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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七章 父子兄弟,真情假意

彰顯皇家威嚴氣派的保和殿坐落在宮城中軸線上,據說從殿前玉階正中栩栩如生的雕刻開始算,連帶飛檐斗角、雕梁畫柱、龍椅扶手、黃銅香爐,這座大殿從里到外的團龍、騰龍、游龍、盤龍、潛龍共計九百九十九條,身穿深青色四爪蟒袍的內廷首領面無表情提著燈籠站在殿前,偶爾有徹夜巡察的大內侍衛或是宮女太監經過,都下意識加快腳步噤若寒蟬。

清晨沒有按時辰主持朝會的景禎皇帝,卻在嬪妃們望眼欲穿的沉沉夜色里,悄然踱步走到保和殿中,背對大殿虛掩著的正門,仰頭去看高懸在寬大龍椅之上的那面太祖皇帝御筆親書的牌匾,一道半寸寬的裂縫,彎彎曲曲從日破雲濤四個蒼勁有力的大字中間蜿蜒而下,像是一條吐著陰冷信子的劇毒蝮蛇,爬到天子心坎上,團成一盤。

整個大周唯一夠資格能穿明黃色蟒袍的太子就站在他身後一側,低頭輕聲道︰「父皇,自從那夜遇上的四名刺客全部伏誅,這些日子敬廷就夜夜都在流香江上,照舊飲酒听曲,不過,他府上管家的兒子出了遠門,往東南江州方向。」

景禎皇帝平淡地嗯了一聲,父子二人就在僅點著兩盞燈火而顯得有些昏暗的大殿里,短暫陷入了一種令太子殿下略感不安的沉默。

良久,有望接掌皇位的太子才听見父皇輕輕嘆了口氣,問道︰「敬輝,你對世居楚州的康樂侯許家怎麼看?」

冷不防會有這麼一問,太子難免稍有錯愕,凝神沉吟片刻,才斟酌著語氣道︰「許家先祖自從跟隨太祖皇帝起兵征戰,照常理說能憑累累軍功換個當朝一品的樞密使,再不濟也能留京封侯任兵部尚書之職,功成名就卻急流勇退,只求後世子孫富貴無憂,這一手以退為進當時或許很多人難以理解,而今看來,委實稱得上高明。況且,一千余年中許家代代數十代後人都是識時務之輩,每年送進宮里來的金銀玉器佔據他家生意利潤的七成,有這份敬畏忠孝,也算對得起太祖賜下的世襲罔替。」

景禎皇帝冷笑一聲,從這番話里,被他寄予厚望的太子就不如六皇子李敬廷有見識,原本他是打算再用三五年時間,明里暗里挑撥身居東宮的太子、有江州都督支持的六皇子以及帶兵駐守涼州的二皇子之間爭斗,都道天家無情,培養儲君的法子無非就是養蠱,最後能憑借心機城府施展手段勝出一籌的,才有本事威懾群臣,坐穩這座疆域十四州的江山。

可惜時不我待,太醫令帶回來湖底白蓮和玄蟒獸丹藥效再好,也彌補不了被任平生一劍斬去的壽數,何況大周的氣運江河日下,身為九五之尊,他的切身體會比誰都清晰,沒有寬裕的時間再去磨礪太子了,但祖宗基業決不能毀在自己手里,即便大周要轟然垮塌,他也要讓後世人知道,景禎皇帝是大周一千三百余年國祚里最後一任明君。

「孝字還算牽強附會,依朕看,許家的忠早就沒了。朕听說,陳無雙最喜歡跟人談生意,是個看得透的孩子,敬輝啊,活在世上的人,不管是天家貴冑還是市井百姓,一生奔波勞碌,其實都是在談生意做買賣。修士是拿潛心修行跟天道換白日飛升的渺茫機會,滿朝公卿是拿胸中經綸跟咱們李家換朝堂穿紫,許家做的更直白一些,是拿黃白之物,跟大周換世襲罔替綿延不絕的累世富貴,孝是孝他許家先祖當年的決定,忠這個字實在太重,放眼看去,夠資格上保和殿議事的人里,唯有陳伯庸和楊之清,還算擔得起。」

太子殿下面色瞬間就有了變化,訝然道︰「父皇是說,連調兵前去涼州平叛的天策大將軍•••也信不過?」

景禎皇帝抬步邁上三層御階,伸手摩挲著那張坐了二十余年的龍椅,兩側扶手上各有一條口餃明珠的游龍,觸手有幾許微微涼意,溫聲道︰「坐上這張龍椅以後你就明白,歷朝皇帝哪個都是孤家寡人,滿朝文武時而是友時而為敵,能信得過的只有你自己的心術城府。郭奉平調動三州之地的軍馬去了涼州,到目前沒有明著跟謝逸塵正面交鋒,擋在前面的,還是老二麾下那數萬精銳騎兵,他一連幾道折子快馬加鞭送回京都,不是要銀子就是要糧食,朕想看看,他到底想要干什麼。」

