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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極惡之夜

這世界充滿惡意。

縱然處處設防、時時警惕,然而有時,這種惡意,卻早超乎了想象。

次日平明,晨鼓正響,唐娟跟著方七斗,回到許久未曾回來的麟跡觀。

今日開門的卻是月希子覃清,明眸紅腫、顯是未曾睡好︰「師傅在殿中焚香,知道你必會回來……叫我帶你們過去。」

唐娟心中一陣傷感,師傅顯然已得知噩耗。她年逾花甲,此刻白發人送黑發人,心中不啻于失了至親。而傷感之余、心如亂麻,她一時也想不到可以寬慰師傅的話,反而自己,似乎更需要寬慰。

三人默默進了玄元大殿,見觀主元夷子佟春溪正在道尊神像前叩拜,黑白間雜的道髻,更顯蒼老。三道煙氣升騰而起,與她一道叩拜的,還有風夷子許梅香、雪夷子丁陌娘。

唐娟忍著淚意︰「師傅,我回來了……羅柔師妹的事,我要為她報仇!」

佟春溪叩拜完畢、才轉過身來︰「娟兒,我何嘗不想江湖事、江湖了?只是凶案尚在探查,即便是江湖仇殺,也有盛朝律令制裁。我等縱然激憤、抓到凶徒一刀殺掉,也只是以暴制暴罷了。」

唐娟美目通紅︰「昨日發現羅師妹尸身,七斗哥便在現場。羅師妹……情狀淒慘,竟是被凶徒凌虐至死!我……我咽不下這口氣!」

佟春溪听罷,也是神色黯然︰「昨夜張武侯便帶了不良衛過來,問了柔兒近日行蹤,還據觀中諸人描述,給柔兒畫了畫像。公門辦案,自有章法,即便咱們等不及、想私下去查,若能找到線索,還是須向他們通稟一聲。」

觀中監院風夷子許梅香忽道︰「鏡希子,觀中弟子素日與水希子交好的頗多,誰又沒有捉凶報仇之心?但據我和師姊推測,此事怕不簡單,你們師姐妹若要深究、難免以身犯險。」

佟春溪慢慢點了點頭︰「柔兒已然橫死,我不希望你們任何一人、再蹈覆轍。況且柔兒尸身、如今還在扣在武侯鋪,你們若要盡心,不妨代我去看看她……想法子保她尸身無虞、早些入土為安。」

侍立一旁的月希子覃清抽噎道︰「師傅……我跟師姊一同去吧……我可以與公門疏通、從我家冰窖中取些冰塊,將羅師姊的……身子封藏好,免遭蟲鼠啃食……」

佟春溪微微欠身︰「這樣也好……便代我向你爹娘問安。若有花費用度,觀中亦可承擔,只是莫叫他們為難。」覃清亦欠身回禮,又與唐娟湊在一處、相擁而泣。

方七斗這才抱拳道︰「元夷子觀主!此案是從洛府行營揭出,我倒可以安排人手探查一番。只是不知,羅師妹近來與何人往來、又得罪了城中哪些勢力?」

佟春溪想了想,才緩緩道︰「今春以來,洛陽城中時有女子莫名失蹤,你可知道?」

方七斗頷首道︰「這事鬧得滿城風雨,如何不知?只不過後來公門抓了幾個牙婆、屈打成招,草草了結了此案。市井間雖有非議,卻也只是當成了談資。」

佟春溪又道︰「起因便是這事。一位香客家中幼女、不過金釵之年,便在那時沒了,連尸身都未曾找見。他過來禱祝請香時,柔兒恰好當值。听他說了這等慘事,便一口應下、要替他找尋女兒。後來雖一無所獲,卻無意中查到另一樁奇事……」

