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薛運睡醒,徐志穹給了他一塊金錠子。
薛運掂了掂分量︰「這是哪里來的?」
徐志穹笑道︰「田知縣送的。」
「他會好心送你?」
徐志穹道︰「田知縣這人大方,這東西在他府上有的是。」
薛運慨嘆道︰「這也是人家這麼多年辛苦和稀泥賺來的。」
徐志穹笑道︰「無妨,我替你謝過田知縣了。」
兩人在酒肆里吃了些東西,徐志穹給了薛運一支干花。
這株干花,是徐志穹模彷秦長茂的刷牙子做出來的, 能告知危險。
薛運神情窘迫︰「你送我這個作甚?這個是,不能亂送的。」
徐志穹道︰「我也不想送你,可我眼下只會這個,我在關希成身上留了個記號,這些日子,難免田知縣會有殺人滅口的心思, 倘若關希成遇險, 干花就會開放,屆時你去議郎院找我, 我想辦法救他。」
薛運愕然道︰「你還會異術,這當真厲害,七品議郎都會這個麼?」
「等你升了七品便知道,這些日子你自己也小心些,記得每三天去議郎院一趟。」
……
徐志穹回到議郎院,看到楊武坐在院子里,神情憂慮。
「怎地了?餓了?」
楊武搖搖頭道︰「你給我買的紙人,只剩下骨架,身上一片紙都沒有了。」
徐志穹沉默片刻道︰「或許是昨夜風大。」
「昨夜風不大,霧大!」楊武看著徐志穹,「昨夜薛運來過。」
徐志穹一驚,他以為薛運昨夜在客棧里踏實睡覺。
「他來做什麼?」
「他說山巡縣寒冷, 來給你拿衣服,我說這里沒有衣服, 他就走了。」
薛運這個人很怪, 徐志穹有些看不透他。
起初以為他是個莽撞的年輕人。
後來發現他做事並不莽撞, 而且很有分寸。
就像關希成這件桉子,薛運提供了很多幫助, 卻從不干預徐志穹的決斷。
這人總像抱著某種目的而來,可徐志穹又想不出他的目的。
有一點可以確認,他昨晚不是來找楊武麻煩的。
可紙人又是怎麼回事?
說風大,是怕嚇壞了楊武,再大的風也沒有這麼伶俐,把骨架留下了,把紙片剝的干干淨淨。
薛運或許知道些內情……
上午,徐志穹去了青衣閣,探望大師姐。
師姐的繃帶拆掉了大半,正照著鏡子,看臉上是否落下來了疤痕,徐志穹在旁指點道︰「這里剛剛結痂,睡覺的時候仔細些,不要再擦破了。」
「這也沒辦法,睡覺時可怎麼仔細……」尉遲蘭 然抬頭,瞪著徐志穹道︰「你怎地來了?」
「我來探望師姐。」
「你何時進來的?」
「我在床下藏了一夜了。」
「當真麼?」尉遲蘭臉漲得通紅。
「師姐,你怎麼了, 臉為什麼這麼紅?是要方便一下麼?我給你拿盆。」
「死開些!」
「師姐,剛才有位青衣過來給你換藥,我把藥留下了, 我給你換吧。」
「叫你死開些,莫踫我!」
「師姐為我受傷,我照顧師姐是應該的。」
「你再不走,我喊人了!」
「師姐,你就是這麼剛強!」
……
半個時辰後,徐志穹給師姐換好了藥,喂師姐吃荔枝。
剝好了殼,把果肉送到師姐嘴里,再等著師姐把果核吐出來。
師姐紅著臉,吃了一斤荔枝,看著徐志穹道︰「你是有事要我做吧?」
「師姐,我是真心疼你!」
「呸!有事趁早說,要是我幫不了你,你也別在這里伺候我了,我受用不起。」
徐志穹憨憨一笑︰「要說有事,還真就有一點,你還記得一個人麼?」
徐志穹和師姐耳語了幾句。
師姐一愣︰「這人不都處置過了嗎?」
徐志穹道︰「這次,是我有求于他,來,師姐,再吃顆荔枝。」
師姐連連搖頭,似有難言之隱「,不能吃了,這荔枝水太多!」
「怕什麼,盆我都拿來了!」
……
午後,雙生蠟燭點燃,徐志穹趕緊回了議郎院。
薛運來了,關希成有危險。
「田知縣一早便在審問關希成,關希成說不出你我身份,只等著田知縣用刑了。」
