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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兵不血刃,從容退敵

從謝逸塵陳兵涼州邊境以來,自古商賈聚集的楚州還有些老字號商隊敢進西北,京都里掂量著自家靠山不夠分量的商號見勢不妙,都停了跟雍州、涼州的生意往來,天子腳下人多眼雜規矩繁,生怕看著眼紅的同行背地里告一個資敵的罪名,有命掙錢沒命花,到時候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家業還不知道便宜了哪個狗日的,亂世黃金啊,還不如捂緊了賬本另謀生財之路。

徐守一駕車由昭勝門出城時果然很是順利,車廂如此寬大的馬車在京都不多見,五城兵馬司的吏目陶定避無可避,見車夫是個道袍破舊的老牛鼻子,擰著眉頭想盤問幾句,湊上前還沒等開口詢問,小核桃有意無意掀了下窗簾,陶定眼尖,正巧從縫隙里看見里面的黑色蟒袍,頓時心里打了個突突,裝作渾不在意揮手放行。

本來想好了托辭的老道士一句口舌都沒有多費,順著官道出京一百余里之後,輕車熟路地折而向北三十多里,撿了條路況稍顯坎坷的小路繼續往西走,中州荒郊多柳樹,盛夏時節,窗外已經是萬條垂下綠絲絛的景象。

司天監本就不缺銀子,以往陳無雙所居住的清音苑又是最舍得花錢的所在,老管家一直認為大小核桃這兩個嬌俏可人的丫鬟是遲早要被公子收入房中的,因此對她們的花銷向來放任得很寬松,漫說京都里的小家碧玉,便是其余十三州豪門中的大家閨秀,論及平日穿戴用度怕是也比不過。

車廂里滿是淡而不散的幽幽脂粉香氣,真正譖穿蟒袍的大寒歪坐在車廂里心情大好,黑虎一丈余長的龐大身軀佔據了大半個車廂,有些畏懼這頭凶獸的小核桃只好緊挨著他坐,見那黑虎多數時候只是像一只乖巧大貓一樣趴著打盹,慢慢才放松下來。

公子爺說了,從出京開始不管人前人後都得拿著大寒當主子伺候著,貼身丫鬟當然有貼身丫鬟的本分,小核桃沖泡了一壺好茶,這種價值不菲的茶尋常人家多半連听都沒听過,據說產自離江州不遠的一座海島上,若是像其他茶葉一樣以沸水沖泡的話,味道難以入口,要用涼水浸泡半柱香時間,雖然聞不到該有的香氣,入口卻滋味醇厚回甘極快,剛咽下去嗓子眼里就覺得發甜。

「公子喝茶。」

小核桃先斟滿一碗遞給大寒,又換了個大些的茶碗斟了第二碗,小心翼翼端著繞過黑虎,掀開門簾放在老道士身側,甜甜笑道︰「徐掌教喝茶。」

身有通玄修為的西河派掌教曬了一上午也不見出汗,不過確實難免有些口干舌燥,笑呵呵端起來茶碗,發覺茶碗沒有絲毫熱氣,輕咦一聲仔細看了兩眼茶湯顏色,送到嘴邊喝了一大口,咂模著嘴感慨道︰「到底是世襲罔替一千余年的公爵府邸,管中窺豹就能嚇死個人,這茶滋味雖不如觀星樓上的青山雪頂,勝在別有一番風味,要是有清冽山泉水,口感還要再上一個層次。」

小核桃低頭輕笑一聲,放下門簾坐回光線昏暗的車廂里,她一點都不怕大寒臉上那副駭人的索命惡鬼面具,反倒覺得獠牙外翻的模樣很是有趣,歪著頭仔細端詳兩眼,突然意識到大寒的眼楮也在盯著她看,頓時羞紅了臉挪開目光,要是公子爺有這麼一雙看得見的眼楮就好了,輕輕嘆了口氣,找了個能打破尷尬的話題道︰「也不知道公•••他到了哪里。」

大寒拿不準駕車的老道士修為到底是三境四境還是五境,盡管自身靈識察覺到緩緩行進的馬車周邊方圓十數丈都沒有隔牆之耳,還是謹慎散出靈識遮住車廂里的聲響,估模著道︰「咱們雖比他早出京一天,可馬車走得不快,說不定他現在已經在咱們前面了。」