方七斗不禁又道︰「羅師妹自來便有俠者之風、最好打抱不平,我方七斗一直欽佩。只是這件奇事,又是什麼?」

佟春溪接著道︰「……河南府這幾年征調民夫,四處疏浚河道、以利漕運,表面看是勵精圖治之舉,實則另有圖謀……」

佟春溪說話間,便將羅柔失蹤前,最後一次相見時所說之事,細細講了出來︰

原來那日午後

,水希子羅柔得閑,便只身出去,繼續尋找幼女失蹤的線索。穿過新中橋、行至承福坊、立德坊時,卻被一隊不良衛攔住了去路。

一問才知,是河南府少尹陳望廬、太微宮太祝洪治業,前來巡視通遠渠、漕渠疏浚情況,要求閑雜人等一概回避。羅柔心中鄙夷,卻無可奈何。

等了將近一個時辰,不良衛才終于放行。羅柔遠遠看到,分著緋色、青色袍的兩名官吏,摒退簇擁的眾人,只領著幾名不良衛、進了思恭坊。

羅柔心中好奇,遠遠繞了一圈、也跟了進去。只見兩人將不良衛留在一處食肆外,相互謙讓著進了食肆。

羅柔繞到食肆後方,隔著牆壁,豎耳細听,兩人交談之聲便從里面傳來。

一人像是洪太祝,啜飲著酒漿道︰「王宮使托下官過來,照例是想知道,這瀍渠、洩城渠之中,可有發現石碑之類?」

另一人應是陳少尹,口中嚼著東西、含混不清道︰「洪老弟莫急!此番搜尋、已是片土不漏,雖無收獲,卻已竭盡所能。況且這些民夫中,還有你安排的匠人,怎敢稍有懈怠?老弟回去,記得一定在王宮使面前多美言幾句……」

洪太祝氣息停頓了半晌,才道︰「此事關乎王宮使仕途大計,若辦不好,咱們二人誰也月兌不得干系!另外,陳大人回去,務必叫手下之人嘴巴嚴一些,切勿走漏風聲……」

陳少尹笑道︰「老弟放心!重賞之下有勇夫,我已暗囑幾個可靠之人、放出了風聲,說聖人崇古,疏浚過程中若發現古物,上交者賞銀十兩,私藏者下獄問罪。其中利害,不言自明。」

洪太祝也笑道︰「好個‘聖人崇古’!不愧是孝廉登科、人中龍鳳。陳大人今日公務辛勞,晚些隨下官去鶴殤酒肆小酌幾杯,再召胡姬奉酒、舞伎獻藝,不比神仙還快活嗎?哈哈哈……」

羅柔听到這里、面色微紅,不禁啐了一聲︰「兩只老色胚……」

正要拔腿走人,卻听見十幾步外,不良衛喝聲響起︰「什麼人!」

食肆中洪太祝口氣微變︰「隔牆有耳!」

陳少尹緊接著喝道︰「別讓人跑了!」

羅柔身手不弱,一頭扎進北市中,七拐八繞,很快將追來的不良衛盡數甩月兌。她出了北市,便向東過時邕坊、毓財坊,又從南面上林坊穿出。過了浮橋,一路南行,轉過陶化坊後,向西折回麟跡觀所在的敦化坊。

就在羅柔松了口氣、閃入麟跡觀後,觀外老松下,伴隨幾聲陰惻惻的笑聲,一道黑氣一閃即逝。

羅柔回到觀內,便將下午所見,一股腦告訴了佟春溪。

佟春溪想到公孫玄同講過的一樁隱秘、心中微動,面上便鄭重了許多︰「他們既然肯如此大費周章,去尋一件東西。那麼這東西,必定非同小可。你既然僥幸未被發現,以後切勿再理會此事!明白嗎?」

羅柔有些後怕地點點頭,行了禮,便回了休寢的居室。

到得次日,心中畏懼感早已消退許多,觀中依舊無事。羅柔又忍不住聯想起那幼女失蹤之後,可能遭遇的種種慘狀,開始坐立不安。不由自主地、便又出了觀門,一路向東,在洛陽城中找尋起來。

