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月清冷,飛紅無計下館閣。洛水湯湯,春風不改舊時波。
春流浩蕩,從洛陽城橫貫而過。帶走兩岸雜樹下零落的花瓣,也帶走了城中磨牙吮血之人、犯下的累累罪惡。
洛陽城上東門外,洛城行營依河而建。放眼遼闊的大校場,正被高大的木籬圍起,木籬之外是農田和荒野。
木籬內營帳井然而建,兵募聚居的營壘、碩大的馬廄皆臨水而設,方便取水飲馬。
木籬內外,便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是夜,結陣操練完的兵募們,簡單吃了些飯食,便結伴來洛水邊打水洗漱。騎兵們甚至牽來軍馬,拿著木桶長刷,仔細清洗著馬身上的灰土和糞漬。
一切一往如常,顯得枯燥,或許只有去過西面戰場的人,才能給這份枯燥、加上些血色的豐盈。
一個兵募打著哈欠,正將拴了長繩的木桶擲入水中。他是親兵,此時奉懷化中侯邵易飛口令而來,頗有幾分神氣。
打水通常的程序,只有三步︰捆繩、擲桶、拽回。通常木桶擲出兩息,必會伴隨一道清脆的水聲,稍待片刻,木桶沒入水中,便可緩緩收繩拽回。
然而這次木桶落水,卻似乎砸中了一團水草。大半個桶身擱淺在水面上,隨著此處流勢舒緩的河水,輕輕晃動。
親兵眼力頗佳,稍一分辨,便看出了異常︰那水草青黑柔順、如馬尾般在水里搖蕩,水草旁是一襲茜色羅裙。二者相連,一動不動。
縱然老于戰陣,親兵心中也不由泛一陣惡寒︰「來……來人!河里有死人!」
附近兵募聞訊趕來,看到水中被樹根掛住的女尸,眼中卻沒多少恐懼,反而是好奇多一些。
幾個膽大的兵募立刻找來長戈,慢慢探入水中,將女尸勾住,緩緩拖上岸來。又倒轉長戈,以木柄一挑,那女尸便被翻轉過來,露出慘白、腫脹的面龐,嚇得幾名兵募猛然後退。
女尸表情扭曲猙獰,似是死前受了極大凌辱。羅裙、間裙胡亂捆在腰上,錦褙、襦衫、袹複被撕扯得一塌糊涂,露出胸前的大塊雪白……足上繡履早失、只剩一只腳還穿著羅襪。
這段水邊洗漱的兵募,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已將女尸圍了起來,議論之聲逐漸嘈雜。又有兵募找來破布,將女尸猙獰面色蓋住,眾人心中寒意才減去幾分。于是開始有人陸續蹲了過去,仔細觀看起來。
水邊動靜,驚動了一名正在附近巡視的年輕隊正。他身量頎長、膚色略黃、豐神俊朗,書生般儒雅的顴骨上,一雙不怒自威的眼神掃射過去。眾兵募發覺,紛紛自覺讓開一條路來。
年輕隊正步履沉穩,徑直走到女尸前,掀開那破布掩蓋的猙獰面孔……他眼神中全然沒有恐懼,卻充滿了驚詫和憤怒︰「水希子……羅柔?怎麼會是你!是誰對你做出如此禽獸行徑!究竟是誰——!」
年輕隊正的暴喝聲,響遏黑雲,而這消息也迅速傳遍整座行營。
致果校尉譚令德正在帳中對著沙盤,目光審視著祁連山附近的涼州、甘州、肅州、沙州等地山勢地貌,愁眉不展。听得親兵來報「洛水發現漂浮女尸」,只是簡單下了道指令︰
「看好女尸,勿再翻動。著邵中侯快馬入城,通稟河南尹,速派武侯、不良衛、仵作前來接案。」
半個多時辰後,武侯張松岳攜著十余名當值巡夜的不良衛,拖著一名仵作,趕到洛府行營。
仵作喘息未定,便在張武侯的催促下,與幾名不良衛在洛水畔砍來樹枝,簡單搭出一道圍擋。接著拱手道︰「武侯大人,今夜匆忙,未尋到穩婆。如此便要驗尸,恐對死者不敬……」
張武侯拍了拍腰間橫刀,豹眼圓睜︰「事急從權,嗦什麼!若破不了凶案、抓不到凶手,才是對死者最大的不敬!」
仵作唯唯諾諾,點頭應下,又向行營兵募借來籠了紗罩的桐油燈,開始就地驗尸。年輕
隊正則配合不良衛,將探頭探腦的、試圖看熱鬧的兵募,驅散到圍擋兩丈之外。
只見仵作打開隨身的一只背箱,取出濁酒盥手。他先找來一根銀牌、以皂莢水擦得光亮如鑒,隨即捏開女尸下巴,將銀牌填入。接著才將女尸衣物小心解開,就著桐油燈一寸寸看去,除卻零星的淡紅色尸斑外,觸目驚心的青紫色勒痕、被猛力擊打的淤痕,遍布周身,令人發指!