像是把隨身行禮都揣在懷中的丫鬟這還是多年來第一次出京遠行,不知是不是剛出門就開始懷念清音苑,又嘆了口氣。大寒以為她是在擔心陳無雙的安危,輕聲寬慰道︰「放心,對他來說出了京才如魚得水,四境七品的修為,只要不踫上五境高人,整個江湖哪里都去得。」

小核桃點點頭,自家公子爺的本事她是知道的,過去那十年沒修出真氣的時候,在京都城都是光憑名聲就能讓人望風而逃的人物,何況她已經听大寒說過幾回陳無雙在北境城牆上的驚艷表現,一鼓作氣擊殺三個長尾妖族,這事情要不是皇家有意遮遮掩掩,都夠養活八個說書先生了。

「去年第一回出京的時候,他可真吃了不少苦頭呢。」小核桃瞥了眼摘下面具喝茶的大寒,谷雨畢竟是二十四劍侍里的人物,要論天資和修為她遠遠不如,可要說伺候主子,二十四個谷雨也比不上一個小核桃,那時候習慣了衣來伸手的陳無雙,肯定過得不舒心。

大寒將茶水一飲而盡,咂模咂模嘴,牛嚼牡丹自然嘗不出老道士所說的別有一番風味,小核桃看他這暴殄天物的樣子,只是掩著嘴笑不露齒,嗔怪道︰「哪有你這麼喝茶的,讓外人看見,一眼就知道你不是公子爺。」

重新戴上面具的大寒可不管這個,嘿嘿一笑,道︰「我在北境城牆上听谷雨說過幾次,他去年出京背著重逾百斤的大鐵箱子徒步行走,還得每隔四個時辰就吃一回瀉藥,每日竄稀竄地那叫一個痛不欲生,嘴上怨聲載道,可腳底下磨出血泡來都沒提過半個字。半點真氣修為都沒有,愣是使手段降服了四境八品修為的邪修,憑這份心計,就難怪被咱家二爺如此看重了。」

小寒听著入神,剛要讓大寒多講一講公子爺的事情,就听他突然驚咦一聲,登時閉口不言。

大寒布下的靈識屏障被車廂外的老道士輕易揮散,立刻抓起身旁佩劍,腳邊安穩趴著的黑虎微微抬頭,雙瞳在昏暗車廂中泛起幽幽光芒,緊接著就听見徐守一蒼老的聲音低低傳來,「噤聲。你們坐著不要動,前面有幾個修士攔路。」

話音剛落,老道士似乎笑了聲,嘀咕道︰「嗯?領頭的是個雌兒?」

不用說大寒這種早就涉足江湖的修士,連入鎮國公府以來第一次出京的小核桃都能听懂,徐守一是說那些修士中為首的是個女子,大寒略一沉吟,伸手在小核桃手上拍了拍,示意她不用害怕。

徐守一所走的這條小路有很多人都知道,前面不遠處就是一座小鎮子,再往前五百里是個分叉路口,往西越過青槐關就進入涼州境內,往北則是去往雍州地界,但商隊通常更願意走官道,一來是官道平坦且寬曠,負重的馬車行走時更穩更快,二來是官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極多,不擔心會踫上馬賊劫匪之類的意外。

在這條小路上行走的多是百姓獵戶,徐守一卻知道過了前面那座小鎮子,小路上又分出另一條小路,需要翻過一座低矮山峰,人煙稀少而且能繞過駐扎五千守軍的青槐關,本以為如果真有追兵趕上來,八成會在鎮子後面踫上,沒料到竟會出現的這麼早。

想起陳無雙曾說過,他們這一路疑兵在中州境內最危險,徐守一開始有些佩服那少年的遠見,心境跌宕臉上卻無動于衷,嘴里嘟嘟囔囔著誦念著道經,裝作漫不經心朝前面掃了兩眼,只能容兩駕馬車錯身而過的小路上,站著五個修士。