行至會節坊外時,忽听得里面有幼女淒厲的哭聲。羅柔心中微悸,鬼使神差地、便沖了進去。

只見一個壯碩老婦,正用竹枝抽打著蓬頭垢面的女童。女童似是乞丐,手中緊緊抓著一小塊胡餅,一面哭一面吃。頭上的血順著額角流下、掛在半邊臉上,竟也無暇顧及。

羅柔心中不忍,沖上前便要制止。那壯碩老婦轉過的臉、卻沒有惱怒,反而慈和笑道︰「姑娘既然心疼這小妮子,便替她受過

吧……」

羅柔雙眼被老婦的眼神勾住,意識迅速模糊。她只記得完全暈倒前,听見那老婦一聲冷哼︰「中了我‘攝魄鉤魂術’,便乖乖跟我走罷……」接著眼前完全黑了下來,很快不省人事。

羅柔再醒來時,卻是一處觸目漆黑的破宅內。這樣的荒廢宅院,洛陽城還有許多,因此,無法辨識自己所在何處。

她欲起身時,才發現自己渾身酸軟乏力,口中塞著亂麻,雙臂、雙腿均被捆在一張奇怪的圈椅上。

圈椅兩側的扶手末端向上彎起,延伸約兩尺有余。自己一雙腳踝,便被緊緊捆扎在彎折處。

這時,陰惻惻的笑聲響起,一個圓臉金瞳、肌肉虯結的大漢,在黑氣中化出身形來。容貌神態、竟和之前的壯碩老婦如出一轍!

羅柔身體被縛,眼中卻露出覺悟的怒意,口中「嗚、嗚、嗚」地叫著。這般舉動,竟令那金瞳大漢笑得愈發得意︰「桀桀!姑娘這般,方才有趣!更勝卻人間無數……桀桀桀!」

金瞳大漢一面陰笑、一面向羅柔走去。驀地伸出半尺長的舌頭,在她臉上舌忝了一圈︰「如果外邊幾個家伙沒記錯,你便是水希子?同為修道之人,想必深諳雙修之法吧?桀桀桀!今日弟兄幾個,便助你道功大進、羽化升仙,桀桀桀桀桀……」

金瞳大漢狂笑一陣、拍了拍手,又有幾名壯漢從黑暗中顯出輪廓。從裝束來看,有道人、有和尚、亦有武者。羅柔眼中驚恐至極、渾身顫抖,腦袋瘋狂地撞擊在椅背上,發髻已然散開。

金瞳大漢猛然將她口中亂麻摳出,才听到她一聲尖叫︰「禽獸——!我死也不放過你們!啊——!」

金瞳大漢享受著尖叫、愈發興奮,當先撲了上去。道人、和尚、武者俱帶著獰笑,緊隨其後……裂帛的鈍響、淒厲的哭嚎、以及施暴者得意忘形的笑聲,在惡貫滿盈的夜里回蕩,拼湊成純良女子的哀哀挽歌……

然而這挽歌,佟春溪听不到了、師姊師妹也听不到了……她們關于羅柔最後的印象,便只停留在她自行出觀的那個午後。直到再見面時,卻已是陰陽兩隔。

佟春溪講完羅柔失蹤前、與她說過的見聞,眾人皆沉默不語。方七斗雙拳捏得咯咯作響,恨不能將這些狡吏碎尸萬段。

然而眾人心中皆知,這也不過是一種推測。若果真是公門之人所為,想要殺人尋仇,便與造反區別不大了。

眾人沉默間,一道悅耳聲音響起,卻是花希子崔琬、不知何時走了進來︰「師傅,我崔氏族中叔伯、兄弟,多有出仕為官者,與公門交游頗多。若真是公門中人所為,我爹爹必能牽動朝中關系,令那一干凶徒認罪伏法。」

方七斗聞言也道︰「若真是公門中人所為,即便那張武侯鐵面無私,怕也會阻力重重,難以查清真相、抓獲真凶。所以,我們在暗中探查,絕非多此一舉。正是要防備官官相護、大事化小!」

一向寡言少語的雪夷子丁陌娘,此刻也看向佟春溪道︰「師姊,不妨叫花希子、方世佷試一試,總好過無頭蒼蠅似地亂撞。」

佟春溪轉過身去,不願眾人看到她的疲累︰「風夷子、雪夷子,明面上的探查、和武侯鋪的交涉,交由你二人,決不能叫公門之人掉以輕心。花希子、月希子,你們縱然有心、但只許暗中探查,切記量力而行,不可卷入過深。」

佟春溪頓了頓,轉過身來,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簡,遞到唐娟手上︰「鏡希子,你已還俗完婚、且有幼子需要看護。只需將這道信簡送至上清觀即可,其余事情,不許再插手。」

唐娟悲戚道︰「師傅——」

佟春溪已舉步進了偏殿,只留下一道背影︰「我意已決,不必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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