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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焦頭爛額

薊州之亂平息後十年,洛陽城煌煌氣象,已漸復蘇。特征之一,便是城中武侯鋪、不良衛數量的不斷增加。

武侯張松岳最初兼理履信坊、景行坊中的兩處武侯鋪,因人情練達、辦案有術,職級和薪奉年年遞增。

但河南尹之後又陸續在洛濱坊、寧人坊、道化坊、道政坊等坊市增設武侯鋪,擴充不良衛,以進一步鞏固內防。這直接導致張松岳不再一枝獨秀,又多出了幾位出眾同僚,可與他比肩談案、不落下風。

去歲秋暮,洛陽最大的一處武侯鋪,在擇善坊中某戶被抄沒的官宅中,悄然落定。張松岳順理成章、被調來此處,手下不良衛增至100余人。

明升暗貶的張武侯,被架空在洛陽城中部,除了偶爾去南市抓些打架斗毆的浪蕩子,半年來幾乎沒踫過幾件大些的案子。

然而就在這晚,一件莫名其妙的拋尸案,卻在有意無意間、將他也卷入一個碩大旋渦之中。若干年後想起,猶自冷汗涔涔。

張武侯帶著十余名不良衛,載著一具女尸,從上東門外快步而回。他眉頭緊鎖、想到的卻不是案情,而是為什麼陳少尹大人今日點將、偏偏點中了自己?

這應該不是欲揚先抑的拔擢,反而像是接到了燙手山芋、急于轉手。

名義上是考驗,實則是甩鍋。

然而食君之祿、憂君之事,混跡公門多年,他也早習慣于這樣的常態。

張武侯回到位于擇善坊的武侯鋪正堂,望著「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的銘聯,不禁揉了揉太陽穴︰「秦仵作,你須辛苦一下,隨兩名不良衛,先把死者尸身安置好。天明後找到穩婆,重新驗尸。」

說著,又看向其他不良衛,「湯六,你去修文坊把尉遲老道叫來,畫幾道靈符、唱幾道咒語,防止尸變。常四、魯大,你們各點三人,隨我去一趟麟跡觀,問一問死者近況。況且死者渾身浮腫、面目扭曲,若要畫像,須先問過與她熟識之人才好。」

「喏——!」眾人應下,便行動起來。

此時鉛雲遮月、星河無光,洛陽城的夜色中,洋溢著從未有過的詭異和陰森。幾道桀桀的鴉噪聲陡然響起,便是坊市外打更的更夫,都被驚出一身雞皮疙瘩來。

城中某個角落,荒敗的宅院外,一個蓄著山羊胡的青袍男子,正向漆黑的房舍拱手道︰「仙人!我已差人照你所說,將那尸身拋入洛水。只是不明白,為何此次要故意留下首尾?」

漆黑房舍內,桀桀的笑聲響起,如破鑼爛釧、無比刺耳︰「王宮使欲尋的那件寶貝,有另一股勢力已經伸手了。正好本仙人剛采補完的女子,是個道門弟子,便想變廢為寶、借刀殺人。好叫道門和公門,去將那股勢力連根揪出來,最好拼個兩敗俱傷!豈不美哉?」

青袍男子也笑道︰「仙人好算計!不愧是王宮使座上之賓。只是此前,河南尹曾通傳全城武侯鋪,要緝拿城中女子失蹤案的真凶。後雖不了了之,但仙人若再行事,須得小心一些,切勿驚動城中一些佛法廣博、道行高深之人,免得節外生枝……」

那仙人聲音暴怒︰「洪太祝!你們人族辦事、果然瞻前顧後!不過享用了幾個女子,若有看不慣的、只管過來便是!我手下的倀兵,便夠他們喝一壺!」

說話間,房舍內一股黑氣騰出、化為金瞳大漢,如小山一般站在洪太祝身前。而許多灰色陰魂,竟如長蛇般、爭相纏繞在他身上,尖利的哭聲和笑聲鼓噪在一起,令人頭皮發麻。

那金瞳大漢毫不介意,揪起一道陰魂、塞入血盆巨口,竟也不嚼,直接吞咽下去。

洪太祝寒毛炸起,渾身都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仙人切勿動怒……下官無意沖撞……」

