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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朝天殿上,一道聖旨

有一輪即將圓滿的明月高懸,人世間的華燈初上就顯得多余。

烏衣巷禮部右侍郎府宅推開正門,一駕馬車從中慢悠悠行駛出來,從巷子盡頭拐進貫通京都城南北的大路,朝黃頂紅牆的深深宮城而去,穿戴好正三品文官絳紫袍服的陳季淳面無表情獨自坐在車廂里,右手中有一黑一白兩枚圓潤棋子。

黑子貼著掌心不動,三根手指捏著那顆白子輕輕摩挲。

入朝為官近二十載以來,這還是陳家四爺第一次在夜里接到陛下宣他進宮議事的口諭,掀開窗簾讓月光漏進車廂,頭上就好像覆蓋了一層秋末冬初的寒霜,抬頭看了看天色,陳季淳眼角的細密魚尾紋就堆疊起來。

今日進宮的時間或許不對,但時機卻再好不過。

一生痴迷棋道卻只光明正大贏過河陽城那窮酸書生的陳家四爺,並非是朝堂群臣眼中出身司天監陳家卻手無縛雞之力的異類,且不說少言寡語到被府上眾人私下喚作啞巴劉的車夫修為如何,陳季淳底下里的軟座中就藏著一柄窄細長劍。

這柄多年來既沒沾血也從未見光的兵刃,與陳仲平手里享譽江湖數十載的長劍乃是同爐鑄成,司天監第一高手極少離身的那柄劍叫做慎獨,而被陳家四爺雪藏起來的這柄則叫做藏拙,藏到張正言進京之前,不勝一局。

啞巴劉像是個連喘氣都沒有聲響的死人,無論對誰都是一副面沉如水的僵硬表情,似乎對世間萬物的態度都極為淡漠,沒有一個人或是一件事值得他情緒起伏,如果說天底下還有能完全守得住任何秘密的活人,那麼定然是他無疑。

陳季淳早就習慣了主僕二人之間的這種氣氛,馬車快要越過宮城前面金水橋時,卻忽然听見在府上默默無聞效力了多年的車夫破天荒地開口,壓著沙啞的聲線道︰「四爺若是不想進宮面聖,後面跟著的那些人我自有法子理會。」

這駕馬車車廂的門簾是竹篾編成,只擋光不擋風,陳季淳被他突如其來的話說得一愣神,覺得啞巴劉方才的聲音好像就是從他身邊響起,而不是門簾外面的車轅上,這倒不是他怔住的原因,重復念叨了一遍,「後面跟著的人•••」

轉念之間,陳家四爺就想明白了什麼,搖頭笑道︰「無雙在白獅坊斷了二皇子殿下的刀,玉龍衛錢興又在崇文坊敲掉一百多個讀書人的門牙,今日宮外鬧得沸沸揚揚兩件事都跟司天監有關,有人怕我因此不敢進宮也在情理之中,他們多心歸多心,陳季淳胸中坦蕩,理會他們做什麼,裝作看不見就是了。」

這番話如同泥牛入海,沒有得到啞巴劉的回應,直到陳季淳掀開門簾已經能看到手執火把駐守在宮門之外的天子親軍,啞巴劉才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濁氣,聲音依舊壓得極低,「陣仗不小,後面遠遠近近跟著十幾個高手,修為最差也有五品水準。是我輕敵了,剛才真要是動起手來,後果恐怕不堪設想。」

陳季淳若有所思地皺眉嗯了一聲,手指微微一動,那一黑一白兩枚棋子就收進了袖中,右手下意識放在車廂身側,掌心下面就是那柄鮮有人知的藏拙劍,可僅僅是感覺到劍柄位置的輕微凸起,他的手就立刻收回袖中,禮部右侍郎沒有佩劍面聖的殊榮,擅自攜帶兵刃進宮,是死罪。

幾乎每日都要駕車送禮部右侍郎大人上朝的啞巴劉很懂規矩,不等把守宮門的侍衛統領出聲喝止就主動吁停馬車,回身跳下來掀開門簾,橫著伸出一條手臂,扶著探身鑽出車廂的陳季淳邁下車轅站穩,這才牽著韁繩把馬車趕到遠處歇息。

還沒等笑吟吟的陳季淳跟宮門處鎧甲森嚴的守衛解釋進宮緣由,宮城側門就吱呀一聲被人從里面打開,穿了一身青色蟒袍的老太監緩步迎出來,一句多余的廢話都沒有,「陳侍郎跟咱家走,陛下在朝天殿等著召見。」

借著守衛手里的火光,陳季淳沒從平公公臉上看出任何表情,內廷首領話音剛落就轉身朝側門里邁步,他只好匆匆答應著跟在後面,听見身後的門被人關閉,陳家四爺腳步仍是一頓未頓,只是低著頭抽了抽嘴角。

朝天殿東西兩側牆上的雕龍窗扇全部洞開,偶爾穿堂而過的夜風吹散一爐燻香,大周歷代帝王用來接見心月復臣子議事的房間里,彌漫著一股混雜了濃郁香氣的陳舊書頁味道,身為堂堂正三品的一部侍郎,陳季淳並不是第一次來到這座御書房,但殿中的幾個人,他竟然只認得景禎皇帝和內廷首領太監兩位。

面見天子跪拜行禮是應有的規矩,陳季淳低著頭碎步走到殿中,撩起官袍下擺就要雙膝跪下,沒穿龍袍的陛下卻擺擺手笑道︰「這里不是保和殿,愛卿無須多禮。」

盡管如此,陳季淳還是恭恭敬敬磕頭謝恩,等著景禎皇帝故意無奈地說了句愛卿平身,才站起身來抬頭看向坐在桌案後面的天子,平公公默然退到龍椅一側垂手站著,龍椅上的李燕南唏噓著放下手里一面長柄銅鏡,揉著眉心感慨道︰「朕只比季淳大了幾歲,記得幼年時還一同跟著前任首輔程公讀書,可現在兩鬢已經滿是白發,歲月終究不留人吶。」

