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第六十六章 一百七十六顆門牙

對江湖幾乎一無所知的張正言卻表情嚴肅地搖了搖頭,直言勸道︰「兵法最忌輕敵,公子不要太過小看了咱們這位陛下,若不是生在大周國祚將盡的時候,雄才大略的景禎皇帝會是青史留名的一代中興之主,我有幸在觀星樓七層見過他一次,城府之深是我生平僅見,這樣的人物不到生死攸關的時候,絕不會把手里一切能動用的力量都擺到明面上來,宮城里藏龍臥虎,五境修士也許並不只平公公、太醫令以及有多年苦讀越過龍門的蕭靜嵐。」

陳無雙微一怔神,突然想起那天跟蕭靜嵐在花船上喝酒時,最後不請自來的老太監好像有意無意也暗示過他,少年皺眉端起茶杯放在唇邊,鎮國公沒有特殊情況本來就很少參與朝會,不說連太醫令都不放在眼里的陳仲平,陳伯庸跟陳叔愚也極少跟少年提起宮闈中秘而不宣的事情,非要往深處猜測的話,陳無雙只能想到景禎皇帝手里跟玉龍衛一樣遍布十四州的密探。

可是連那些密探的名號,他都沒有听說過,想查也無從查起,回頭去祠堂里問問三師叔或許才能知道些隱晦消息。

「我想,公子要出京也不急于一時,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斷了二皇子的刀,可比錢副統領在京都城大肆胡鬧更管用。這麼一來,公子只需等五月十九的大朝會,如果陛下有旨召公子入保和殿,那他就是京都里第一個要跟公子談生意的貴人,也會是公子離京之前的最後一個。剩下的人再想插一手沾沾葷腥,八成會私下里去烏衣巷找四爺下棋,誰勝誰負就不足為外人道了,公子也沒必要惦記著這些。」

頓了一頓,張正言嘿聲笑道︰「我們楚州有句老話,說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眼下的局面涼州是比已然有了根基的雲州更凶險些,但我記得公子身邊那位常半仙前輩經常說,富貴險中求。公子去涼州,要比再度南下雲州更好。」

陳無雙在會仙樓就決定了要去涼州,其中有他在酒桌上跟賈康年坦誠相告的原因,也有惦記沈辭雲的心思,此時張正言贊同他的決定,倒讓少年有了要考教他的意思,挑眉道︰「好在哪里?」

賈康年是與陳無雙同乘一駕馬車回府,少年交代徐守一師徒的事情耽誤了片刻,病懨懨的書生最多不過比他早見著張正言一炷香而已,去掉敘說會仙樓之事,留給張正言的思慮時間短之又短,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頗為不易。

張正言瀟灑揮手打開折扇,搖起一陣清風,看了低頭不語卻嘴角含笑的賈康年一眼,笑道︰「那我便當著公子跟賈兄的面班門弄斧一回,依我看,明顯的好處有三。其一,老公爺早就在涼州留了三千白馬輕騎等著公子差遣,這算是二十四劍侍跟玉龍外之外,司天監最能信得過的力量,公子在北境城牆上折服了老公爺帶走的那些人,再收攏好這三千騎兵,不管今後京都還會發生什麼變故,觀星樓主的位子都徹底坐穩了,陛下也只能徒呼奈何。」

陳無雙點點頭,示意他說下去。

窮酸書生到京都的時日不長,很多事情都了解的不夠深入透徹,蜻蜓點水稍微一提那三千騎兵,就順勢將重心放在剩下的兩點上,「其二,公子應該比我更清楚空相神僧辭去國師之位、白馬禪寺封山鎖寺的原因,鹿山就在中州、涼州交界處,公子在涼州如果真有了危險,幾位修為卓絕的老和尚總不可能坐視不理,所以公子此去大可放手施為,二皇子現在可不舍得離開京都,辛苦練出來六萬騎兵是他敢孤身回京的倚仗,必然不舍得將之扔在跟謝逸塵麾下精銳邊軍拼命的戰場上,即便想對公子動手,也不敢大張旗鼓,對公子來說,涼州反而比危機四伏的京都更安全。」

陳無雙臉上的笑意逐漸濃郁,听見不遠處傳來一陣輕盈腳步聲,猜到是墨莉,回身招手讓她過來坐下,笑著打趣道︰「來听听,這窮酸書生肚子里真有不少墨水,等他以後沒本事為天下修士立規矩灰頭土臉的時候,請他去雲州百花山莊開個私塾也好。」

