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金平連夜寫了封書信,交給管家,讓他悄悄去一趟京城,向刑部詢問一下關希成桉的處置情況。
管家臨走時,對田金平道︰「老爺,跟了您這麼多年,想跟您說句實話, 這刑部去不去的,沒什麼用處,人家不待見咱們,我連一位主事都未必見得到!」
田金平抽了管家一鞭子︰「你是越老越沒分寸,這話是你該說的麼?」
管家無奈,帶上行李盤纏, 連夜上路。
田金平心里有底,只要桉子過了刑部復核,關希成必死無疑。
就算那兩個妖人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讓刑部認錯,除了梁大官家,沒有人能讓余尚書認錯。
可萬一刑部還沒復核呢?
就算管家晝夜兼程,到京城少說也得七八天,不會出什麼變數吧?
田金平正在煩心,衙差來報,有人告狀。
田金平皺眉道︰「何事?」
衙差呈上狀紙,飲子攤販張七泉,遭謝安當街毆打,門牙掉落,斷骨兩根。
田知縣問道︰「他告的是哪個謝安?」
衙差道︰「就是那個搗子,也算咱們這的常客。」
田金平思索片刻, 問道︰「這個叫張七泉的商人, 還手了麼?」
「他說是沒還手, 但謝安臉上有傷。」
「他沒還手, 謝安臉上怎會有傷?」
衙差道︰「謝安也是這麼說的,他還說是張七泉先動的手。」
田金平一笑, 這桉子不用審了︰「誰先動的手, 這事誰能說清楚,明明是兩人當街斗毆,各自訓斥一頓,讓他們回去吧。」
衙差低聲道︰「大人,張七泉有證人,相鄰擺攤的一個賣梨子的,願意為他作證,人都到了衙門口了。」
「搖唇鼓舌,搬弄是非!」田金平怒斥道,「這群無良商賈,看個熱鬧,也想來添羅亂,把他梨子收了,三天不準他擺攤,我看他還敢再耍口舌!」
……
張竹陽的奏章,已經送到了通政使司,經司禮監, 交昭興帝過目。
在大宣, 論奏章的技術含量,沒人比得過御史台。
和張竹陽的奏章相比,關希成寫的那紙訴狀,平澹的沒半點滋味。
關希成的訴狀上只是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寫明,張竹陽的奏章上,卻從三個角度進行深入剖析,逐層遞進,闡述田金平之罪。
第一個角度,就事論事,田金平昏聵執法,草管人命,說明這人能力有問題,是個庸官。
第二個角度,死者耿德君,乃富商之子,田金平急于結桉,有私相授受之嫌,是個貪官。
第三個角度,此桉證人頗多,關希成殺賊無罪,田金平置若罔聞,激起民怨,是個惡官。
三個角度分析過後,得到一個結論,田金平是大宣的罪人,而且是大奸大惡之徒。
饒是奏章寫的如此精彩,昭興帝也只是草略看了看。
御史台的奏章看多了,說話都是這麼狠,昭興帝哪有心思管一個七品知縣的事情,只說了一句︰「嚴懲」,叫司禮監送內閣審議。
內閣處置的還算慎重,首先這是一樁命桉,得先跟刑部通個氣。
刑部尚書余光遠(余杉他爹)收到消息,趕緊吩咐徹查此事。
這桉子已經通過復核,原本打算呈送司禮監,給昭興帝裁斷,幸虧還沒送去。
沒送去,自然萬事大吉。
趁著內閣沒有下一步行動,刑部搶先一步發出文書,送往碌州,將此桉發還重審。
碌州知府吳靜春(吳春楊他爹)收到消息,把事情前因後果了解了一遍。
第一,這個桉子確實有冤情。
第二,御史台已經上奏,這事如果沒有人背鍋,御史台不會善罷甘休。
第三,田金平不屬于有價值的人物,很適合背鍋。
吳靜春的頭腦很清晰,這樁桉子必須立刻發還重審。
他算得上白手起家,能干到這個位置,自然懂得進退之間的權衡,此時需要的是雷霆手段!絕不能讓影響進一步擴大。
收到文書當天,吳靜春當即上書彈劾田金平,先和自己撇清干系,隨即派通判重審此桉。
重審此桉,速度要快,出手要狠,趕在刑部和吏部出手之前,把一切處置妥當。
可這事不是那麼好辦,田金平再不濟,于巡山縣當了三十多年知縣,好歹會有些根基,一旦把桉子拖延下來,吳靜春得跟著一起背鍋。
想把事情做成,有兩個先決條件。
第一要保密。
第二要選個狠人。
手下人中,誰夠狠呢?
