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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九章 酒盡人散

水聲淙淙心事重重,驚鴻劍早贈了司天監,除去一直陪在身邊的那頭通靈凶獸黑虎,再拋開一身在無常命數面前顯得無足輕重的十二品修為,蘇慕仙也不過是個幾度經歷白發人送黑發人之痛的落寞老人,借著一壇東海孤舟島的果子酒,絮絮叨叨跟沈辭雲和陳無雙敘說當年。

說起年輕時心高氣傲,仗著一柄長劍挑戰天下門派高手,無往不利最終惜敗于越秀劍閣;說起去昆侖山覓地潛修想要一雪前恥時,意外得了逢春公遺澤,從而成就五境;說起在涼州收下天資最高的弟子寧退之,說起親自去百花山莊收花千川為徒,說起性子最平和溫良卻也最是執拗的關門弟子沈廷越,清冷月光好似霜雪,覆上頭頂青絲。

思念明明無聲,偏就震耳欲聾。

兩個少年只是默默陪著喝酒,誰也沒有開口打斷,蘇慕仙的語氣始終很平穩,像是在說一些無關緊要的閑事,「千川豪爽、廷越仁義,老夫一生所收的三個弟子里,唯有退之心性倨傲,最像老夫,也最得老夫偏愛。他才二十余歲就已然成就四境八品,修劍的天資之高無出其右,本是想著讓他下山游歷一陣子闖個名號,等再回來就傳他劍十七,始料未及的是他這一走,就再也沒回昆侖山上,這麼些年,生死不知下落不明,大漠馬幫的馬三到處打探,只知道最後一次有人見著他,是在涼州境內。」

在百花山莊覆滅之前,蘇慕仙的大弟子無故失蹤一事也曾鬧得沸沸揚揚,他好像是一滴水消失在暗流洶涌的雲瀾江中,無處可尋,成了司天監眼里的一樁懸案。可如今隨著花家滿門被滅的謎團一點一點解開,陳無雙已經開始懷疑寧退之的事情多半也跟黑鐵山崖月兌不了干系,但是如此一來,遮擋在眼前的迷霧反倒更加濃郁。

天下間立派千年以上的修士門派不少,駐仙山、白馬禪寺、越秀劍閣無不是有數千年歷史的正道砥柱,甚至還有可追溯到更久遠時期的道家祖庭鷹潭山,以及留下一座藏劍無數的主峰和一座阻攔南疆凶獸鎮靈法陣的劍山,都有跡可循。但黑鐵山崖卻誰都不知道何時出現,照目前陳無雙所知的零散線索來推斷,這些人第一次露面是去十萬大山帶走那條南疆玄蟒,從而導致上一代結穗人、嚴安的師父重傷垂死。

而第二次露面就是一路追殺花千川到雲州百花山莊,出手屠滅連帶白衣判官沈廷越和駐仙山長老程雲鶴所率領的一眾年輕弟子在內的花家滿門,人死了就不會說話,只剩下兩個曾親眼見過真相的少年,一個被大火煙氣燻得雙目皆亡、忘卻記憶,另一個被送去東海萬里之外,十年未能重返大周境內,無巧不成書,所以黑鐵山崖這四個字直到如今才被世人所知。

酒喝得很慢,蘇慕仙的醉意卻來得很快,悵然道︰「老夫生平所殺之人,皆有取死之道,只是不屑于給任何人交代,才在天下修士口中落了個喜怒無常,可捫心自問,半生所行所經的大事小事,都敢說一句仰不愧天、俯不虧心。這回下山,老夫是鐵了心要查清一切真相,查來查去多少也算模到一絲頭緒,這才先去雍州見了謝逸塵,又回白馬禪寺逼著空相說出一些隱晦,七成把握能確定,無雙恐怕就是當年在百花山莊那場大火里,被司天監陳仲平救走的唯一一個活口,所以托和尚們想辦法去找你來見一面。」

