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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五章 心有所系,涼州不遠

說來奇怪,不沾酒色葷腥的和尚里多有胖大魁梧的,而持戒相比而言稍顯寬松,甚至能娶妻生子的道士一般都身形枯瘦,使了道門一葉障目術法,藏身在梧桐茂密樹冠陰影之內的中年道士也不例外,渾身沒有二兩多余的贅肉,聞著桌上瓷盆里的陣陣濃郁香氣,不由自主伸出舌尖舌忝了舌忝嘴唇,卻對陳無雙驚艷四座的天香劍訣不屑一顧,御劍訣再精妙也還是術,他修的,是道,道家祖庭輩輩不見于典籍、只能口口相傳各自意會的道。

康樂侯由衷喝了聲彩,打圓場道︰「御劍訣千變萬化不離其宗,從無雙公子這自是花中第一流的天香劍訣,依稀可見當年絕代劍仙逢春公之風采,乃我大周之幸啊。大都督,無雙公子的脾性是月兌俗了些,不管怎麼說,他斬殺盤踞洞庭多年的那條凶獸,對我們楚州是天大的好事,要是換了都督親率大軍去討伐黑鐵山崖那些邪修,十余萬銳卒還不知道要死傷多少。」

黃大千的臉色這才和緩了些,陳無雙回身就坐,隨手將焦骨牡丹插在身側,劍柄微微左右搖晃,漾起一片虛影,大咧咧喝盡碗中酒,呵了口氣,把空碗推到侯爺面前示意他斟滿,無禮道︰「楚州都督麾下的,也能稱得上銳卒?公子爺看來,除了鄧思勉領著去北境的那三千撼山營將士,黃大人手底下再無一個是男兒,不服氣?要麼黃大人能勝過公子爺手里這柄劍,要麼親自帶人去雍州,是騾子是馬,拉出去溜溜。」

大都督忍著怒意,伸手往下壓了壓,見黃婉寧听話地氣呼呼坐下,這才不卑不亢沉聲道︰「黃某是大周的都督,不是司天監的劍侍,更不是無雙公子的奴才。鎮國公爺親赴北境,黃某敬佩萬分,但在接到陛下調兵的旨意之前,那道城牆上的人就算都死光了,楚州駐軍也不會擅自行動。至于從五品偏將軍鄧思勉,不听號令私自用兵,黃某已經跟巡撫大人通了氣,這幾日就聯袂上一道折子送去京都,是賞是罰,兵部衙門自有定論。」

陳無雙嗤笑一聲,搖頭不語,戲文唱到這里就足夠了,七分真三分假,過猶不及。

許青賢有意無意瞥了眼三兩口喝完一碗蛇羹的小侯爺,許佑乾登即會意,扯著黃婉寧胳膊,眉飛色舞地講述那天洞庭湖上一戰的場面,孤舟島賀安瀾、曲瑤琴夫婦是如何配合默契地纏住黑鐵山崖四境修士,陳無雙是如何一劍刺死南疆玄蟒,當時他就在船篷里親眼目睹,說起來繪聲繪色,只是隱去了駐仙山掌門白行樸出手的事,把重傷獨臂修士顧知恆的功勞,恬不知恥地安在了坐立不安的八品修士許奉頭上。

岳陽樓外一戰許家侯爺在場,這一次大獲全勝的局面卻無緣得見,听著唾沫橫飛的許佑乾手舞足蹈說得興起,明知道他有些添油加醋恭維陳無雙、沈辭雲等人的意思,心中卻生出一個奇怪的想法來,要是許家這回孤注一擲血本無歸的話,憑著這口綻蓮花的本事,自家錦衣玉食的小侯爺以後流落江湖,興許能成一個衣食無憂的說書先生。

