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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零章 罵人與被罵

本想著到了寺里隨便找個和尚問問空相在哪里,不料兩道眉毛幾乎要垂到嘴角的空法神僧早就等在路邊,領著憋了一肚子話有些沉默寡言的少年,走到一間不起眼的靜室跟前推門而入,里面空無一人,只有一壺泡好的新茶和兩只茶碗擺在桌上,旁邊橫放著一軸畫卷。

陳無雙不自覺嗤笑一聲,辭去國師之位的空相反倒架子更大了一些,竟然對他避而不見,長眉老僧引著他進了門在蒲團上盤腿坐下,和藹解釋道︰「施主莫怪,空相師兄不見你,是情非得已,有些事見了施主不忍不說,可現在說又不是時候,只好出此下策,托老僧揀著能說的略作交代。」

焦骨牡丹倚在腿邊,少年不置可否地笑了聲,「空相神僧早知道我會來找他?」

老和尚斟滿兩杯茶水,一杯推到陳無雙面前,熱氣裊裊,點頭道︰「是。此處靜室僅有老僧與施主二人,並無佛像供奉,老僧就索性直言不諱了。當年仲平施主救你回了司天監,空相師兄第一次出手想要治好你雙眼的時候,就已經猜到了你的身世,只不過那時黑鐵山崖隱藏得極深,模不清其來歷底細和實力深淺,為保住你性命安全,無奈之下才對施主有所隱瞞,本來這些事情是想著讓你越晚知道越好,可如今大周南憂北患,蘇昆侖下山、花扶疏現身,再瞞是決計瞞不住了。」

陳無雙默然不語,這些話空法不說,他也能猜到其中緣由。

「儒釋道三教雖然教義不同,總歸都是勸人向善勸人行善,儒家聖賢說人不知而不慍,用在這里也並無不可。空相師兄想讓施主知道,白馬禪寺閉山鎖寺不是想在亂世之中獨善其身,更不是對芸芸眾生坐視不理,而是還沒到出手的時候,小不忍則亂大謀,施主以後會慢慢明白,即便你因此對敝寺上下心懷怨懟,這闔寺萬余名佛家弟子也只好唾面自干。」

空法微低著頭,不去看陳無雙的表情,也不打算給這少年插嘴的機會,緊接著又道︰「王朝興衰本就是天道循環,一千三百余年前,白馬禪寺寧可犯殺戒也要相助太祖李向掃清障礙,換十四州盛世太平,如今也願意再替施主背負生靈涂炭的罪孽,替天下人還逢春公一個回報,這便是空相師兄跟你說過的,要贈你一場天大的機緣。唯一的愧疚,是空相師兄不能考慮施主願不願意接受這場機緣了。」

少年苦笑道︰「這麼說,不管我願不願意,空相和尚都準備把白馬禪寺認為的機緣,強加在我頭上?」陳無雙從來都是聰明絕頂且悟性極高的人,現在陳伯庸堅守北境、陳仲平坐鎮南疆,司天監還可以說是站在大周皇家的立場上,但邋遢老頭常半仙的種種所為卻都是只為了陳無雙一人,甚至早在多年前就在謀劃十四件異寶,連康樂侯許家都算計了進去。

看來白馬禪寺的意思竟然跟常半仙更為相近,都是要為陳無雙一步一步鋪路,從空相神僧辭去大周位高權重的國師來看,這條路究竟通向哪里已然算是昭然若揭,說實話,少年心里既沒有期冀驚喜也沒有厭惡反感,連驚訝的情緒都生不出來,這種平靜不是修到高深處心境如古井不波,而更像是一池子沉寂死水被寒冷天氣冰封,看不透深淺也興不起波瀾。

老和尚嘆息著點頭稱

是,語氣和眼神都有些歉意,拿起那軸畫卷道︰「這幅畫,就是施主在越秀劍閣曾經見過一次的江山社稷圖,白馬禪寺出手的契機就與此物有關,說是為了天下也對,說是為了施主也對,終究要做的事情都一樣。」

陳無雙低下頭,沒有去接那幅畫,默然良久才低聲道︰「老和尚,我想找空相神僧不是為了問這些有的別的,而是心里有困惑,都說佛法最能渡人出苦海,想著請他指點幾句。」

空法心里重重一嘆,放下畫軸雙手合十低宣了一聲佛號,白馬禪寺香火鼎盛,不遠千里萬里來這里上香的人中有貴不可言的皇家貴冑,也有衣不蔽體的流浪乞丐,大雄寶殿終年不閉殿門就是有彰顯佛前眾生平等的意思,但是看似虔誠來進香參拜的信眾都是心有所求,求出身、求功名、求子孫滿堂、求家財萬貫,這些人並不是對佛祖心誠,而是對自己心里的心誠。

佛法是能渡人出苦海不假,可惜晨鐘暮鼓叫不醒裝睡的人。

少年喃喃道︰「既然空相神僧不願見我,就請老和尚你教我,我該姓花,還是該姓陳。」他是花家血脈不容置疑,花扶疏見他第一面就心有所感,所以才把只做家傳的天香劍訣傾囊相授,而且陳仲平信上說得明白,就是從被大火燒成廢墟的百花山莊地窖里找到的他,花紅晚至死都把他牢牢護在懷里。

