚起一股所向披靡的雄兵。前天跟張正言閑談時曾听他提及過,說當今世上僅有的三位十二品修士公子都認識,依賈某淺見,蘇昆侖跟任平生或許沒有效仿太祖皇帝的意思,但漠北黑鐵山崖那位不好說,我沒見過他,昨天想了很久,猜測他也許並不想要這萬里江山,而是不知出于什麼賈某想不通的原因,願意在幕後給旁人當靠山,這件事情不急,他已經露過面,大抵不用多久,公子就能想明白。」

陳無雙沒有多說,可不得不佩服賈康年的抽絲剝繭的本事,從張正言的只言片語中就能準確推斷出來閻羅君的想法,這等心思確實遠勝于自己,就目前黑鐵山崖所表現出來的種種來分析,要是閻羅君真想效仿大周太祖做個後世稱頌的開國帝君,就不會暗地里扶持謝逸塵,更不會跟以人為食的漠北妖族沾上關聯,畢竟此舉以後會在史書留下永世抹不去的污名。

「不是賈某有意危言聳听,內亂一起,對大周江山的威脅更甚于漠北南疆,便是把整個司天監都搭進去也于事無補,所以,公子這時候留在京都罵街出氣,不如見好就收,去外面早做未雨綢繆的應對準備。先答應那兩個條件無妨,我想公子一定有護住周天星盤的法子,至于出了京去涼州還是去雍州、雲州,將在外君命就只好有所不受了,四樓那位貴人不是想不到這一點,八成是覺得只要公子出京就是各取所需的一樁生意,劃得來。」

賈康年說著說著,呼吸就再次急促起來,大寒連忙再斟了一碗溫茶送到他嘴邊,看著他臉色心急如焚,眼看正說到緊要關頭,萬一就此死在這里,那公子的損失可就沒處彌補去了。

陳無雙听到這里,即便賈康年不再說下去,也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道︰「先生不必再說了,今日得了我首肯的錢興,做出來的事情或許會比昨日更變本加厲的離譜,這口氣出了,我也不願留在京都。不過要走之前,我鐵了心要穿著這身蟒袍上一回保和殿,讓那些搖唇鼓舌的讀書人別再揪著撕毀聖旨、譖穿蟒袍這兩句說辭不放,也堂堂正正為我師伯要個說法,司天監的每一條性命都金貴,為國捐軀可以,絕不能白白死在城牆底下無人問津。」

賈康年捂嘴抑制住咳嗽,緩緩點頭。

陳無雙長長出了一口氣,又道︰「先生身子虛,可惜太醫令身在深宮難得一見,明日讓錢興拿了我的帖子去一趟白馬禪寺,找空相和尚開個方子,等我出京的時候,先生就一起動身去百花山莊將養吧,雲州四季如春氣候溫潤適宜,對先生身體有好處。」

賈康年擺了擺手,堅決道︰「賈某留在京都,對司天監才有用處。公子離京,是要先去雲州?也好,雖听聞有越秀劍閣的弟子和其他門派修士在南疆嚴陣以待,仲平先生身邊沒有信得過的人,分身乏術單絲不成線,行事總歸多有不便,公子去了也算是個照應•••」

听他提到師父陳仲平,少年滿是感慨地低頭輕嘆,語氣里有些被想念之情掩蓋起來的委屈,「去年出京之前,陳家哪有這麼多煩心的事兒,師伯每日傍晚都要去觀星樓七層上泡一壺茶,尤其是冬天下過一場能蓋住腳面的大雪,青山雪頂的幽幽香氣隔著老遠就能聞到,小核桃會披著厚厚的狐裘在水潭邊架上琴,彈一首應景的曲子,可惜我總覺得不如花船姑娘們唱的好听,現在想想,人在福中不知福啊。」

賈康年的呼吸聲漸漸平穩,老道士伸出兩根手指在徐稱心雙耳根部一點,噘著嘴生悶氣的

小女孩旋即就能听見周遭的聲響,剛要嘟囔著抱怨幾句,就察覺到三樓上的氣氛有些奇怪,然後就听見那生得好看的少年輕聲絮叨。

「那時候文不成武不就,我還以為這一輩子就會頂著個司天監嫡傳弟子的名分瞎混下去,不靠譜的老頭行蹤不定,一年里能有三四個月不在京都,三師叔跟四師叔也嘗試著管教過我,一個想著教我世上林林總總的規矩,一個則煞費苦心想讓我用功讀書做學問,你們瞧瞧,我天性頑劣,哪是哪塊料子?跟他們倆對著干了幾回,還以為他們就慢慢斷了這個念頭,出京以後,才知道我要走的每一步看似凶險的路,都是師父他們早就給我鋪好了的,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有些事注定是出乎意料的。」