本以為朝天殿上會有楊之清在的陳季淳心里一動,連眼角余光都沒有偏向其余幾個陌生人,臉上很快也有了追憶往昔的神色,顧左右而言他道︰「當年跟隨程公求學時,陛下學什麼都比微臣快,臣可沒少挨戒尺,有一回被程公打得手都拿不住筆,還是多虧了陛下求情。」

景禎皇帝逐漸有了笑意,點頭道︰「那次,是程公惱你背不熟《春秋》?」

陳季淳搖搖頭,有些愧疚道︰「不是,是臣年幼無禮,程公講學問的時候,臣在下面看棋譜。」

景禎皇帝錯愕一怔,旋即伸手指著他暢快大笑,好像大周還是當年的鼎盛樣子,君臣二人也還是當年懵懂無知的樣子。

陳季淳陪著笑了一陣,心里卻始終繃著一根弦,殿上其他幾個不覺得這件事有哪里好笑的人,身上都帶著幾分陰冷氣息,陳家四爺像是置身于數條昂首吐信的毒蛇包圍之中,這種感覺反而讓他心里沉靜下來,精于對弈之道者,每逢大事有靜氣。

回憶幼年趣事的話題隨著笑聲停歇而就此打住,景禎皇帝沒有給他賜座,話鋒突兀一轉道︰「今日朝會之後,朕微服出宮去了一趟白獅坊會仙樓,在那里親眼瞧見一樁趣事,回宮以後又听人說起另一樁趣事,兩件事都跟陳無雙有關,這孩子行事比你年幼時候還荒唐百倍,伯庸愛卿跟仲平先生都不在京都,難免失了管教。」

陳無雙以司天監觀星樓主的名義給保和殿大學士楊之清以及六部尚書下帖子的事情,瞞不過朝堂上的有心人,陳季淳當然知道今日會仙樓所發生的經過,只是實在沒想到景禎皇帝竟然在場,心里瞬間驚濤駭浪般生滅念頭無數,最終重重嘆息一聲,「陛下恕罪,無雙這孩子•••」

景禎皇帝掩著口鼻咳嗽兩聲,擺手打斷了陳季淳的聲音,「朕知道,愛卿自入朝為官以來就從不插手司天監一應事務,召你來朝天殿上說話,也不是為了問罪。無雙性子本就桀驁,出京以後在江湖上學了些草莽習氣在所難免,又是從雍州北境回來,以為朕對死在城牆之外的司天監所屬不聞不問而心生怨氣,不怪他。」

陳季淳張了張嘴欲言又止,他有些拿不準陛下到底想要說什麼,索性垂下眼簾不與他對視,打定主意以不變應萬。

一局棋在收官之前,比的就是對弈雙方誰更沉得住氣,藏拙半生的陳家四爺胸中或許沒有多少劍氣,卻有靜水流深的底氣。

「玉龍衛那位眼在京都城的副統領,膽子跟陳無雙如出一轍。昨日前腳回京,後腳就將國子監祭酒顏書暉的得意門生扔進茅坑,用司天監三個字逼得五城兵馬司副指揮使無計可施,今天又帶人耀武揚威去了崇文坊,硬生生拿刀柄敲掉一百七十六個書生門牙,朕想讓愛卿問一問無雙,他那口咽不下去的惡氣,算不算出完了?」

景禎皇帝的語氣平靜且輕松,听不出任何動怒的意思來,甚至沒有提到陳無雙在會仙樓外跟二皇子公然動手的事情,陳季淳隱約嗅到一絲不尋常的意味,眼神微閃,自幼就與陛下相識,數十年來還是頭一次從他嘴里听到帶著軟意的話語,忙誠惶誠恐道︰「陳家疏于管教,臣出宮之後立刻就去找無雙,還望陛下看在家兄面上饒他一次,臣好歹是他四師叔,連夜就讓他滾出京去。」

景禎皇帝盯著陳季淳的表情看了良久,和聲道︰「那孩子畢竟不是陳家血脈。罷了,他在雍州北境總是為大周立下過大功的,朕若是真要追究,就太不近人情了。不過,這兩樁事情鬧得滿城風雨不休,即便朕能容得下他,朝堂諸公以及京都的讀書人是再也容不下他了,出京也好。朕叫你來就是為了商議這件事,既然伯庸愛卿把觀星樓主的擔子交給他,年紀再小也得挺起腰板做出個樣子給朕看看,剛才接到密探信報,謝賊那邊已經有了異動,郭奉平按兵不動想著暫避邊軍鋒芒後發制人,讓無雙用江湖修士的法子去試探試探謝賊底細正合適,愛卿覺得如何?「

陳季淳只能點頭稱是,這才敢確定,朝天殿上這些陌生的人,就是景禎皇帝培養多年的密探。

陛下伸手敲了敲身前桌面,平公公聞聲從袖中模出一卷聖旨,走到陳季淳身前遞過去,「陛下有旨,五月十九保和殿朝會,召司天監觀星樓主陳無雙議事,可佩劍上殿。陳侍郎既然要去鎮國公府,勞煩閣下將這封聖旨轉交于他。」

陳季淳雙手接過聖旨,再抬頭時,只看見景禎皇帝轉身繞過屏風的背影。

朝天殿上,不知何時只剩後背有些發涼的禮部右侍郎和老太監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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