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三月中旬,俞老爺子要辦壽宴。
俞葉舟作為世傳的俞家太子,自然是躲不開,但要讓他回到那個牢籠般的老宅,無異于一種無言的折磨,他用了一整個青少年的時光逃離那里,可最終,什麼也逃不過。
老爺子俞坤並非是個喜于形式的人,比起出席什麼鬧哄哄的宴席,他更樂于掌控權勢和財團這類實質性的東西,籌備壽宴也許只是一種逼迫兒子回家的手段,畢竟他們之間更多的是利益牽扯,所謂親情早如水一樣涼薄。
同樣涼薄的還有俞宅的夜晚,風夾雜著附近湖水的潮濕冷氣,酒宴上諸多上層人士著西裝革履、衣抹胸晚裙,觥籌交錯,推杯換盞,浮華得不盡真實。
俞葉舟被強行灌了幾杯酒,從宴廳後門躲出去,沒什麼目標地漫步,不知不覺走遠了,再抬起頭來卻是一處偏僻的花園,當中一座不算多高的假山,他順著假山背後的粗陋石階走上去,沒兩步便到了頂,坐在一塊石頭上吹風,飛蟲靜靜地蟄伏在石縫間破長而出的草葉上,扇動著它們幼弱的翅膀。
遠處大槐樹下的秋千早荒廢了,花圃也無人打理,深夜稀疏的路燈將他的記憶帶回當年,母親牽著他的小手,在假山上玩耍。那時她也是坐在這兒,自言自語,趁佣人沒留意到的時候,一個跟頭從假山上摔了下去,所幸假山不高,只是摔斷了腿,住了幾個月的院。
所有人都說容倪是失足跌落,但是天氣晴朗的正午時分,無雨無雪,一個成年人又怎麼會那麼不小心?
只有一直跟隨在母親身邊的俞葉舟知道,那是容倪自己跳下去的——那時候她的精神癥狀已經初現端倪。
在容倪住院的時候,俞葉舟曾寄希望于父親能夠來看他們一眼,哄母親一個開心,但俞坤什麼也沒有做,只派人送來數也數不清的補品,和昂貴到陌生的鮮花。香氣日復一日地盤繞在病房里,不僅沒有讓母親高興,反而令她流干了眼淚。
他跟俞坤的父子情分正是這樣一點點的淡薄下去的,直至今天,少得可憐。
夜深人靜,俞葉舟才返回俞宅正廳,賓客已盡數散盡,但那把頗有質感的皮質沙發上卻坐著他不想看到的那個人,從背影來看,那人頭發已是花白,老得厲害,但脊背卻筆直,拉出一頭年邁的雄豹具有的滄桑氣勢來,而俞原正半跪在沙發前的地板上,幫他捶腿。
「過來。」俞坤發話。
屋里靜了靜,連正在泡茶的菲籍佣人也頓住了,躊躇著現在將茶杯端上去會不會被殃及池魚。
俞葉舟看出了佣人的苦惱,單手端過了茶盤,繞過沙發走到俞坤面前,微微躬腰將茶杯放在他面前的紅木茶幾上。
俞原小覷了他一眼,殷勤地捧住茶杯︰「父親。」
俞坤沒有接,但仍看著俞原輕微地笑了笑,那笑容刺得俞葉舟眼底生疼,于是直起身來便要走。沉悶,寂靜,相互不對付的氣氛在三人中間升騰,甚至遠處躲在門口的佣人小聲搓手的聲音都听得見,俞葉舟剛邁開一步,俞坤突然掀起了靠在手邊的拐杖,赫然一聲︰「去哪兒!」拐杖便發狠般刺了出去,穩準有力地敲在俞葉舟的膝彎處,那條支撐著他的韌帶上。
左腿一彎,他堪堪用手掌撐住了地面,才避免了跪倒在地的窘迫。
手還沒來得及收起,注滿了熱水的茶杯被俞坤掃落下來,滾燙的液體伴著泡開的女敕綠茶葉潑在俞葉舟的手背上,頃刻間,他白皙皮膚便騰起了一塊紅暈。
俞原驚呼一聲,還沒起身便被老爺子攔了下來︰「讓他跪著!」他也沒再多做掙扎,眨著眼坐回沙發上,惺惺作態地用一種心疼的眼神望著俞葉舟。