那金瞳大漢森然一笑,拍了拍洪太祝肩膀︰「洪太祝放心!本仙人只好女子、不吃男子。此番采補後,我必道功大進,答應幫王宮使找的寶物、必然唾手可得!」

洪太祝看著眼前毛骨悚然的景象,顫聲附和道︰「仙人道法高深,我等凡夫俗子望塵莫及……此後但有差遣,必當盡心竭力……若今日無事,下官便回去了……」

那金瞳大漢聲如驚雷︰「慢著!這幾件東西,是那女子身上的。正好當作物證,獎勵一下認真辦差的公門之人,桀桀桀!」

洪太祝听罷,戰戰兢兢接下東西,隨手作了一揖,便一溜煙跑掉了。金瞳大漢露齒森然,不屑道︰「膽小如鼠,難成大事……」

而方才吞下的陰魂、此時又浮現出來。勉強聚成一道女體,帶著一眾陰魂,為這金瞳大漢錘肩揉背,如此情形,說不出的詭異。

金瞳大漢隨手抽出一道陰魂,冷笑道︰「新來的!與你說下規矩,你須為我勾來五名女子、要完璧之身,我便放你去入輪回。桀桀!」

那陰魂只是垂頭顫栗,卻發不出聲響。金瞳大漢伸出食指,將那陰魂下巴勾起,只見五官清麗、雙目無神,竟是新死不久的羅柔!

次日晨光乍現,一片金紅之色灑向人間。仿佛昨夜目睹的罪惡,只是一場難以釋懷的夢境。

張武侯帶著幾名不良衛,從麟跡觀回來後,徹夜忙碌,未曾合眼,已將死者畫像描摹出許多份來。又將死者當日發式、所佩釵鈿,所穿衣履的樣式、色彩,隨身兵器等,逐一條陳、附在畫像之下,以便不良衛四處查訪線索。

少頃,日間當值的不良衛們,陸續趕來點卯,幾乎將正堂前的空地站滿。身為不良帥的高麻子、田胖子精神抖擻,站在七十余人的方陣前,顯示著左膀右臂的身份。

張武侯清了清嗓子,開口時依然沙啞︰「昨夜突發命案,東城外洛水中撈出一具女尸,初驗為溺亡。爾等今日便拿著畫像,以洛水為軸心,先在兩岸的17個坊市仔細模排。發現線索,立即回報!若無線索,再向南北兩面,擴大搜尋範圍。」

七十余名不良衛听罷,齊道︰「喏——!」便在高麻子、田胖子兩名不良帥的帶領下,分為兩股,沿著洛水兩岸,開始忙碌起來。

目送完一眾不良衛出動,張武侯預備回臥房補覺。卻見一名身材干瘦、白發蒼蒼的老道,與仵作從後院走了出來,兩名不良衛跟在後面、滿目疲憊。

那老道還在反復叮囑︰「……橫死之人,最易尸變。那姑娘死去已超過十二時辰,最好保持兩人一班、輪換看守,切勿被貓、狗之類靈物驚擾。」老道絮絮叨叨,從懷里又掏出一張黃符,「若是遇到異變,一定要確認那姑娘額上黃符有無月兌落。若是月兌落,便將這張新貼上,切勿再用舊符……」

其中一名不良衛接過黃符、撓了撓頭道︰「道長!為何要兩人一班?」

那老道笑眯眯道︰「因為一個人看守,會比較害怕。」

那不良衛听完,激靈靈打了個冷顫,不再理會這神神道道的老道。轉而拉起仵作,出門找穩婆去了。

看在眼里的張武侯,強打起精神,迎了上去︰「尉遲真人!此番又勞煩您一趟,改日一定親至觀門,向三清道尊奉香叩首!」

尉遲淵卻嘆道︰「道門後輩,橫遭此難,老道亦是不勝唏噓!不知何人,竟能下此毒手!這等凶徒!老道便折損些壽元,也要叫他不得好死。」

張武侯拱手道︰「真人辛苦!我先差人送您回觀歇息。」

尉遲淵卻眉頭微抬︰「不急。關于這姑娘的尸身,老道尚有一事,須向張武侯說明。若看守之人發現異樣,務必立即告知老道!」

張武侯再度拱手︰「真人請講!」

尉遲淵深吸了口氣,才緩緩道︰「人有三魂七魄。肉身若死,七魄便消。只余三魂,依依不舍,徘徊在側。三魂者,胎光、爽靈、幽精,又稱天魂、地魂、命魂。但我觀這姑娘尸身,胎光、爽靈俱在,唯有幽精命魂,杳無所蹤。三魂已經失了一魂,便難再轉世為人,時候一長、只怕要化作怨鬼。」

張武侯吃了一驚︰「橫死之人,不宜久留,我亦知曉。可是如今要破案,這尸身免不了要多放些時日。只好仰仗真人多施些道法,勿叫中途生變!」

尉遲淵頷首道︰「道門中人,便是要驅邪匡正,我自會竭盡所能。只不過,能將這姑娘一道命魂抽走,凶徒怕不是一般人,道術還在老道之上。若你們找到凶徒蹤跡,切不可魯莽行事,否則怕有性命之虞!」

