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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六章 贈人機緣,手有余香

夏有蛇蟲滋生山林茂盛,冬有寒風凜冽大雪壓枝,春秋兩季正是打獵的好時候,不少獵戶都指望靠著一年里光景最好的兩個季節有收獲,好湊夠全家人一年的嚼谷,給兒子掙讀書銀兩、給閨女攢陪嫁銅錢,可自從在梧桐樹下喝過一碗蛇羹,岳陽城的百姓們都發覺,大都督家最熱衷此道的千金小姐黃婉寧,近日極少像以前一樣牽黃擎蒼的出城,倒是天天往侯爺家里跑,熟悉這位小姐豪爽秉性的都打趣著猜測,興許那姑娘終于改邪歸正,把許家小侯爺看作是勢在必得的獵物了。

其實以黃大千把持一州軍務的堂堂正三品都督身份,黃家府上也有十余個修為足夠看家護院的修士,但一來大都督為人謹小慎微、視百姓口碑為身家性命,二來有揮金如土的康樂侯府和巡撫大人當仁不讓,黃家所能招攬到的修士不是軍中退伍的老卒,就是楚州附近各地胸無大志的散修,憑本事混個都督府的飯碗養家糊口自然是足夠,可要說教導黃婉寧修行,就難免力有不逮了。

以前雖也羨慕過許家小侯爺十歲之齡修成二境四品的天資,但總歸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相比巡撫大人家那位只知道搖著折扇附庸風雅吟詩作對的二公子,黃婉寧還有些高人一等的沾沾自喜,小侯爺再天花亂墜地把一劍斬殺南疆玄蟒的司天監嫡傳弟子吹噓成天上罕見、地上少有的人物,眼界只局限于岳陽一城之地的少女也沒太當成一檔子事,甚至有些不屑一顧地心里暗自嘀咕,說書先生還說如今撕去白衣換蟒袍的瞎子,是三劍除妖、一等風流的少年劍仙呢!

俗話說百聞不如一見,耳聞與目睹確確實實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親眼見識過酒氣微醺的陳無雙劍意摘葉、劍氣成花,又瞧見比她大不了兩三歲的孤舟島弟子沈辭雲雄渾如萬頃碧海的湛藍劍光,黃婉寧才算明白山外青山樓外樓的道理,天天興高采烈地往許家跑,真不是為了自幼相熟的小侯爺,也不是為了一手古篆寫得不堪入目的公子爺,而是與沈辭雲師承同門的墨莉,答應教她兩套東海孤舟島的入門劍法。

天光微亮,陳無雙就听見院子里有練劍的動靜,揉著惺忪睡眼推開門,黃婉寧換了一套男子修士常穿的利落劍袍,正在梧桐樹下空地上演練幾式劍法,手執三尺翠竹的墨莉含笑在一旁耐心輕聲指點,這一劍速度慢了三分,左肋下露出破綻,那一劍招式用老了三分,不夠飄忽輕靈。

恍惚間,眼前一片漆黑的陳無雙仿佛看見,拜相山上程公祠前的明淨月色里,臉龐微黑的侍女谷雨把雙手環抱在胸前,撇著嘴說公子這一套听風四十三式,至少得靜下心來練三年才見火候。愣了一會兒,旋即低頭撇了撇嘴,嘀咕道︰「還真是無利不起早,這才寅時。」

修行最忌心浮氣躁眼高手低,墨莉本就是個愛憎分明的性子,挺喜歡頗有男兒氣的都督府千金,怕貪多嚼不爛,攏共就先教了她十招,黃婉寧就反反復復演練這十招,小侯爺哈欠連天地歪坐在躺椅上漫不經心地看,嘴里不知道嘟嘟囔囔念叨些什麼。

見陳無雙推門走出來,百無聊賴的小侯爺從躺椅上一躍而起,舌忝著臉走上前諂笑道︰「陳大哥睡得可好?我一大早就吩咐人去城外采摘野菜,在等半個多時辰就能回來,讓膳房涼拌了,這東西早晨吃一口最好,許奉說對你的傷勢有好處。」

站在門前的蟒袍少年輕輕活動著筋骨,動作稍微一大,胸前傷處就隱隱作痛,齜牙咧嘴揶揄道︰「又來一個無利不起早的,有錢的小子,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許佑乾果然是有事相求,被陳無雙一言點破也不著惱,踮起腳攀著他肩頭努力把嘴湊到高他一頭還多的少年耳邊,鬼鬼祟祟道︰「陳大哥,那不收拜師禮的老頭教了我幾天就跑,不如你教教我?我瞧著那手劍氣成花的本事眼饞的很吶。」