院中听得最入迷的有兩個人,一個是小侯爺身邊心馳神往恨不能自己也在場的黃婉寧,另一個則是梧桐樹上靜悄悄不露半點氣息的中年道士,他在楚州巡撫府上的日子不短,早知道洞庭湖里有一條被神秘人豢養的玄蟒,听許佑乾說了半天才知道,那兩個鯉魚戲蓮瓷盆里香氣撲鼻而來的主要食材,就是令人談之色變的南疆凶獸。

嘖嘖,這才是真正的野味,野的不能再野了都。

听到小侯爺咬牙切齒地說到那個最善于用毒的黑衣老婦,黃婉寧忽然輕咦了一聲,眉頭微蹙若有所思,墨莉察覺到她神色上的變化,暗暗上了心,等連續講了兩炷香時間的小侯爺口干舌燥,端起茶杯潤嗓子,她才出聲問道︰「黃姑娘,你以前見過那一身詭異毒功的八品妖婦?」

黃婉寧不確定康樂侯所說的探子到底來沒來,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說,借著長睫毛的掩飾飛速瞥了眼陳無雙,見他端著酒碗低頭再仰頭,覺得兩個動作之間連貫自然,更像是點頭應允,這才心里有數,拿勺子輕輕攪著碗里的蛇羹,解釋道︰「我沒見過什麼黑衣老婦,但是小侯爺說她用毒,倒讓我想起來一個人。」

去年黑衣老婦想要生擒許佑乾,從而導致侯府供奉的七品修士宋揚威身死,這種事放在任何一戶高門大院都是不能提及的隱秘,因此對外只說宋揚威死于修行不慎真氣逆轉,岳陽城里極少有人知道內

情,黃大千父女二人確實是第一次得知,黑鐵山崖那群人里還有個用毒的邪修妖婦。

事關愛女安危,大都督不敢等閑視之,忙開口問道︰「寧兒,你認識會用毒的人?」

墨莉卻意外地發覺,辭雲師弟垂在腿上的右手,陡然攥成拳頭。

黃婉寧輕嗯一聲,回想道︰「爹爹知道的,我從小就喜歡出城打獵,約莫一個月之前,我帶著家里護衛一起去岳陽城東南七十里外的雲峰山里踫運氣,听說有砍柴人在那里見過一頭黑虎,就尋思仗著人多又有修為在身,將它射殺了,拿回家請人做一件虎皮坐墊鋪在帥帳里,才符合爹爹一州都督的身份。」

陳無雙听的啞然失笑,那頭出沒在楚州雲峰山的黑虎,多半是昆侖蘇慕仙豢養凶獸,一個多月之前,正是岳陽樓一戰的前夕,先不說那頭黑虎為何會出現在岳陽城附近,單說區區二境修為的黃婉寧竟然想把當世劍仙的坐騎殺了,做成楚州都督的帥帳坐墊,這個勇氣可嘉、心比天高的想法就足以驚世駭俗。

「到了雲峰山,黑虎是沒見著,倒是看見兩只肥鹿,我的馬本就比家里護衛的馬快,見獵心喜又舍了馬匹御劍去追,可惜在山林里飛不快,還沒等追上那兩只鹿,就遠遠听見其中一只的哀嚎聲,我還以為是慌不擇路的畜生中了附近獵戶的陷阱,循聲找過去看,卻發現是一條渾身烏黑油亮、身長五六尺的大蜈蚣,正纏在那頭鹿身上,眼見抽搐了一陣就再無聲息了。」

蜈蚣本來就是五毒之一,最喜陰暗潮濕之地,尋常獵戶看見了都會用筷子一樣的兩根木棍夾住,這東西有毒卻能入藥,拿到城里藥鋪或者懸壺濟世的郎中家,都能賣個好價錢,但身長五六尺的大蜈蚣興許南疆十萬大山里有,大周境內從來聞所未聞。

黃婉寧說起來猶然心有余悸,正猶豫是壯著膽子殺了那蜈蚣,還是立即返身御劍逃竄的時候,突然就听見一陣銀鈴般的女子笑聲,大驚之下轉頭去看,就見著一個身段婀娜、走起路來縴細腰肢好似風擺楊柳的蒙面女子修士,輕松提著另一頭重逾百斤的活鹿出現,身後還跟著個同樣黑紗遮臉的黃裙少女,坦然自若地走上前,瞧了眼黃婉寧肩上挎著的一張硬弓,問她是不是來打獵的。