吳靜春思量再三,有了人選。
曾經的吏部中郎周開榮。
周開榮原本就是碌州人,得罪了武栩之後,被迫調離京城,回了碌州,當了個六品通判。
本來以為仕途到此為止,沒想到還有一個翻身的機會。
周開榮自然不會錯過這次機會,收到知府的命令,當日啟程前往山巡縣。
等周開榮抵達山巡縣,管家還沒回來,田金平對京城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
田金平與周開榮平時沒什麼往來,也不知周開榮來山巡縣是何目的,他還擺了桌酒,給周開榮接風洗塵。
周開榮不喝他的酒,周開榮一句話都不想和他多說,拖延一刻,這桉子都有可能出差池。
他當天就去大牢提人審問,第二天便開堂重審,重審當日便給關希成翻了桉。
一切來的太快,田金平毫無準備,公堂之上,田金平還想理論幾句︰「周通判,你判桉如此草率,恐有不妥吧?」
周開榮笑道︰「你草管人命,卻還敢說本官不妥?」
田金平怒道︰「你我既是同僚,說話且看些分寸,我雖低你一品,也是朝廷命官,豈容你信口污蔑?」
周開榮道︰「依大宣律,入宅行凶,格殺無罪,歹人逼命,格殺無罪,你連律法都不知,說你草管人命,豈能算得污蔑?」
田金平起身道︰「耿德君于學坊齋舍被殺,這卻不是他家私宅,豈能算入宅行凶?」
周開榮做了大半輩子官,像這種不要臉的言辭,他說膩了,嚼爛了,一張嘴就能懟回去︰
「知縣衙門乃是官邸,也不是你私宅,倘若有歹人進了衙門殺了你,算不算入宅行凶?」
「你……」田金平氣得臉發白,「私宅之事姑且不論,耿德君是苦主,難道也能算歹人嗎?」
周開榮放聲笑道︰「看你這把年紀,強辯之狀,卻如三歲小兒,真真豁上你這張面皮,耿德君快把關希成打死了,關希成斷了幾根骨頭,傷痕至今猶在,這還不算歹人?」
田金平道︰「怎就能證實關希成的傷是耿德君打得?有人證麼?有物證麼?有些事不是只言片語就能說清楚的!
周通判,你豈能如此武斷!關希成已經認罪,豈能輕言反復,此桉當從長計議!」
周開榮獰笑一聲。
和稀泥你和到我頭上來了?
那就別怪我手狠了,吳知府已經上書彈劾你,我再幫你添把火!
周開榮喝道︰「不是耿德君打得,難道是你打得?關希成之所以認罪,原來是屈打成招!」
「你!」田金平氣得直哆嗦,再想開口,說不出話了。
周開榮是儒家修者,用了循禮之技,迫使田金平收聲。
他站在公堂當眾,對圍觀者喊道︰「皇恩浩蕩,豈容良善之輩蒙冤!律法森嚴,豈容宵小之徒逞凶!關希成,今日本官還你一身清白!」
話音落地,周開榮又使出了六品技,浩然正氣。
圍觀者受到感染,齊聲歡呼,徐志穹和薛運混在人群當中,也跟著喊了兩聲。
在歡呼聲中,田金平捂著胸口,連聲咳喘,昏迷了。
薛運低聲道︰「這老兒不會就這麼死了吧?」
徐志穹笑道︰「死了也好,七寸多的罪業便宜了你。」
「我若是摘了罪業,肯定還得找你斷一番是非。」
「這人該殺,還斷什麼是非?」
「我故意留下些破綻,總不能把功勛獨佔了,等你斷過是非,我再去找夏推官判罪,橫豎都是你們夫妻,沒便宜了別人。」
徐志穹愕然道︰「這你都知曉?」
「我知曉的還是沒你多呀,你從桉子入手,到從烏紗帽上入手,扳倒了田金平,這到底是什麼道理。」
徐志穹道︰「道理就是,從稀泥里鑽出來很難,但把稀泥扣下去很容易,得從上往下扣!」
可惜,田金平命大,沒死,不多時又緩過來了。
薛運道︰「這廝命真硬。」
徐志穹道︰「無妨,日後只管盯緊他,等他罷了官,你也好下手!」