幾句話,就讓徐稱心听得出了神。

陳無雙喝了口茶水,苦笑道︰「洞庭湖畔有一座年久失修的破敗龍王廟,細細追究起來,那座廟里的龍王爺更像是掌管世人命運的一尊神靈,我跟沈辭雲兩個人的命數,都是從那里發生改變。十余年前,辭雲是在廟里遇上孤舟島賀安瀾前輩,這才逃過百花山莊覆滅的一劫,孤苦伶仃遠赴東海萬里之外。而我在那座廟里遇上了師父、師伯沒算到的兩個意外,一個是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他有多少真本事的常半仙,另一個是黑鐵山崖顧知恆豢養的那條南疆玄蟒,這兩個始料未及,就是我此生命數的轉折。」

徐守一低低笑了聲,聲音細不可聞,「時也,命也。」

陳無雙甩了甩頭,「身後沒有退路,往前走就是了。以前最喜歡揣著一摞銀票四處花錢買樂子,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的人,笑我是京都天字號冤大頭,有時候老管家見著我伸手要銀子,都愁眉苦臉直嘬牙花子,可師伯從來都沒心疼過這些錢財。有一回跟師父在觀星樓下對坐喝酒,那不靠譜的老頭每次喝不了半斤就開始裝醉,我問他,要是有一天我坐吃山空,把司天監的銀子都花盡了該怎麼辦,你們猜他怎麼說?」

沒人接話,只有不諳世事的徐稱心忽閃著眼楮插嘴問了一句,「怎麼說?」

她可沒有陳無雙這麼好的命,自從稀里糊涂拜師西河派窮困潦倒的掌教以來,這些年的日子過得實在淒慘,身上這套道袍,還是徐老道幾年前被故友接濟時置辦下的,沒帶過孩子的老牛鼻子擔心徒兒長得快,故意讓裁縫把衣裳做得大了些,想著髒了就洗、破了就補能穿好些年,沒意識到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長期缺嘴癟著肚皮的徐稱心怎麼能長個,反而嫌棄新衣裳太肥大,穿起來累累贅贅,要不是今天苦口婆心地一再勸說她見貴人得注意個形象,徐稱心寧可穿滿是補丁的舊衣裳。

陳無雙仰臉眯著眼楮,回想道︰「那老頭說,富有富活頭,窮有窮過法,我要真有能把陳家多年積攢下來的家業都敗出去的本事,花光了銀子也餓不死,憑這副皮囊,在街面上乞討都比旁的乞丐掙得多,興許還能有余錢給他養老送終。听听,這叫什麼話?可我如今是明白了,人快不快活,真他娘跟懷里有多少銀子沒關系。」

少年有一句話沒說出來,抿了口茶水,暗道,跟這世道有關系。

賈康年嘆了口氣。

陳無雙知道這個書生想要追問他離京之後的去向,說完剛才那些心里竟覺得輕松了不少,笑著模出幾張銀票,言歸正傳道︰「我還以為員外郎會再回來傳句話,這麼半天沒有動靜,咱們就不必等下去了,大寒拿銀票去找掌櫃結賬,備車回府吧。賈先生,離京之後,我要去涼州。」

賈康年挑了挑眉頭,詫異中有些欣慰笑意,「哦?」

大寒起身下了樓,陳無雙站起身來把焦骨牡丹掛在腰間,「閻羅君說,謝逸塵的大軍一日沒有動作,黑鐵山崖就一日不會指使妖族雜碎攻城,我猜不透郭奉平按兵不動的意圖,親自去看一看才放心。司天監在涼州還有師伯留給我的三千白馬輕騎可用,如果•••如果能僥幸擒賊先擒王,或許能想辦法說動群龍無首的邊軍再回城牆上鎮守,那樣的話,玉龍衛就能抽回來,去南疆幫我師父。」

賈康年嗯了一聲,不再多說。

司天監是個讓人看不透的地方。

世人說陳仲平游戲人間,卻能耐住寂寞守在南疆寸步不離。

世人說陳無雙胸無點墨,卻能在混亂復雜中不被外物所迷。

世人還說,禮部右侍郎陳季淳是臭棋簍子,可笑,很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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