當時天不怕地不怕的黃家千金,也不免被眼前詭異一幕震驚得沒了主意,不知為何就覺得那兩個不該出現在深山中的女子沒有惡意,點頭承認說是來雲峰山打獵的,本來是想打一頭黑虎回去,追兩只肥鹿才到了這里。

嫵媚女子竟然湊上前伸手去模那條體型大到不合常理的蜈蚣,笑著說妹妹有射殺黑虎的心思,姐姐就該謝謝你,隨即把手里拎著的另一頭活鹿扔給黃婉寧,說既然是自己豢養的生靈奪了妹妹追了很遠的獵物,這頭鹿就送給你當是賠罪。

聞言大驚失色的黃婉寧這才知道,原來那蜈蚣是女子所豢養的,要不是她親口這麼說,也算眼界開闊的黃家千金,無論如何都不會把望而生畏的那條蜈蚣,跟眼前柔媚多姿的女子聯系起來,本以為最厭惡胭脂水粉之類東西的自己在天下女子之中就已然是異類,沒想到世上還有更離譜的,當下有口無心地多問了兩句,那女子倒也沒有刻意相瞞,坦言自己叫柳卿憐,養這條蜈蚣是為了采毒用。

不等黃婉寧再度發問,姓柳的女子摘了片葉子放在唇間吹出一種細微而悅耳的聲音,巨大蜈蚣吸干了那頭鹿的血液,緩緩朝山里更深的地方爬去,所過之處草木皆黃,兩名身份神秘的女子擺了擺手就緊隨其後離去,那女子最後留下一句話,說妹妹年紀還小,以後長大些就會明白,天底下的男人多半是可恨的負心人,用毒折磨致死,比用刀劍殺了更合適。

笑意吟吟的話,說得黃婉寧遍體生涼,連那頭活鹿都沒敢拿,匆匆御劍升空往回折返,直到跟自家心急如焚的護衛平安匯合,才松了口氣,再沒了打獵的興致,帶著人前呼後擁空手而歸。

這些話一口氣說完,陳無雙跟墨莉心里都跟明鏡一樣,黃婉寧遇到的那兩個神秘女子里,身穿黃裙黑紗遮面的定是彩衣無疑,如此推斷,豢養蜈蚣采毒的柳卿憐也是黑鐵山崖的人,看來洞庭湖一戰之後,楚州境內還有漏網之魚。

沈辭雲默然良久,還是輕聲問道︰「黃姑娘,你就見過那兩個女子一次?」

黃婉寧先是點頭,而後皺著眉又微微搖頭,「昨天城里的

年輕讀書人,在城南郊外辦了場踏青詩會,鬧鬧騰騰寫出來的詩文好壞我听不懂,也不喜歡那種明面上一團和氣,互相吹捧恭維的場合,但其中有巡撫大人家的二公子,邀請我去,也不好拒絕。」

大都督不置可否地一笑,那位正三品的巡撫大人家興許是風水好,幾房妻妾個個爭氣,膝下生了六個兒子,年紀最大的長子今年高中二甲,就等著看京都六部之中哪里有肥缺,有交好多年的江州都督通過宮里那位受寵的貴妃穿針引線,前程比蟾宮折桂的狀元郎還要令人艷羨。

黃婉寧提到的二公子也是個飽讀詩書學富五車的,揚言是為避免兄弟二人同登科、讓人覺得好事佔盡才沒參加科考,想著再等三年,一直就對黃婉寧很是愛慕,巡撫大人明里暗里說過幾次,願與大都督親上加親,同朝為官又一文一武同在楚州,真要是結了兒女親家,康樂侯許家也得低一低頭。