俞坤的拐杖敲擊著地面,低喝道︰「前段時間,你去香港做什麼了?」
俞葉舟沉住氣︰「去見陸笙。」
「去見陸笙?」俞坤喜怒不辯地重復了一遍,猛地又一拐杖戳在他的腰上,「誰教你學的撒謊?!去見陸家女兒見到小劇組去?」
「也許是我手下的人看錯了。」俞原拉住要砸第三下的拐杖,忙解釋道。
小人,叛徒,告密者,這是俞原,自十二三歲初見以來從來沒變過,他做盡一切骯髒齷蹉的事情,卻總能在俞坤面前保持住那種虛假的真誠,他們父慈子孝、盡享天倫之樂,這些和俞葉舟一點關系都沒有。
他倆可真像父子。
俞葉舟愈加覺得這個地方難以忍受,偌大的俞宅園子,每一寸每一尺都充斥著令人作嘔的氣息,它埋葬著自己的少年時代,埋葬著母親的冤魂,也埋葬了他還未發生便被殘忍扭曲滅絕的初戀。
「我媽死得早,沒教過我什麼。」他抬頭看著名為「父親」的那個人,眼里幽深一片。
「你——!恨鐵不成鋼啊!」俞坤終是砸了那第三下,俞葉舟吃痛地退了一步,听見俞坤氣得喘起粗氣,「我送你出國是為了讓你回來好好繼承家業,你可別不知好歹,好了傷疤忘了疼!那次要不是俞原替你求情,你早……」後面的話斷在俞坤捂著的胸口里,俞原連忙叫人重新倒了杯溫水,扶老爺子喝下緩緩氣。
「我忘不了,不會忘。」俞葉舟站起來,臉色冷如寒冰,直勾勾地盯著俞原。
俞原避開他的眼神,借口天色已晚便送老爺子回房,俞坤走到樓梯的一半,突然停住了腳步,喚來佣人,道是晚上大少爺只顧著應酬沒怎麼吃東西,便吩咐她做些好消化的夜宵備著。俞葉舟站在樓下,望著他細心囑咐了幾句「大少爺」俞原吃的花樣,卻只字未提在今晚酒宴上灌狠了酒還替他簽下了幾張大合同的「二少爺」,心里兀自發笑,竟也覺得習以為常。
可能是俞葉舟又礙眼了,俞坤回過頭來,語重心長地對他說︰「你再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毀了自己的前程,該明白以後會有什麼後果!俞家本家和分支上下幾百口人,唯有你血脈純正,堪得起大任。」他背過去,嗓音沉下來,用拐杖支撐著身體一步一步地登上樓梯︰「……別讓我出手替你解決麻煩。」
俞原亦步亦趨地跟著老爺子回了房間。
扶著俞坤倚靠住床頭,俞原似是無意提了一嘴︰「駿達那邊,我其實也能幫忙……」
「你?」俞坤看了他一眼,嘆了一聲,「你不行。你好好經營醫院吧!該關的關幾所,把其中一間做好了行,別貪多嚼不爛。」
「……」俞原潦草應和著,好容易伺候著父親睡下了,關門時回頭看了一眼漆黑的房間,後牙用力地咬合在一起,手下狠狠地攥緊了金屬材質的把手。
接著手機響起-
酒盡人散。
俞葉舟一刻也沒在老宅停留,取了鑰匙便開車出城。他心里想著要回雲城,吳睿似乎發郵件提醒他還有幾項文件沒有處理妥當,可車子開到高速路的分岔路口時,鬼使神差地,他打著方向盤,駛向了通往m市的高速。
午夜的高速上只有負重的貨車在穩穩當當地行駛,一輛又一輛沉甸甸地超過去,俞葉舟透過閃爍的尾燈看過去,仿佛心也沉了下來,被萬千種思緒墜墜壓著,悶得胸口隱隱作痛。在這種痛里,獨有一點馥蜜在暗中發酵,使得那股苦味有了一絲可以回味的甜。