但他之前所有的記憶都好像被那一場大火燒的干干淨淨,能記得的都是自己自幼心性跳月兌舉止頑劣,仗著司天監和鎮國公那身蟒袍,十年來不知在京都里做過多少荒唐事,花天酒地紙醉金迷,能活到這麼大全憑陳家悉心呵護,在流香江上受了委屈,都有十一品境界的陳仲平提著劍去替他出氣,所以陳無雙才一直不想去查自己的身世,甚至在有所猜測之後避而不談,怕的就是一旦得知了這些塵封十年之久的真相,心里想要報答陳家恩情的決定就會動搖。

一邊是仇深似海,一邊是沉重如山,不恨此身非我有,只恨生逢亂世難以抉擇,司天監的嫡傳弟子只有一個,花家這一代的血脈只有一個,陳無雙也只有一個,去找黑鐵山崖報仇就顧不上接任觀星樓主;穿上那身陳伯庸留下的蟒袍,就得為司天監盡心竭力。

世上的事太難了。

少年總算體會到,沈辭雲在得知彩衣出身黑鐵山崖時的那種矛盾感,拔劍四顧心茫然,不知何處是前路。可是沈辭雲畢竟有疼他愛他的師娘能支持他的選擇,而陳仲平看似渾不在意的說陳家上下沒有人會怨他怪他,卻讓陳無雙心里更加沉重,一種頹然無力的失落感揮之不去。

老和尚念了一輩子佛經,從一境念到五境十品修為,此時想要借經文里的典故開導他並不難,卻沒有故作高深地引經據典循循善誘,而是感同身受地悲切道︰「無雙,佛經是死的,載不動世人之苦,要出苦海唯有自渡。你是劍修,仲平施主說得沒錯,要學便學昆侖蘇慕仙,心之所向便是劍之所往,只要所行之事無愧于心,就無所謂是非對錯。姓花姓陳,你不都還是你?」

陳無雙渾身一震,喃喃重復道︰「姓花姓陳,的確我都是我。」

老和尚緩緩舉杯喝了口茶,「有白馬禪寺在,鹿山是佛門

淨地,沒了鹿山,天下間但凡有僧人行蹤處,便是佛門淨地。百花山莊跟鎮國公府,只要你在,就沒有任何區別。你不只是你,是花家也是陳家的希望所在。老僧送你一葉扁舟,渡不渡的出所謂苦海,在你而不在船。」

這些話初听著淺顯,一動念頭卻覺得高深莫測,再仔細去想,又覺得還是淺顯。

見山是山,見水是水,雙眼看不見,心中自有青山不動、綠水潺潺,佛家的道理簡單就簡單在回頭再看時。

喝盡杯中茶水再續上,陳無雙似乎輕松了許多,「我不準備立即回京。」

空法見他主動開口換了話題,臉上浮現笑意道︰「空相師兄也是這個意思,既然施主這麼說,想來是已經看透了陛下的心思,天子不為外憂內患著急,就讓他再等等也無妨,就是苦了鎮國公爺。」

听他提及高坐龍椅的景禎皇帝,陳無雙忽然想起岳陽樓外一戰之後,太醫令楚鶴卿屈尊駕著馬車時所說的那番話,似笑非笑道︰「老和尚,一事不煩二主,再教教我,要是天下讀書人都罵我,我該如何自處?」

或許是靜室里沒有佛像的緣故,空法神僧竟然笑得有些輕佻,捻著右邊長眉道︰「要是說得冠冕堂皇些,老僧就寬慰你一句,不招人妒是庸才。若是你想听點有用的,那也不用老僧教你,佛家弟子不懼人罵,靠的是修佛修出來的平和心境,諸法空相,世人謗我毀我只當尋常魔障等閑視之。至于你嘛,要是不能厚著臉皮把漫天罵聲當做蛄叫,就索性罵回去就是,這是仲平施主的拿手本事,听法善說,你已經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何必煩惱?」

陳無雙愕然一怔,隨後伸手指著對面佛法精湛的四大神僧之一捧月復大笑,「老和尚,你是如何做到佛前佛後判若兩人的?」

空法不以為忤地搖搖頭,有些無奈道︰「老僧心中有佛常坐,佛前佛後都是空法,不過人前人後還是得為了白馬禪寺的威嚴,端一端五境高人、四大神僧的架子。其實選在這處靜室與施主交談,也是怕萬一你使性子罵街,老僧打你也不是、罵你也不是,在一眾弟子面前逆來順受忍氣吞聲,有失臉面。」

少年訝然,「不是說諸法空相,唾面自干?怎麼又在乎起來臉面了?」

老和尚笑呵呵道︰「受了天下人的香火,自然要在香客信眾面前唾面自干。老僧跟白馬禪寺可從來沒受過你半點好處,稱呼一句施主已經夠意思了,你還想得寸進尺不成?喝完這碗茶,天大地大,你該去哪就去哪,空相師兄會在合適時機出手助你,日後莫要再當著和尚的面辱罵佛祖了,否則積堰山那尊毀于蘇昆侖劍氣的降龍羅漢法像,老僧可就要算在你頭上。」

陳無雙一口喝盡杯中茶水,轉身就走,走到門外突然頓住,回身鄭重躬身施禮,而後焦骨牡丹嗆啷出鞘,一道青色劍光從寺中騰起,望岳陽城方向而去。

空法神僧並未起身相送,安之若素受了一禮,良久才嘿笑道︰「去禍禍許家的糊涂蛋,總比在白馬禪寺鬧騰地不得清淨好。要出苦海,就得在苦海里多嗆幾口水,不然你以後若是覺得佛祖隨口可罵,不正遂了鷹潭山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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