之前大都督確實動過心思,只是出于兩方面考慮才沒有明著答應,一是擔心深諳帝王心術的景禎皇帝,不會容許結成兒女親家的兩人共同執掌楚州,二是自家女兒不喜歡只會夸夸其談吟詩作對的讀書人。可現在嘛,道不同不相為謀,只好大道朝天各走一邊。

黃婉寧頓了一頓,繼續道︰「熬到詩會散場,我騎馬回城的時候,好像在城南一個賣豆腐腦的攤位上,瞧見過那位黃裙女子。當時我怕巡撫大人家的二公子糾纏不休,催馬走得快了些,又只是看到一個背影,不確定到底是不是她。後來我又去問過攤主,說是以前見過那女子,還替她辦過一回事,算是半個熟客,听說那女子心情很低落,吃了一碗豆腐腦留下二十兩銀子,說要去涼州,再也不回楚州了。」

萬萬沒想到會在剛認識的人嘴里得知彩衣的下落,青衫少年悵然若失卻又有一絲欣喜,難過的是,不難猜到彩衣得知黑鐵山崖的人死傷殆盡之後會難過,所以最後吃了一碗豆腐腦算是跟過去一刀兩斷,而後不辭而別;欣喜的則是,照黃婉寧的說法,彩衣最早就是昨天才離開岳陽城要去涼州,一天一夜走不出多遠去,現在去追還來得及。

賣豆腐腦的攤主說替那姑娘辦過一回事,陳無雙跟墨莉都知道,就是送來沈辭雲寫著「平安勿憂」字條的那次,陳無雙幽幽嘆了口氣,走到沈辭雲身邊拍了拍他肩膀,輕聲道︰「大好男兒,要麼當斷則斷,要麼想追就追,扭捏個什麼?四境修為在身,天下之大何處去不得,你先走一步,過些日子我要是能從北境平安回來,就去涼州找你。」

沈辭雲頓時如釋重負,笑著站起身來重重點頭,卻邪劍湛藍光華瞬間照亮整座西苑,陳無雙從儲物玉佩中模出七八個裝滿各類司天監丹藥的瓷瓶,一股腦塞到青衫少年懷里,「我去北境能有師伯照應著,你此去孤身一人,萬事都得多加小心,實在不行就去白馬禪寺求助,那些禿驢要是敢不管你不幫你,等我下次去了,咱們兄弟二人並肩出劍,劈爛他大雄寶殿。」

沈辭雲是個不太會表達情緒的人,用力捏了把陳無雙肩膀,點頭笑著憋出來兩個字︰「保重!」而後朝墨莉、小侯爺等人各自點頭,收好那一堆瓷瓶,縱起劍光呼嘯往北追去。

黃大千訝然發覺,始終坐在樹下沒怎麼說話的孤舟島少年,御劍時逸散出來的氣息,竟然比十七歲就踏足四境七品的司天監嫡傳弟子更雄渾幾分,低頭扯了扯嘴角,「後生可畏啊•••」

墨莉抬頭望向沈辭雲劍光離去的方向,月朗星疏。

對江湖里沉浮的少年而言,天涯不知何處是歸途。

陳無雙默然坐在青衫少年的位子上,把他還剩一半的那碗蛇羹慢條斯理一勺一勺喝完,「偷听的人走了,戲文唱得精彩,那牛鼻子就先不必去管他,殺了他不如留著有用。再等半個月,我就動身北上,大都督最好找個由頭罵我一罵,罵得越狠越好。」

黃大千仰頭灌下一碗酒,嘿聲笑著看向自家一連茫然的閨女,問許青賢道︰「侯爺,你覺得怎麼樣?」

康樂侯心有所悟,皺了皺眉嫌棄道︰「名節倒還無妨,岳陽城里誰敢說許家的閑話,就是大了幾歲。」

大都督歪著身子把腦袋湊到侯爺近處,愁眉苦臉道︰「要是黃某願意自降身份呢?」

侯爺笑得很開心,「倒也不必如此,反正不該知道的也不會知道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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