張武侯微微沉吟片刻,方才道︰「若果真如此,我便該稟報少尹大人,請他發一道公牒,召集城內道法深厚的禪師、道長,屆時助我緝凶。只是少尹大人是否同意、便難預料了……」

尉遲淵點點頭︰

「若能如此,再好不過。若少尹大人不允,我亦會私下里邀一些道友,一齊為此案盡一份薄力。」

兩人說完,互相拜別。張武侯回臥房補覺。才睡下不到一個時辰,又被武侯鋪外的爭吵聲驚起,只好憋著一股煩躁,蹬上烏頭靴,大步出了鋪門。

卻見兩名女道士叉著腰,欲要硬闖進來。被六名手持長矛的不良衛,攔在了外面。

張武侯一夜未睡、又剛接下命案,正焦頭爛額之際,哪還有耐心去理這些瑣事?張口便喝道︰「哪里來的道姑?竟敢硬闖武侯鋪!全抓起來!」

不良衛得了命令,便一擁而上過去抓人。只听見「 、 」幾聲悶響,六名不良衛如花瓣綻開,躺在地上,煞是好看。

張武侯怒從心頭起,暴喝一聲︰「賊女,還敢拒捕!」便跳了出去,與兩名女道士拳來腳往、激斗起來,一時間竟然相持不下,難解難分。惹得坊間小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一個大男人、竟跟女子動手?他家娘子怎麼教的?」

「動手還落了下風,說明外強中干,床笫之間、只怕是一蹶不振……」

「武侯鋪的向來蠻橫、欺軟怕硬,今日倒踫上硬點子了,可見惡人自有惡人磨。」

「我認得他,是不良衛的頭頭,今日怕是要顏面掃地了……真是大快人心!」

「兩位女俠,英姿颯爽!一朝出手,除暴安良……」

張武侯听得臉都黑了,突然後退一丈,理智漸漸回歸︰「你二人過來,究竟意欲何為!」

兩名女道士見他退開,也停了手。其中一人聲音清脆︰「我是麟跡觀花希子崔琬,過來看一看我們師姊……的尸身。這些不良衛存心刁難,還說……還說模一下,便叫進去。」

崔琬說完,杏目圓睜,雙頰微紅,怒意猶然未消。

另一名女道士也道︰「我是月希子覃清,你們這些公門中人,真是不可理喻、烏煙瘴氣!」

張武侯微覺尷尬,狠狠剮了一眼躺在地上裝死的六人。輕咳兩聲、才道︰「是下面的弟兄唐突了……兩位女道長,請里面說話!」

崔琬、覃清見張武侯服軟,齊齊翻了一記白眼,並肩進了武侯鋪。那眼神仿佛在說︰早一些好好說話,不就什麼事都沒有嗎?真是講禮貌的、不如過來鬧的。

張武侯扭過頭,對著滿地的不良衛輕喝道︰「丟人敗興,還不快起來!」說完轉身進了鋪門,「兩位女道長,我帶你們過去,在後院……」

少頃,幾人來到後院一間柴房,柴草早被搬了出來,堆在一旁。木門虛掩,秦仵作滿身冷汗、不停地給身旁一位老婦壯膽打氣。

那老婦雖不是頭一次配合仵作驗尸,但看到死者遺容猙獰,也是被嚇得通天紋亂顫。

陡然听見木門「吱呦」一聲響起,頓時大驚!「咚」地一聲坐在地上,口中哆哆嗦嗦念叨︰「魂歸魂、土歸土,冤有頭、債有主……」

崔琬、覃清見狀,連忙將老婦扶起。秦仵作才轉過身來,對張武侯幾人作揖道︰「武侯大人,卑職確認死者是溺亡。且身上多處淤青,雙臂雙腿骨斷筋折,生前當是……受盡凌辱。

另外,從死者頭發里梳下來一些灰白渣滓,不像是洛水里的泥沙。其余卑職不便再說,這位是穩婆馬嬸子,便由她來稟報。」

張武侯哈欠連天,身上困意卻早被這些接二連三的事情打散。將秦仵作捧來的灰白渣滓看了又看,才道︰「這是熟石灰,營造房舍用的,先收起來。」說完又招手道,「馬穩婆,你查出些什麼,據實說來!」

馬嬸子驚魂甫定,抖著手掏出手帕來,擦了擦面上冷汗和淚痕。接著卻是一聲尖嚎︰「作孽啊——!這、這姑娘豈止是破了身子……下面……下面沒有一處好的……天殺的凶徒!該千刀萬剮!嗚、嗚、嗚……」

崔琬、覃清捂著嘴,已緩緩走到那熟悉而冰冷的軀體前。

崔琬輕輕掀開蓋布,看著烏珠凸起、口齒大開、衣裙破碎的羅柔,渾身僵住了。手背上傳來劇痛,淚目余光一掃,卻是自己咬牙忍悲之時,咬破了捂嘴的手背。

覃清一聲悲呼︰「羅師姐——」接著身體一軟,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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