仵作強忍著心中不適,順著女尸手臂、雙腿一路按捏,發現其雙肩和雙膝,均被人以大力扭斷!雙乳及臀胯均有青黑色的人齒咬痕,看齒痕形狀,行凶者應當不止一人。這名女子,生前是遭受了何等喪心病狂的摧殘折磨!仵作心中,也不禁涌出幾分怒意。
這時,仵作才將銀牌從女尸口中取出,以皂莢水洗去污穢,仔細看了看,才小心收好。
接著又將女尸側過身來,取來兩根中部通透、兩端尖銳的細竹,從女尸胸月復相接處、斜斜刺入。一根直入肺泡、一根插入胃部,外露的竹口分別用瓷瓶罩住。待血紅的漿液灌滿,便迅速將細竹拔出。又把兩瓶漿液倒出來些、仔細辨查了一番,才將剩余漿液封口收好。
做完這些,仵作又鄭重將女尸衣物一件件裹好。又用燒酒洗過雙手,才站起身來,向張武侯拱手道︰「武侯大人!依卑職初驗,死者死于溺水。但生前遭多人毒打、侮辱,幾乎體無完膚!雙臂雙腿俱斷,以至于落水後無力掙扎,最終溺亡。」
張武侯听了仵作所述,眉頭卻更緊了幾分︰
尸體沿洛水漂下、浮沉不定,若非此處水流趨緩、有樹根羈絆,這女尸怕是要一路沖往更遠的村落。那時若想要追查,範圍還要再擴大幾倍。此時案情,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況且那年輕隊正已認出死者,是麟跡觀女道士水希子羅柔。只是凶案現場在哪、凶手身份與動機等,尚須順著目前線索,細細模排。看來今晚,又是個不眠之夜……
張武侯思忖一番,看著漸沉的夜色,向對面年輕隊正抱拳道︰「方隊正,你我算是故交!若無其他事宜,我便將這女尸帶走,以作進一步勘驗。勞煩代我向軍中上官稟明一聲!」
這名年輕隊正便是方七斗,此刻也微微抱拳︰「查案要緊,上官必不介懷。只是希望武侯鋪能盡快破案,還羅師妹和麟跡觀一個公道。」
說到此處,他眼底殺意毫不掩飾地涌動著,
「羅師妹非尋常坤道、武藝不俗,能害他的凶徒,必然更加難纏,或許有些背景、也未可知。張武侯!若你被人掣肘、無法秉公辦案,只管告與我便是,我方七斗必定與凶徒不死不休!」
張武侯被他小覷、心中微怒,卻沒有發作,反而斟酌了一番道︰「若有難處,自會過來求援。案件一旦告破,必會回報軍中。只不過盛朝律法嚴明,望方隊正耐心等候,切勿沖動行事。」
方七斗冷哼一聲,轉身便走,想來是向上官稟明案情去了。張武侯無言地揮了揮手,一班不良衛便找來獨輪推車,將女尸用舊蘆席裹了、抬了上去。眾人這才在茫茫夜色中,向洛陽城折回。
自那年太微宮齋壇演武後,方七斗與幾名武技上佳的道門佼佼者,便被洛府行營頒賜魚符,作為投軍報國的憑據。後來,他與弘道觀一眾師兄弟,救回被擄走的楊朝夕後,便向觀主尉遲淵告了假,一心追慕麟跡觀鏡希子唐娟。