但凡讀過幾本兵書的,都知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的淺顯道理,郭奉

平的做法雖有些居心叵測的嫌疑,可真要較真下旨質問,他也能自圓其說,謝逸塵近五十萬興兵壓境,便是高屋建瓴用兵如神太祖皇帝復生,也難以畢其功于一役,連兵部尚書都說這會是一場曠日持久的爭戰,所幸大周底蘊深厚國力不弱,要不是擔心漠北妖族和南疆凶獸趁虛而入,便是打個三年五年,朝廷也拖不垮。

再者,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即便景禎陛下傳旨催促盡快平叛,出京以後天高皇帝遠的郭奉平也有法子以種種借口拖延,只是太子一直以為,曾任過雍州都督、對北境邊軍戰力極為熟悉的天策大將軍是用兵謹慎、萬事求穩妥,等待更好的時機才雷霆出手,沒想到父皇的看法竟會與他截然相反,甚至話里話外的意思,已經犯了用人不疑的大忌諱。

這話天子可以說,太子不敢接。

景禎皇帝沉默了幾息,呼吸聲已經開始有些粗重,擱下郭奉平靜觀其變,再度開口問道︰「那你對江州都督,又怎麼看?」

這回卻是搔到了太子殿下的癢處,六皇子李敬廷之所以敢動心思謀取皇位,就是仗著他那位被父皇寵為貴妃的娘親,正是掌控江州數十年之久的大都督孫明哲女兒,內有貴妃扶植、外有一州手握兵權的都督做靠山,李敬廷從來都是太子眼中最有威脅的對手,而且那天殺光四名刺客時,父皇曾說了一句,敬廷比你更適合做皇帝。

皇帝這句話,就是一根尖刺,狠狠扎進太子心里,就算忍痛拔出來,也留著鮮血淋灕的傷口。

「按我朝慣例,除中州之外的十三州都督,花甲之後都得自行上折子請辭告老,孫都督執掌江州的時間太久了些,而且•••而且江州境內,還有個不得不防的道家祖庭。」提到江州都督,滿腔憤恨的李敬廷反而一時之間找不到對他不利的把柄說,搜腸刮肚才想起來,鷹潭山就在江州境內,那可是前朝歷代國師的出身門派,對崇佛抑道的皇家而言,始終是不能掉以輕心的存在。

景禎皇帝長嘆一聲,沒有就勢坐在龍椅上,而是往下走了兩步,撩起衣襟下擺坐在平日朝會時內廷首領所站的御階上,似是惋惜地輕聲道︰「太祖是十二品的絕頂劍修,可敬輝啊,人心不古,咱們李家歷經千年風霜傳到這一代,早就跟江湖漸行漸遠了,你瞧瞧越秀劍閣、白馬禪寺,瞧瞧什麼蒼山劍派、駐仙山,哪一個真正拿著朕的旨意奉為圭臬?敬廷好些年費心費力拉攏到身邊的底蘊,在那天夜里變成了四具冰冷尸首,朕親手毀了兒子的家業,心里是有些愧疚的,你以後•••罷了,過幾天朕就讓禮部擬旨,封敬廷為親王,讓他離京去江州吧。」

太子殿下先是一怔,旋即臉上掩飾不住喜意,封王是應有之義,李敬廷離京,才是讓他欣喜的大事。

做出這個決定,滿心歡喜的李敬輝卻沒有發覺,昏暗燈光下的父皇好像瞬間老了幾歲,眉宇之間暮靄沉沉,再不是不怒自威高坐在龍椅上,讓文武百官不敢抬頭直視一眼的雄姿帝王。

「陳無雙撕毀聖旨拒婚,朕有兩個後手,一個是下旨逼陳叔愚接任觀星樓主,你放心,他要是有偏幫敬廷的心思,那天朕就不會帶你去觀星樓,第二個則是•••楊之清家的小兒子,听說跟朕的明妍公主年紀相仿,這事不著急,朕會寫在遺詔里,讓他想推辭也推辭不了。」

听父皇提到「遺詔」這個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詞,太子才恍如大夢初醒,邁腿跨步走到近處蹲在景禎皇帝身前,伸手握住他的手,悲切地喚了聲父皇,淚水就蓄滿了眼眶。

二十余年來練就一副鐵石心腸的李燕南有些動容,也好,太子城府手段都比不上敬廷,終究心情是好的,拍了拍泫然欲泣的李敬輝手背,和聲道︰「天家無情。敬輝啊,被群臣恭維成萬歲也還是難逃生老病死,留著眼淚,等朕駕崩了,換個純孝的好名聲。你去吧,去流香江上轉轉,敬廷怎麼說都是你骨肉至親,權當送一送他。朕累了,想在這里自己坐一會兒,你•••去吧。」

太子殿下帶著哭腔應了聲是,松開手躬身退了三四步,才轉身離去,走到殿門處再回頭去看,燭火搖曳、光影晦暗,父皇屈腿坐在御階上的身形,竟沒來由地像是一截樹樁,年輪一圈又一圈,深深淺淺,層層團團。