墨莉不知想到了什麼,沒等坐下就羞紅了臉頰。

張正言被他這句玩笑話一窒,無奈搖搖頭,拿了個干淨茶碗又斟滿湯水遞給墨莉,來回踱了幾步看向趴在對岸樹下懶洋洋打盹的黑虎,眼神里多了一絲狡黠道︰「公子與蘇昆侖淵源深厚交情不淺,涼州再往西就是無邊大漠,听說涼州最敬重江湖行俠仗義來去如風的好漢,我前幾天就跟三爺打听清楚了,勢力不小的大漠馬幫首領一向最仰慕蘇昆侖,對公子這種少年英雄定然會另眼相看,不妨借他的幫助,逐漸聚攏身邊勢力留作後用,公子的眼光終究不能只放在江湖上,單槍匹馬是難成大器的匹夫之勇,海納百川不斷蓄勢才是正理,能接納西河派的道士,就能接納更多力量為己所用。」

陳無雙聞著黑裙少女身上好聞的陣陣幽香,擺擺手道︰「說其三。」

張正言知道響鼓不用重錘,點頭道︰「其三,則要看公子的運氣如何了。我猜天策大將軍郭奉平是存了等著看京都風向和北境勝負的心思,換而言之,這位目前景禎朝首屈一指的名將,心里八成不太在乎大周興衰存亡了,公子去涼州他一定更會疑慮陛下的用意,貪多嚼不爛,咱們且不用管他怎麼想,越是晾著他,他越是拿不準,拿不準就不敢貿然有所動作,公子也就隨之少了些棘手的麻煩事,不至于落到月復背受敵的境地。要是能想辦法在萬軍叢中,取了謝逸塵首級,那公子在大周的聲望,就會攀升到比老公爺還高的程度,接下來•••」

窮酸書生住口不再往下說,這回不是有意賣關子,而是他清楚陳無雙能猜到後面的話。

丹青聖手都會在畫卷上留白,既有引人遐想的意境,無筆墨處也最顯功夫。

賈康年翻書的聲響又恢復了正常的速度,所幸觀星樓里的藏書浩渺如煙海,夠他走馬觀花地看完這一輩子。

單論這一點,鎮國公府就是這位不求功名的讀書人最好歸宿,嗜書如命,能死在書香里,是一種莫大的幸事。

陳無雙有些歉疚地握住墨莉的手,從回京以來諸事纏身,難免冷落了身邊佳人,柔聲道︰「知道你在京都住不慣,也惦記著辭雲和賀師叔他們,再等幾天,咱們就去涼州。」

墨莉反握住少年的手稍微用力給了一個旁人不知道的回應,輕聲嗯著,被時近黃昏的清風吹拂起來的發尾,掃到陳無雙臉上,像是少女羞于出口的心事。偌大的鎮國公府上,從陳叔愚、裴錦繡到小滿、大小核桃以及大寒和後來的錢興,每個人對對她極好,可她總覺得,心上人才是她遠離故鄉的唯一依靠,如同茫茫無盡的驚濤駭浪里,一座安身立命的孤舟島。

逆水而上,人世間哪一個不是孤舟。

小杏苑里的幾棵杏樹,枝頭已經被不密不疏的果子墜出弧度,滿眼都是澄澈期盼神色的徐稱心站在樹下仰頭去數,炙熱日頭偏西,樹下的些許漏出來的陽光並不刺眼,只覺得每一顆毛茸茸的淺黃色果子都好看。

大寒領著腰肢款款的小核桃進了門,鎮國公府教出來的丫鬟不僅眉目多情精通琴棋書畫,針線女紅之類的手藝更能算得上是百里挑一,身後還領著四五個青衣小帽的灑掃僕役,按老管家的吩咐拿來些師徒二人以後日用器物,連茶葉酒水都有準備,哄得徐守一合不攏口,感慨虛度半生大器晚成,暮年才找到一派掌教該有的省心活法。

拎著一條皮尺的小核桃客客氣氣跟老道士半蹲了個萬福禮,徐守一料想這般品貌的丫鬟,在鎮國公府上多半不是尋常角色,一雙眼楮萬萬不敢亂看,端起得道高人的架子微笑還禮,小核桃見著徐稱心眼楮就一亮,走上前笑道︰「這位就是道長的高足稱心妹妹吧,光看眉眼就是個美人坯子,用不了三兩年就能出落的亭亭玉立,快來,姐姐給你量量身段,公子交代了,要給你做幾套合身的新衣裳穿。」