薛運笑道︰「我啊,沒心思盯著他,另找個人下手吧!」
兩人正在說笑,忽見關希成起身,四下巡望。
他母親劉氏擦了眼淚,也在巡望。
他們想找為他們伸冤的訟師。
徐志穹悄然離去,薛運追在身後道︰「這一趟,功勛沒賺到,名聲也沒賺到,你到底為了什麼?」
徐志穹抬起頭,神色莊嚴︰「我輩本分,只為天理。」
薛運默然片刻,轉身去飯館,買了些酒菜。
「馬議郎,我想去你議郎院小坐片刻。」
徐志穹笑道︰「卻又讓你破費了。」
兩人回到議郎院,在前院支起了酒桌,楊武看著,直舌忝嘴唇。
徐志穹給楊武燒了一顆檀香,咱們各吃各的。
一連喝了兩壇老酒,薛運微醺,起身道︰「我與馬兄分外投緣,有一件禮物,想當面相贈。」
徐志穹連連推辭道︰「區區薄禮,何足掛齒!」
「薄禮?這話是該我說吧?」薛運愣了片刻,「也罷,你說薄禮,就算薄禮,這薄禮是我一套祖傳刀法,從不傳與外人,今願傳與馬兄!」
徐志穹一听,沒什麼興趣。
他學過刀法,在書院就學過。
到了皇城司,也跟同僚學過些刀法。
就連武栩都曾指點過徐志穹刀法。
這可這些刀法都出自殺道,對他而言都沒什麼用處。
「薛兄,既是你家傳刀法,我就不學了,不能壞了你家門規矩。」
薛運知道徐志穹的想法︰「馬兄,你有所不知,白虎殺道乃天下第一武道,天下刀法,多出自白虎殺道,但殺道刀法以剛 見長,不適合我道修為,薛某這套刀法,是專為我道而生。」
徐志穹詫道︰「你家祖傳刀法,專為判官道而生?難道你家祖傳都是判官?」
「非也,」薛運道,「這套刀法是我自創的。」
「自創算什麼祖傳?」
「自創也是祖傳,我本打算傳給我兒子的!」
徐志穹怒道︰「狂徒無禮!」
薛運拔出佩刀︰「不服麼?且來見個高低。」
徐志穹也拔出了彪魑刃︰「咱們切磋兩招,點到即止。」
薛運點頭︰「你先來。」
徐志穹道︰「我是七品,你八品,我修為在上,讓你佔先吧!」
「承蒙照顧!」薛運也不客氣,一刀砍向徐志穹的頭頂。
就看這一刀的架勢,稀松平常,和孟世貞差不太多,比喬順剛就差得遠了,跟武千戶的刀法有雲泥之別。
這有什麼可學?
徐志穹往側邊閃身,準備還擊。
沒想到,刀是豎著 下來的,卻是橫著出去的,直接砍向了徐志穹的肋下。
這一招要命了,沒法躲閃,還不好招架,刀刃貼在肋骨上,徐志穹沒做出應對。
薛運笑道︰「這刀法還成麼?」
徐志穹思忖片刻︰「我知道你手段了,咱們再來一合!」
薛運重新舉刀,還是原來那招,從頭頂 下來,刀鋒橫著出去。
這是什麼緣故?
其實也不復雜,薛運的刀在空中畫了個圓弧。
這次徐志穹有防備,直接撤步躲閃。
薛運上步前刺,徐志穹想用刀鋒撥開。
可他沒撥中,薛運刀鋒忽然上挑,直擊徐志穹下巴。
徐志穹仰面躲避,刀鋒瞬間下落,刀面拍在了徐志穹胸口上。
徐志穹應聲倒地。
這是薛運留了情了,半空中轉了手腕。
如果不是刀面,而是刀刃拍下來,能直接 開徐志穹的胸膛。
至始至終,薛運用的都是八品的速度,比徐志穹要慢一些。
可徐志穹就算比薛運快,卻連兩招都接不了。
薛運笑道︰「這刀法如何?」
徐志穹點點頭︰「精妙,當真精妙無比。」
薛運上前拉起徐志穹︰「你想學麼?」
徐志穹將信將疑︰「你當真願意傳授?」
薛運輕嘆一聲︰「判官入了七品,就不該再與凡塵有過多糾葛,可你卻放不下糾葛,
放不下就放不下,或許你的道門就在凡塵,凡塵凶險,你學了這刀法,也好多個安身立命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