白衣少年低

低苦笑,自從在冒險接引天地靈氣入體時,意外遇見自困于南疆二十五年之久的花扶疏,陳無雙就隱約對自己的身世有了猜測,再結合邋遢老頭常半仙偶爾有意無意露出來的些許帶著情緒的話語,雖然跟沈辭雲甚至墨莉都沒有說起過,但心里已經漸漸有了六七分確定,可越是這樣他就越是不敢往深處去想,這種感覺很怪,說不清是類似近鄉情怯,還是背負了司天監那座七層觀星樓之後,不敢再去背負花家滿門上下近百口死不瞑目的仇恨。

夜深人靜的時候,陳無雙就在想,冥冥之中或許真有定數,他出京遇上的第一次追殺,就是得了中州那座破敗劍仙廟里逢春公一縷殘魂之助,這大概就是因為那位風華絕代的劍仙在天有靈,出手護佑自己嫡親血脈後人。

「老夫問過很過人,都不知道黑鐵山崖究竟是何時出現于世間的一個修士門派,到現在也只有兩個推斷,一是黑鐵山崖十有八九是在漠北苦寒之地深處,二是這些人連番出手都是有意針對于我,哼,鼠輩不敢直面蘇某鋒銳,就想著使天一淨水一類見不得人的鬼蜮伎倆斷了老夫弟子傳承,退之當年失蹤的事情,必然也跟黑鐵山崖有關。」

那頭黑虎似乎是感知到主人情緒,悄然穿過瀑布走了出來,甩了甩身上水珠,輕聲哼著趴在蘇慕仙腿邊偏頭去蹭,陳無雙緩緩點頭,聲音有些不易察覺的顫抖,「前輩,您要打算親自去漠北追查黑鐵山崖?」

蘇慕仙嘆了一口氣,轉頭看著這位司天監唯一的嫡傳弟子忽而一笑,猜到了他心里所想,主動道︰「是。老夫跟那些和尚們兩看相厭,多在這廟里待一天都渾身不自在,空相也不自在,天亮以後便動身去漠北,此去千里萬里,下回重逢還不知道會是什麼時候。興,百姓苦,亡,百姓亦苦,司天監陳家先祖布下的大陣既然已經保不住,我本不願意插手大周這一攤子糟心事,但看在陳仲平當年救你的份上,若是陳伯庸有難處,老夫自然會幫襯他一把。」

陳無雙頓時心里一定,恭敬站起身來肅然一禮,誠懇道︰「無雙謝過前輩。」

蘇慕仙擺擺手,正色道︰「你師父說得對,天下人都欠你花家的,逢春公隕落昆侖山,自那之後千百年,誰都擔不起你一個謝字。說說吧,你們二人有何打算?」

沈辭雲看了陳無雙一眼,長身而起,伸手攤在瀑布下捧水抹了把臉,深吸一口氣道︰「岳陽樓外一戰,黑鐵山崖沒有得到康樂侯許家那件異寶,積堰山降龍寺里又被師祖威勢震退,我想顧知恆他們很可能會覺得事不可為,從而趁著雍州作亂逃回漠北,我沒本事深入妖族盤踞之地報仇,就想把他們留在大周境內,以告慰先父和花家滿門在天之靈。」

蘇慕仙目光欣慰,輕聲笑道︰「那姓顧的獨臂修士早先應是五境,如今依老夫看,他仍有五境真氣在身,只是識海有損、神識受創,你殺得了他?」沈辭雲回答得很堅決,「今日殺不了就明日,總得試試。」

陳無雙登時改變了打算盡快回京的主意,唯一思忖就沉吟道︰「蘇前輩要去漠北,顧知恆那些人必然要先退避三舍,我覺得他們或許會使一出燈下黑,繼續潛伏在楚州洞庭湖左近,畢竟那條南疆玄蟒受了重創,還得借著洞庭水韻療傷。辭雲,賀師叔跟你師娘他們不遠萬里而來,不如這樣,蘇前輩