打小核桃一進門,徐稱心的眼楮就再也沒從她身上挪開,這姐姐比畫里的仙子還好看,唇紅齒白笑意盈盈,尤其是胸前無風起浪的波濤滾滾最招惹旁人目光逗留,老道士這些年居無定所帶著徒兒在江湖上深一腳淺一腳,歲數不大的徐稱心听過不少魯莽漢子口無遮攔的葷話,盡管還不知道男女之事究竟如何如何,卻也清楚女子的魅力有三分在風韻五分在身段,再低頭看向自己的平平無奇,就有些自慚形穢的羞赧。

小核桃親熱拉著徐稱心的手轉了個圈子,柔聲問她今年幾歲,一問一答間就利落地用皮尺丈量好了尺寸,徐稱心只覺靠她近了,一股子淡雅香風直往鼻子里鑽,忍不住深深吸了兩口,這自然沒逃過心細入微的丫鬟注意,貼在她耳邊輕聲低語幾句,徐稱心就高興地連連點頭,看樣子就差把小核桃認作是失散多年的至親同胞。

給老道士量尺寸就不必用皮尺了,小核桃左左右右打量一圈,心里就有了數,告訴師徒二人東側的清音苑就是公子住的院子,遠來是客,鎮國公府上沒有太多規矩,恰到好處地閑聊幾句之後就告辭離去,大寒還想著客套客套,可惜沒想出來說什麼才合適,悻悻跟在小核桃身後拱手出門。

等灑掃干淨院子的幾個僕役也離開,院子里只剩下飛上枝頭的師徒兩人,老道士悠閑燒水泡了壺濃茶,徐稱心頭一次大獻殷勤地替師父搬了張躺椅放在樹下,自己則拖了個小方凳坐下,輕聲道︰「師父,這里真好。」

老道士既寵溺又愧疚地伸出手,揉亂了徐稱心額前劉海,「師父也覺得好,可惜咱們在這里住不長久啊。」

徐稱心心里頓時一跳,忙問道︰「為什麼?」

徐守一笑了聲,「陳無雙要往前走,咱們西河派就算做不來他手里披荊斬棘的三尺長劍,也不能藏在後面愛惜力氣,將心比心,這份得來不易的情誼才能長久些。他要去涼州,師父這把老骨頭還有用得上的地方,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時候咱們多幫他一分,以後的回報就多一分,天道酬勤嘛,不就是這個意思了?」

徐稱心似乎覺得師父的話有哪里不對,但也沒有反駁,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她對剛認識不久的陳無雙印象極好,也喜歡這座栽種著杏樹的清靜院子,當然願意師父能多幫幫那位俊朗公子哥。

老道士幽幽嘆了口氣,喃喃道︰「為師命好啊,咱們西河派多少代掌教求而不得的大機緣,落到了我頭上,雖說天數還是看不透端倪的一片混沌,可哪怕就一成把握,咱們爺倆也總得試試。再不濟也先跟著陳無雙,過幾天不愁吃喝的舒心日子不是?」

徐守一舒心了,水潭邊的陳無雙卻有些哭笑不得。

到天色將晚才回來的錢興滿載而歸,手里提了個帶著星星點點血跡的布袋子,走到長廊里咧嘴一笑,費勁蹲,將袋子里的東西嘩啦一聲倒出來,墨莉頓時皺著眉頭落荒而逃。

里面,是顏色各異、形狀不一的門牙,看樣子是硬生生從別人嘴里掰下來的,有的牙根上還沾著干涸的血跡,張正言看清了是什麼,緊隨少夫人倉惶離去,連賈康年的臉色都變了一變,悄悄合上書,再看向這位笑嘻嘻副統領的眼神,就多了一絲明顯的心悸。

錢興撐著膝蓋站直身體,拎著張正言沒得及帶走的茶壺就往嘴里灌,喝了兩口,拿袖子隨意抹了抹嘴角,諂笑著邀功道︰「本想著把他們的舌頭都給拔了去,思量著咱家四爺還在朝中為官,而且又是禮部的侍郎,下手太過的話就沒了轉圜余地,只好掰了那些嚼舌頭的伶牙俐齒,公子爺數數,一共是一百七十六顆,這可比種蘿卜費勁。」

陳無雙啞然失笑,半天沒緩過神來。

一百七十六顆帶血的門牙。

就是一百七十六個對公子爺出言不敬的讀書人。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