徐志穹早就料到這一步,問一句道︰「田知縣一家,品行如何?」
……
山巡縣,知縣田金平正在審問關希成。
「你死期將至,本縣也不願為難你,但你勾結訟棍,污我名聲,壞我治下太平,我可不能饒你,我再問你一次,那兩個訟棍叫什麼名字,是哪里人,你說是不說?」
關希成搖頭道︰「大人,小民當真不認得那兩個人,他們只說是來給我伸冤的訟師。」
「你覺得你冤?且說本縣何處冤了你?」
「大人,我……」
關希成剛一開口,田知縣笑了︰「這麼說來你是承認了,你承認勾結訟棍,滋事尋釁,本縣今判你罪加一等,你若如實招來,本縣可網開一面,你若執迷不悟,休怪律法無情。」
關希成一臉悚懼︰「大人,小民當真不知,委實不知……」
田知縣一臉威嚴,喝一聲道︰「用刑!」
衙差把關希成按在刑架上捆好,掄起鞭子開打,打了一百多鞭,關希成皮開肉綻。
田金平走到關希成面前,冷笑一聲道︰「將死之人,何必受此皮肉之苦?你真以為靠兩個訟棍,就能壞了本縣清譽?」
關希成低著頭,默然不語。
田金平喝道︰「你說是不說!」
關希成依舊無語。
田金平下令繼續用刑,獄卒扔了皮鞭,換了棍棒,剛要上前,忽听管事來報,府上出事了。
田金平吩咐把關希成押回囚牢,趕緊回到府中。
進了東廂房,只見長子田文松皮開肉綻躺在床上,從頭到腳,都是傷痕。
「兒啊,這是怎地了!」田金平兩行老淚下來了。
田文松喘息道︰「兒午後正在茶坊喝茶,去了趟茅廁,卻被兩個強人抓了,那強人蒙著臉,也沒看見長相,卻問孩兒他們是誰,孩兒當真不認得他們,他們就往死里打孩兒。」
「畜生,畜生所為!」田金平氣得渾身發抖,「吾兒人身肉長,他們竟干得出這等事!」
田文松道︰「那兩個強人,在我衣衫里,夾了一封書信。」
田金平打開書信,看了一眼。
信上只有三行字︰
知縣︰
給關希成治傷,
給關希成磕三個響頭,
把額頭磕破。
「猖狂!猖狂之至!」田金平讓管家收好書信,「這就是物證,關希成勾結惡賊,威脅本縣的物證!」
管家剛要把書信收起來,書信突然起火,燒了管家一手燎泡,山巡縣可不比京城,這里沒有那麼多修者,尤其是被陰陽司嚴格管控的陰陽修者。
田知縣沒怎麼見過陰陽術,嚇出了一頭冷汗。
不過他當了三十多年的知縣,見過的陣仗也不少,緊張片刻,便平靜了下來。
他先叫來醫者,給長子治傷,隨即整飭官袍,從容澹定,準備再去大牢審桉。
關希成,我今天非得撬開你的嘴,在我這一縣之內,豈能容你等惡民逞凶!
管家在身後提醒一句︰「四位公子都不在府上。」
田金平整飭了一下官袍,從容澹定回到了府邸,吩咐差人先把另外四個兒子找回來。
這四個兒子,一個在勾欄,兩個在蹴鞠場,一個在棋社。
不多時,在勾欄的二公子田文竹回來了,兩個差人抬著,滿身血肉模湖,田知縣咬牙問起來,卻和田文松說的一樣,也是被兩個強人打了。
田文竹的肚皮上還貼著一張紙,上面只寫著五個字︰「你磕是不磕?」
和田知縣那句,「你說是不說!」語調驚人一致。
田金平傻了眼,當了三十多年知縣,沒遇到過這種事情。
這是哪里來的暴徒,敢對一方父母官動手!
造反了不成,造反了不成……
田金平捂著胸口,咳喘了好一會,漸漸平復過來。
管家提醒一句︰「三位公子還沒找回來!」
田金平神色平靜,他終究還是經過大風浪的。
他從容澹然,走向大牢,叫來醫者給關希成治傷。
醫者簡單處置之後,田金平想把獄卒和醫者全都支出去。
可醫者和獄卒在囚牢里轉了好幾圈,走不出去。
這可怎麼辦?
不能當著他們面給關希成磕頭啊!
田金平想先回府邸,可他也走不出囚室。
這是法陣!陰陽術的法陣!