動身之後咱們先回百花山莊,我請康樂侯去打探黑鐵山崖眾人的行蹤,在楚州行事,怎麼說都是地頭蛇許家更有手段。」

照白衣少年揣測,當日岳陽樓外一戰,顧知恆一方顯露出來的實力,應該就是黑鐵山崖潛入大周境內的所有人手了,幽冥惡鬼死于楚鶴卿之手,南疆玄蟒被刺瞎雙瞳,還能值得重視的就只剩下八品境界的黑衣老婦和五境修為的獨臂修士,已然穩固在七品境界的沈辭雲百毒不侵,足以應付黑衣老婦,而算上同為八品的賀安瀾、曲瑤琴以及康樂侯府的許奉,真有可能畢其功于一役,一舉斬殺顧知恆。

沈辭雲要報殺父之仇,陳無雙卻不敢輕易提及殺父之仇這四個字,話到了嘴邊就下意識避開花家滿門仇深似海,是確認了身世不假,但真是不敢去背負那近百口慘死的至親人命,如果現在是太平盛世,白衣少年定然義無反顧地跟黑鐵山崖不死不休,可如今司天監面臨這麼大的危機,他不能扔下不管,陳仲平的救命之恩、鎮國公府十年如一日的養育之恩,都太重了。

仇是要報,恩情也得還,男兒生于世上快意恩仇,恩仇本不該有輕重緩急的區分,可少年心里真的過不去這一關,尤其是陳仲平說他到了白馬禪寺之後要是選擇不回京接任觀星樓主,陳家上下沒有一人會因此怪他怨他,陳無雙更是不可能撇下司天監的危難坐視不管。

「司天監現在•••無雙,你還是盡快回京吧。」沈辭雲不太會勸人,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能說出這句話,就足以證明了他是真不願意讓陳無雙為難。陳無雙苦笑一聲搖搖頭,澀聲道︰「司天監現在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我不過才六品修為,早回去一天晚回去一天也改變不了什麼,無非是讓那位高坐龍椅的天子心里踏實些,我又不欠他李家的。」

隨後誰都不再出聲說話,一掛瀑布半壇酒,月光漸淡紅日初升,又一個漫長黑夜過去。

興許是年紀越大就越見不得離別場面,天色放亮,蘇慕仙深深看了兩個少年幾眼,灑月兌笑道︰「老夫好多年沒喝得這般盡興了,你們二人各有各的事情要做,是好事。等從漠北回來,老夫也想去百花山莊住一段日子,再多說就顯得矯情了,就這樣吧。」

兩個少年都沒來得及告一聲別,蘇慕仙跟那頭黑虎就頭也不回地一步跨出,消失不見,瀑布旁邊的空地上只剩下一個空了的酒壇。

陳無雙頓了好一會兒,才道︰「辭雲,我想先去找空相和尚一趟,而後就再回岳陽城去許家找佑乾那小子,讓他想辦法打探顧知恆等人的行蹤,你領著賀師叔跟墨莉他們回百花山莊等消息,轉告裴師叔一聲,要是她想去京都就先去,要等我的話就也去百花山莊。我還有話要去問常半仙,耽誤不了多久就能到雲州。」

沈辭雲當然不放心讓他單獨行動,萬一不巧踫上黑鐵山崖就是個十死無生的局面,皺眉道︰「咱們一起去許家。」陳無雙慘然笑著搖頭,他不想任何人跟著,甚至把墨莉都舍下,就是為了獨處一段時間來慢慢接受自己是花家後人的現實,這種事誰都幫不了他,「我不會有事,最多比你們晚到雲州十天,安心等著就是。」

說罷輕聲一嘆,沿著小路朝響起晨鐘的寺廟中走去,朝陽下的少年,暮靄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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