陳無雙沒好氣地把他手扒拉到一邊,哼哼冷笑道︰「人心不足蛇吞

象,剛喝了蛇羹,又惦記上我天香劍訣了?以前怎麼沒看出來你小子是個徹頭徹尾的奸商,拿不值錢的野菜跟我換世間絕頂的御劍術,是你瘋了,還是覺得我被南疆玄蟒一尾巴抽傻了?」

嘴上譏諷,陳無雙心里卻忽然一動,身負三門頂尖御劍術,青冥劍訣是學自司天監的谷雨代為傳授,雖說觀星樓主的位子任誰看來都已經是囊中之物,但自己畢竟不是陳家血脈,未得陳伯庸或者陳仲平首肯,不好輕易傳給旁人;蘇昆侖的劍十七更不用提,那位前輩性子倨傲喜怒無常,看順眼了便是街頭乞丐也願意教,看不順眼就是太子殿下都休想從嘴里听見半個字的褒貶;倒是確認了逢春公後人的身世之後,不用問過花扶疏,也能把天香劍訣傳給小侯爺。

許佑乾這小子,是早就看準了這一點,所以不學劍意摘葉,只惦記劍氣成花。

小侯爺一听陳大哥沒有明確拒絕,立刻就心知肚明這事大有可為,欣喜非常地引著陳無雙去樹下躺椅坐定,從少年回到西苑靜養傷勢,那兩個丫鬟就很有眼力勁地避了出去,許佑乾嘿嘿笑著泡了一壺茶,又拿衣襟兜了一大捧炒熟的豆子坐在少年身側,大方道︰「當然不是用野菜換,陳大哥盡管說,許家乃至整個岳陽城,只要是你看中的東西,傾家蕩產我也給你弄來。」

翻來覆去一個多時辰,香汗淋灕的黃婉寧總算記牢了墨莉傳授的那十招劍法,當然,學會跟練熟之間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收劍灌了兩大口涼水,坐下從小侯爺手里搶了一把炒豆子,才試探著問道︰「陳•••陳大哥,你寫的那幾幅墨寶,我能不能都拿走?」

陳無雙挑眉輕咦一聲,沒想到這姑娘倒是個慧眼識珠的,知道那幾張讀書人看都懶得多看一眼的宣紙是墨寶,不置可否地笑道︰「看出什麼來了?」

那天酒席散去之後,黃婉寧本想把礙于面子帶回家的兩張宣紙束之高閣,可夜里回想著陳無雙劍意摘葉的本事,翻來覆去睡不著,點了燈起身仔細揣摩,所謂書讀百遍其義自見,看得久了,竟或多或少心有所悟,從少年凌亂卻暗藏法度的一筆一劃之中,看出來幾絲晦澀劍意,不顧半夜三更敲門去問喝得半醉的爹爹。

大都督披著衣裳坐在門前台階上挑燈端詳了一陣子,沒認出來紙上寫的字句是出自《春秋》,卻越看越是心驚,意識到這或許就是女兒修為進境的絕佳機會,囑咐她去求陳無雙指點,可惜面薄的黃婉寧不好意思開口明說,這才退而求其次,墨莉欣然答應教她兩套孤舟島的入門劍法,只要不涉及御劍術之類的絕學,孤舟島樂意在中土大周開枝散葉,將不太重要的淺顯劍法發揚光大。

黃婉寧慚愧地搖搖頭,真人面前不敢托大說假話,一反常態地小聲囁嚅道︰「陳大哥的劍意深遠如淵,婉寧天資不好,只能看出點皮毛來,所以想著求陳大哥把另外幾張宣紙都給我,也好多加揣摩。」

「是明珠,總不會蒙塵太久啊。」陳無雙笑著慨嘆道,深藏已久的滿月復才華終于被人認可,哪怕對方是個修為不濟的少女,也讓人心里覺得欣慰,隨即點頭道︰「難得婉寧妹子喜歡,都拿去就是。」

小侯爺恍然大悟,看來自己的路子走錯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跟陳無雙這種從來對奉承恭維來者不拒的人商量事情,拿東西換不合適,立即不滿道︰「那可不行,沒看我已經把陳大哥的墨寶做成牌匾,掛在水潭邊的亭子上了?那幾張墨寶天底下獨此一份,我得留著當傳家寶。」