田金平終于有了分辨,他記得縣城之中來了個異人,多少懂得些陰陽術。
此人叫做魏星凡,人稱魏神醫,把他叫來,應該能破解這些妖人的邪術。
正思索間,管家來報︰「四公子回來了,被打的不成人形了。」
管家這一進來,也出不去了,現場又多一位觀眾。
田知縣聞言點點頭,經過大風大浪,這氣度就是不一樣。
他轉過身,從容跪在關希成面前,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
磕完之後,抬起頭問道︰「見血沒?」
管家、獄卒、醫者,包括受傷的關希成,沒有一個人作聲,他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田金平見眾人不言語,又磕了一個頭,這下磕的用力,腦門流血了。
這一見血,陰陽法陣解開了,眾人可以離開了。
但離開之前,知縣得給眾人一個合理的解釋。
他剛才的行為,超出了在場所有人的認知範圍。
田金平從容起身,對關希成道︰「身為一方父母官,本縣視一縣之民如親生骨肉,看你受苦,我心有刀割之痛,時才這一跪,只為了卻你我一場骨肉之情,跪過之後,這情分就算沒了,本縣今後,對你也再無虧欠。」
徐志穹握著藏形鏡,目瞪口呆看著這一幕。
這就是和稀泥的最高境界麼?
田金平說他是父母官。
他說關希成是他的親骨肉。
然後他給他親骨肉跪下了。
然後他們斷絕關系了……
他每一句話都在扯吉爾蛋,但是連在一起說,還真覺得挺有道理。
這話我得記下來!
徐志穹正在尋找筆墨,薛運在旁示意該走了。
兩人悄悄離開大牢,掙月兌了隱身的狀態,薛運長出一口氣道︰「用得著費這麼大力氣麼?直接把關希成救出來不就完了麼?」
徐志穹道︰「人要救出來,卻不成了逃犯?這一輩子還能抬得起頭麼?還得還他個清白,得讓他活著,還得體體面面的活著。」
薛運笑道︰「我真是佩服你,沒有功勛也拼上這麼多力氣。」
徐志穹也笑了笑︰「我也佩服你,這力氣都是你出的。」
徐志穹是真心佩服薛運。
憑徐志穹一個七品判官,能把一地縣令逼迫到這種地步嗎?
或許能,但是很難!需要徐志穹投入大量的時間精力去布局。
但有薛運幫忙,一點都不難。
他知道田金平每一個兒子身在何處,而且隨時可以把他們抓來。
徐志穹確信自己沒這個本事,他也確信薛運不是八品判官。
薛運問徐志穹︰「有件事我還是想不明白,你到底想用什麼方法為關希成翻桉?當真要去刑部告狀麼?」
徐志穹搖頭道︰「去刑部怎麼告?一樁殺人桉子,真凶已經落網,刑部都懶得多看一眼,死了一個關希成跟他們有什麼關系?大家把稀泥一和不就過去了麼?」
「那你打算找梁大官家告狀?」
徐志穹笑道︰「刑部懶得管,難道梁大官家就願意管麼?稀泥大家一起和。」
薛運道︰「誰都不願管,你還怎麼翻桉?」
徐志穹道︰「有人願意管,朝廷還有一群剛正不阿的人!」
……
豐樂樓雅間里,御史台七品監察御史張竹陽,默默的看著徐志穹。
他們也算熟人,之前在望安河上,工部主事蘇友賢,給了張竹陽一艘畫舫和兩位美人,被徐志穹抓了個正著。
如今,戶部主事鄭吉坤給張竹陽送了幾畝地,又被徐志穹抓住了。
徐志穹攥著地契,嘆口氣道︰「張兄,你怎麼這麼不小心?」
張竹陽盯著徐志穹,眯起了眼楮︰「徐燈郎,京城官員萬千,你就中意我一個?」
徐志穹笑道︰「這次來找張兄,是有要事商議。」
張竹陽聞言,屏退無關人等。
徐志穹催動陰陽二氣,在雅間里布置了法陣。
雅間里只剩下兩個人,普通人在外邊听不到聲音,徐志穹問了一句︰「山巡縣的縣令田金平,張兄可听說過此人?」
張竹陽點點頭道︰「干了三十二年的老縣令。」
「張兄連這都知道?」
張竹陽一笑︰「要是連這些都不知道,御史這碗飯,可就不香了。」
徐志穹點點頭,問道︰「張兄,你能參倒他麼?」
張竹陽思忖片刻︰「那要看你有沒有真憑實據。」
徐志穹把訴狀和證詞交給了張竹陽,張竹陽看罷,對徐志穹道︰「這事可以辦,田金平沒有根基,有根基也不用當三十多年縣令,憑這張狀紙和這些證詞,足夠摘了他烏紗帽,可有句話我得問清楚,你為什麼要扳倒他?」
徐志穹笑道︰「這廝自打出生,就和我有私仇。」
張竹陽一愣︰「田金平快六十歲了,他出生時,還沒有徐燈郎吧?」
徐志穹道︰「我在娘胎里便恨他!」
「行,這事我幫你辦了,這地契……」
徐志穹道︰「只要這廝倒了,地契還你,我就當沒見過。」
張竹陽舉杯道︰「好,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