為首的人眉目極為清秀,穿了一身暗繡雲紋的白色箭袖長袍,腰間系著華貴玉帶,罩著一襲艷紫色外衫,滿頭青絲高高束起,左眉梢處一顆紅痣,手提長劍神情倨傲,身後四名冷著臉的修士一字排開,不僅裝束完全相同,連那副不可一世的表情都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在漂泊半生堪稱閱人無數的西河派掌教面前,為首那人耳垂上的耳洞很是奪目,一眼就能瞧出對方是女扮男裝,大概雙八年華,徐守一抽了兩下鼻子,戲謔地搖搖頭,這位五品女修士想來沒怎麼在江湖上行走,明明女扮男裝了,卻隔著老遠都能聞到一股子蘭花香氣。

其身後四人的氣息有強弱之別,三人都在五品六品之間,看來唯一的七品修士就是那女子此行的最大倚仗。

徐守一故意對她們孰視無睹,走到近處伸手一扯韁繩,就要偏轉馬頭從路旁野草叢中繞過去,剛有動作,為首的女子就冷哼一聲,故意粗著嗓子沉聲道︰「大膽!滾下馬車來見我!」

這句話一出口,她身後四名修士瞬間拔劍在手,呈半圓形左右散開,攔住馬車所有去路。

老道士自有西河派壓箱底的本事在身,刻意收斂起自身氣息來,連十一品境界的蕭靜嵐都看不透他修為,何況是區區幾個三境、四境的修士,在他眼里,女扮男裝的那位不只是個雌兒還是個雛兒,這種人他見得多了,總有些仗著家世初入江湖就以為能掀起驚濤駭浪一戰成名的蠢貨。

裝作嚇了一跳,徐守一忙不迭吁停馬車,故意做出側耳傾听車廂里動靜的姿態,而後才轉過頭跳下馬車拱手作揖,不卑不亢笑道︰「老朽眼拙,認不得幾位,有失禮處還請勿怪。我家公子說了,都是江湖上混跡的人,相逢是緣,要是幾位缺銀子做盤纏,我家公子願意奉上千兩白銀,與幾位交個朋友。」

眉梢一顆紅痣更添風情的女子聞聲連連冷笑,每朝前走一步,身後四名面色不善的修士就跟著邁出一步,始終不離她六尺之外,一連走了七八步,好像听到了極為可笑的笑話,不屑道︰「一千兩白銀?車廂里藏頭露尾的那人,听說在流香江上一夜就能花出去幾千兩,如今大難臨頭,卻想用區區一千兩銀子打發了我?我不管他要去哪,滾出來讓我橫豎劈上十七八劍,要是還有命活著,再說別的也不遲。」

老道士哎呀一聲後退兩步,看了眼車廂垂落的門簾,面露為難之色,好心勸道︰「幾位高人既然知道車廂里是誰,老朽自知人微言輕入不了眼,也想著勸一句,要是我家公子動了怒•••」

話還沒說完,那女子俏臉瞬間一寒,顯然是不願意听這礙眼的老牛鼻子嗦,冷聲道︰「以為找來個跟叫花子一樣的道士就能掩人耳目?好,你不出來就別怪我蠻不講理,動手!留他一口氣,我要親手殺了他!」

女子站在原地沒動,其身後那四名修士卻同時目光一凝,身形閃動間極為默契,從前後左右四個方向將馬車團團圍住,七品劍修就站在馬車正前面,既能擋住車廂里那人的去路,又能護住那身份不俗的女子。

四人手中長劍各自閃爍起劍光,那名七品修士行事最慎重,他早就听說過司天監嫡傳弟子有斷了二皇子殿下左手刀的本事,雖然不得不听命于那要高于頂的女子,但絲毫不敢掉以輕心,暗中朝左右兩人使了個眼色,其他三人立即長劍當胸緩緩上前,收攏包圍圈。

這種小場面還不至于非得徐守一出手解圍不可,老道士做戲做全套,好在那幾個根本看不透他修為境界的修士都沒把這麼一個老牛鼻子放在心上,任由他踉蹌著驚慌退後幾步,踩在野草叢中崴了腳,一墩坐在地上,說不出話來。

那女子嗤之以鼻瞥了一眼,皺了皺眉頭,陳無雙好歹是已經被朝堂認可的觀星樓主,看來司天監果然空虛到了無人可用的地步,才不知從哪找來這麼個落魄老道士駕車,這種隱藏行跡的方式或許瞞得過那些清貴文官,哪能瞞得過我?