那甜是簡單純粹的,是熬鍋里的糖漿,越攪動越粘稠,最終如琥珀一樣晶瑩剔透。哪怕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也比不上那人親手拈到嘴邊的一顆糖。
他越發想念了。
俞葉舟猛地踩下了剎車,他失神了,好險沒撞上高速的護欄,他沖動地開車出來,竟忘了自己還喝了酒。強撐著精神將車開進了服務站,下車買了點面包和水,吃了幾口緩解胃部的不適,然後蓋著外套躺在後座上睡了一|夜-
「你不是跟我說好的……那我要怎麼辦?」
「……你耍我?!」
「你別忘了……我有什麼不敢!」
「……」
夜色如墨,蘇杭披著一條薄毛毯,邊捧著礦泉水瓶喝水,邊斜睨著那鑽在角落里不知道正跟誰偷偷打電話的符夏,听這哀怨如怨婦的語氣,恐怕是金主。
看來這位金主不是很好伺候啊。
蘇杭搖搖頭,遠遠看見符夏終于掛斷了電話,咬著嘴唇走回來,視線與蘇杭撞在一起的時候,不知是出于心虛還是羞愧,竟然踉蹌地躲開了,他攥著手機眉頭緊皺,轉眼消失在忙忙碌碌的片場里。
那畏畏縮縮的姿態,竟然有點好笑。
今晚本來要拍一場夜闖仙宮的戲,說女主飛鸞被反派抓走,而男主秦昱閑、小魔君蘇杭和凡人俠客一起去營救,決斗時還引發了小鳳凰的上古神力,算是劇情里的一個小高|潮。這場戲里安排了煙火師和威亞師,屆時小鳳凰恢復神力時,主演們會在一段空中打斗戲後被威亞吊出仙宮,隨後煙火師會將四個炸點進行引爆。
流程已經都記牢了,先地面打斗,然後空中打斗,隨後演員沖出仙宮,炸點引爆。
但正式拍攝時,符夏屢屢犯錯,甚至在已經練了幾百次的地面打斗戲里被群演撞掉了劍,是個人都能看出他今天不在狀態,一直慌亂走神,不知道腦子里在想什麼。
而女主唐靈被鐵鏈鎖在仙宮里,戲里需要不斷地掙扎,手臂脖頸都被鎖鏈磨紅了,這麼「被ng」好幾次,滋味自然不是很好受,踫巧蘇杭站在她身邊,听她小聲抱怨道︰「臭一張臉給誰看,唯恐人家不知道他跟金主吵架了。」
蘇杭听著不由笑出來。
導演也看不下去,訓斥了幾回仍不管用,暴怒之下摔了本子,撂下一句「拍不拍」竟直接走回了酒店。一伙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敢離開,直等了快一個小時,導演還是沒回來,副導演便自作主張大手一揮,給大家放了假,說明晚再拍。
臨走副導演重重拍了符夏肩膀一下,搖頭嘆息。
第二天晚上,被勸回來的導演再次坐回監視器前,這次符夏的神色明顯比昨晚鎮定許多,腰背挺直,長發高束,神采飛揚,頗有颯爽俠客的風範。
蘇杭站在一旁,身上已經吊好了威亞,正微微垂首默念台詞,他紅衣如烈焰,長劍似冰魄,烏發披肩,自是豐神俊朗,俊美無儔,好一個自在風流的小魔君!
眾人听副導演說罷戲,站好各自的位置。
此時,一輛漆黑的賓利緩緩駛入了影視基地,無聲無息地停在了片場的附近,車中下來一個身材修長的男人,遠遠眺望著仙宮前那個紅衣如火美得不甚真實的青年,一直擰著的眉頭,終于在連續數個小時的奔波行駛之後,在親眼見到那只小兔子之後,緩緩地舒展開了。
隨著眉頭一齊舒展開的,還有一直緊皺得發疼的心髒。(83中文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