墨莉聞言莞爾一笑,「小侯爺,你先前可不是這麼說的。」

許佑乾略帶稚氣的臉龐微微泛紅,梗著脖子道︰「墨姐姐,可不興胳膊肘往外拐。」

陳無雙伸手敲了他腦袋一下,沒好氣道︰「少沒出息,你剛才說的事情我答應了,不過•••」

小侯爺登時大喜過望,這時候別說黃婉寧想要那

幾張宣紙,就是想要許家半個宅子,他也敢做主應允,忙嘿笑著追問道︰「不過什麼?陳大哥盡管直說。」

陳無雙沉吟片刻,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有兩個條件,你且听好。第一個,我再有十幾天功夫養好內傷,就會跟你墨姐姐動身北上趕赴雍州邊境,前幾天我收了大都督的見面禮,你再住在岳陽城反倒不如去雲州百花山莊穩妥,你爹爹應該不會攔著,這里面的事情三言兩語說不清楚,你現在也不需要弄明白,婉寧想繼續學孤舟島的本事也可以跟著一起去,最好是能讓許奉送你們一趟,眼下雲州可不大太平。」

這個條件正中許佑乾下懷,他早就想去百花山莊見見給他取名字的常半仙,听說那邋遢老頭修為還不如他高,說不定能借著切磋的名義出出氣,護佑乾綱的寓意自然是再好不過,但走到那里都被人說康樂侯府確實有錢,听著心里就不舒服,立即點頭如啄米般答應下來︰「好說,岳陽城呆著也沒意思,有陳大哥這些話,我爹爹肯定是答應的。」

黃婉寧默不作聲咬了咬嘴唇,雖然自小就性子野,其實多年來就始終在岳陽城左近游蕩,還真沒去過四季如春的雲州,何況她已經知道,孤舟島賀安瀾等人就在百花山莊,墨莉最多還得在侯府住半個月,想學高明劍術,跟許佑乾一起去雲州是最好的出路,只是這事在沒問過爹爹之前,不敢像小侯爺一樣大大咧咧滿口應承。

陳無雙點點頭,繼續說第二個條件,「我不會教你,但是你可以去百花山莊那座觀星樓七層上,找常半仙要一本前輩高人親筆撰寫的修劍心得,南疆凶獸一旦有了大規模的動靜,那位前輩不久就會去百花山莊,你拿著冊子去問他,就說是我背熟了以後送給你的,拿著他當至親長輩伺候著,不可稍有怠慢。他要是願意看在我面上親自指點你幾句最好,惜字如金不願指點的話,能從冊子上領悟多少就得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可惜被蒙在鼓里的少年到現在還不知道,承載著花扶疏自困南疆二十五年心血的那本冊子,已經被不著調的邋遢老頭一張張撕去,當了擦用的廁紙,否則定然寧可先不去雍州,耽誤些時日也得回一趟百花山莊,用劍在常半仙上再攮一個窟窿出來解恨。

許佑乾點了點頭,好奇道︰「陳大哥,你所說的那位前輩是誰?有沒有•••那老頭修為高?」

蟒袍少年悵然嘆了口氣,習慣性地抽出焦骨牡丹輕輕擦拭劍身,「五境劍修,姓花。佑乾,不說你爹爹的謀劃算計,你要是真心認我這個大哥,就叫他一聲叔公,見了面替我磕三個頭,覺不覺得委屈了你小侯爺的身份?」

聰慧如許佑乾,頓時就從那位前輩的姓氏上猜到幾分端倪,果斷搖頭道︰「半點都不委屈,陳大哥放心,這三個響頭我一定磕的腦門見血才罷休。」

墨莉噗嗤一笑,看向陳無雙的眼神滿目柔情,一提到天香劍訣,她就想到那朵少年口中「何須淺碧輕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的劍氣茉莉,相由心生,少年心里的國色天香不是嬌艷牡丹。

淺施薄粉的黑裙少女笑起來勝過人間四月天,有生以來就素面朝天對胭脂水粉不屑一顧的黃婉寧看得都有些痴了,猶豫著問道︰「墨姐姐,我要是也去了百花山莊,能不能•••能不能跟人說你教過我劍法?」

墨莉手里的三尺翠竹,竹節處的第五尖新芽已經跟前面四尖差不多大小,綠意盎然,明明是無根之木卻看著生機蓬勃,沒有正面回答黃婉寧的問題,而是意味深長道︰「婉寧,暫住在百花山莊的那兩位師叔,就是辭雲師弟的師父師娘,他們夫妻二人都是修為精深、五境有望的劍修,半生倥傯,孤舟島又偏懸東海萬里之外,膝下至今只有御劍離去的辭雲這麼一個弟子。」

黃婉寧听懂了話里的意思,悄悄把手攥成一個好看的小拳頭,機緣就在眼前,這趟雲州非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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