流香江還是一如陳無雙離京之前的模樣,酒香混雜著姑娘們身上的幽幽水粉香氣,和著水面上柔柔晃蕩的月色暈開,燻風醉人。

數次求見岳丈大人而未能得償所願,錦服華袍一身貴氣的六皇子坐在冷清花船上,左手端著價值不菲的夜光杯,右手搖著一柄包漿溫潤的玉竹老料折扇,輕輕一揮,就搖起無可奈何的一場漫天風雪,從那天心下一橫派出去的四名刺客變成平公公用馬車拉回來的四具尸首,他就心灰意冷等著父皇問罪的旨意落到頭上,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才意識到不是父皇寬宏大量舌忝犢情深,而是景禎皇帝垂垂老了。

想進宮去見母妃,被面容冷峻的平公公攔住,想去鎮國公府見岳丈陳叔愚,又被一個滿臉笑意言辭謙恭的年輕書生擋下,為今之計,他就只剩下東南江州一條路可以走,但•••心有不甘吶。

他見不到想見的人,太子想找他倒容易得很,一條小船靜靜靠上前,東宮護衛搭上跳板,李敬輝一言不發徑自走上花船,回頭撇了一眼,花船上立刻就只剩下了同父異母彼此相爭的兄弟兩人。

見他走進艙房,李敬廷微微苦笑,還是站起身叫了聲皇兄,「皇兄今日怎麼有暇來喝酒?可惜黃鶯兒被陳無雙那瞎子拐回了鎮國公府,整條流香江上,也就還是處子之身的她,勉強有資格陪著皇兄唱曲。」

李敬輝搖搖頭走到他對面,就著一張矮案各分兩側坐下,拎起酒壺找了個干淨酒杯斟滿,伸手跟他輕輕一踫,聲響清脆,仰頭一飲而盡。六皇子翻腕將杯口朝下,示意自已喝光了杯中美酒,眯著眼笑道︰「你我兄弟上回喝酒,還是皇兄加封東宮太子不久,算算已經有些年頭了,怎麼,皇兄不怕酒里有毒?」

月兌去明黃蟒袍換了身儒雅書生長衫的太子笑得很落寞,平靜道︰「爭歸爭,搶歸搶。敬廷,父皇的子嗣中,小時候就屬咱們倆最是要好。你還記不記得,你五歲那年因為背不過靜齋先生的《文心清辭》,被文華殿大學士罰站三個時辰,哭得嗓子都啞了,我從御膳房偷了點心想送去給你,結果被父皇抓了個現行,一起罰跪在朝天殿里整整一夜?」

已經有些醉意的六皇子殿下垂下頭嘆了口氣,提起酒壺再給兩只酒杯斟滿,嘆聲道︰「怎麼不記得,那夜里下了好大一場雨,窗外雷聲滾滾,父皇就披著龍袍坐在桌前批閱奏折,皇兄,那時候你也害怕雷聲吧?我記得擦淚時偷看了你一眼,你抿著嘴,臉色都發白。」

太子笑著點頭,回想著童年囧事,低聲道︰「是怕,但我更怕父皇動怒。敬廷,你說咱們讀了那麼多書,有什麼用處?除了保和殿之外,這天下還不是誰的修為高,誰說的話就有分量麼,太祖皇帝如是,司天監也如是。要是沒了十一品境界技壓群雄的陳仲平,陳無雙敢撕了聖旨?」

六皇子最近是听說了司天監嫡傳弟子公然在康樂侯府上撕毀聖旨的事,但他不敢相信,覺得這或許是心狠手辣的父皇想要架空鎮國公府的敲打手段,欽點探花郎是給個甜棗吃,接下來就是凌厲的當頭棒喝,這才符合帝王手段,可從太子嘴里說出來,此事就決計不會有假了,詫異道︰「他真敢撕了蓋著玉璽大印的聖旨?」

李敬輝坦然點頭,其實陳無雙真要迎娶了明妍公主才對他最為有利,可現在都已經不重要了,「我剛在保和殿見過父皇,你那天所做的事情,父皇不願意追究,只是你不能再留在京都了。」

六皇子恍然一愣,而後苦笑連連,仰頭灌下一杯酒壓住心底苦澀,對一個原本有希望爭奪皇位的皇子而言,被殺和流放沒有區別,甚至一生郁郁不得志的苟活,在心比天高的他看來,是一種生不如死的酷刑,淒聲道︰「流放去哪?苦寒雍州,還是窮僻肅州?」

「都不是。父皇過幾日會下詔封你為王,去東南江州。另有旨意,令司天監陳叔愚接任觀星樓主,敬廷啊,看在當年皇兄陪你一起罰跪的份上,在咱們兄弟二人反目成仇之前,收手吧。」

李敬廷忽而一笑,起身走到艙房外拔出腰間長劍,一道劍氣擊碎滿江月光,背對著太子殿下說了一句莫名奇怪的話,「皇兄,你說天底下誰的修為高、誰說話的分量就重,我•••也是個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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