想到從南門出去的另一駕馬車,女子蔑然勾起嘴角,即便陳無雙在北境斬殺妖族的傳聞是真的,他也還是個中看不中用的廢物,以為畫蛇添足設下一路疑兵就能讓人中計,這都是七八歲孩子玩剩下的把戲,在保和殿上都說了是請旨去涼州,難道他敢再次忤逆皇家的意思往南邊去?

騙的了誰!

見手下幾個修士磨磨蹭蹭,恨不得立刻就抽劍在陳無雙身上刺出幾個窟窿的女子怒斥道︰「以他的性子,身邊除了那老道最多只有一兩個陪著暖床的丫鬟,你們等什麼!」

馬車左右兩個修士聞言,下意識轉頭看向女子身前,那位七品修士微一遲疑,終于還是無奈點了點頭,「留住他一口氣,讓•••讓咱們公子親自動手了結。」

其余三名修士深吸一口氣,手中長劍上的光芒越發耀眼,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正要各自調動體內真氣同時挺劍刺向車廂,忽然耳邊听見一聲晴天霹靂,轟然炸響。

這一聲動靜,讓所有人都變了臉色,拉車的馬匹驚懼哀鳴一聲,竟登時四條腿打顫,跪伏于地不敢抬頭。

一頭凶威方熾的黑虎,慢慢頂開門簾,縱身躍下馬車。

雲從龍,風從虎,一陣惡風平地卷起,野草簌簌有聲。

那女子臉色頃刻蒼白,身前的七品劍修瞬間滿面驚懼,「退!」

從黑虎現身到氣勢攀升到頂峰,僅僅一息,泄露出來的擇人欲噬氣息凶悍無比,便是從太醫令和平公公身上,那女子都從未感受到如此強盛而可怕的氣息,強忍著懼意看了一眼,只一眼,就覺脊背發涼寒毛倒豎,自身竟已經被那凶獸氣機牢牢鎖定。

四名修士舍棄了馬車,退回到女子身前矮身組成一道防線,盡管明知道在這凶獸面前,一切掙扎都是徒勞無功。

車廂里傳出一個好听的女子聲音,明顯帶著笑意道︰「我家公子爺說,人心不足蛇吞象,明妍公主這回可是連一兩銀子的好處都得不著了,以後出宮之前最好照照鏡子,要不是公子爺忙著趕路,非讓你賠了夫人又折兵。」

徐守一這才明白,小核桃認識那女扮男裝的修士,是最得景禎皇帝萬千寵愛的女兒,是曾降下旨意要賜婚給陳無雙的明妍公主,這麼說來,那四名修士要麼是宮里的高手侍衛,要麼是听命于皇家卻幾乎能跟玉龍衛分庭抗禮的密探。

老道士眯起眼楮,從四名劍修行事上看,恐怕是密探的可能性更大。

明妍公主氣得胸膛劇烈起伏,以她貴不可言的身份,平日連太子哥哥都不敢這麼跟她說話,司天監的一個丫鬟竟敢這般無禮,剛要出口怒罵,那名七品修士回頭低聲喚道︰「公主萬金之軀,不可•••」

不是不可以罵一個賤婢,而是不可以身犯險死在宮外。

車廂里的丫鬟一陣歡笑,又道︰「還不回來駕車,耽誤了公子爺的大事,老道士你擔得起嗎?」

跌坐在草叢里的徐守一像是剛回過神來,連滾帶爬站起來,等活動了活動筋骨的黑虎又縱身跳上馬車鑽進車廂收斂起氣息,戰戰兢兢上前模著馬匹脖子,從懷里掏出來個褐色藥丸塞進馬嘴里,念念有詞嘟囔了片刻,那匹馬才恢復力氣站起來。

老道士苦笑著跟不得不讓開道路的幾人連連拱手作揖,坐上馬車一甩鞭子,緩緩朝西而去。

明妍公主望著馬車從自己眼皮子底下逐漸遠去,恨恨抽出佩劍胡亂揮了幾下,正巧看見車廂窗口中伸出一條手臂,端著茶碗將茶水潑在路邊,袖子上清晰可見,繡著一條只見半身的游龍。

「陳無雙!你等著,不死在我手里,也得死在涼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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