他本著「扔下臉皮、天下無敵」的宗旨,窮追不舍,死纏爛打,經冬復歷春。終于在次年綠肥紅瘦之時,與唐娟修成正果,辦了場聲勢浩大的婚宴。
甚至于和方府有幾分沾親帶故的河南尹,都撥冗親至,委實驚動了半個洛陽城的權貴。
成親之後,方七斗、唐娟兩人便正式月兌了道籍,開始過起柴米油鹽、有滋有味的尋常日子,相敬如賓,形影不離,蜜里調油,舉案齊眉……
一次伏案讀書,方七斗見厚厚經折中、竟夾著枚雜銀所鑄的魚符。而那頁經折所載,卻是班超投筆從戎之事。于是心潮翻涌
、久久不能平息,以至于當晚囈語,也全是上陣殺敵的壯烈呼號。
唐娟見他這般,也是哭笑不得。次晨醒來,便勸他加入軍籍、建一番功業。
方七斗見娘子如此善解人意,不禁豪情頓起、手腳齊動……一番不可描述的旖旎後,被雙頰生暈的唐娟、幾口啐出了臥房。他便理了理思緒,將從戎之志,向爹娘鄭重稟告了一番。
方家本就徘徊在公門和江湖之間,祖上也出過幾位功勛卓著的武將、威名遠播的俠客。新入門的兒媳系唐門遺孤,且不久前又懷上了方家骨血。于是家中二老對他從軍的想法,俱是全力支持。
方七斗便如願以償、入了行伍,從一名兵募開始嶄露頭角,又在每年秋防與吐蕃和突厥的角力中、積累了些軍功,逐漸步步進身,成為洛城行營的一名隊正。
卻說方七斗向上官稟完案情,便告了假。騎上飛雲驄、信步出了轅門,趁夜向方宅而回。
一路疾馳,心中翻涌著這幾年的經歷,宛如夢幻般美好。直到今夜見到羅柔慘不忍睹的尸身,心中所有的太平自足之感,瞬間全部崩落。隱隱覺得這太平了許久的洛陽城,已經有不安的、躁動的因子,開始悄悄發酵。不知未來,又該是怎樣一番光景。
夜入上東門,免不了一番盤查。然而半晚上的攪擾,城中宿衛也已知曉凶案之事,待看過方七斗腰牌後,便予以放行。返回銅駝坊途中,又遇到一隊不良衛巡城,只得再度下馬、亮出腰牌,才順利回到銅駝坊家宅。
方七斗將飛雲驄拴在宅前下馬石上,看著熟悉的烏頭門,竟生出幾分猶豫來。不知待會兒面對娘子,該如何描述今晚所見慘況。許久才嘆息一聲,叩響了門環。
門內很快傳來家僕的問詢聲,方七斗沒好氣道︰「是我!快些開門!」
一陣門栓響動,朱漆木門緩緩張開。一名家僕、身後還跟著幾個護院,提著燈籠站在院中,見果然是他,便要向堂屋內家主稟報。
方七斗趕忙攔住︰「時候不早了,爹娘怕是早已睡下。明日我再去問安!你們也都下去吧!」家僕、護院應了,便將燈籠遞給他一盞,各自回房。
方七斗打著燈籠,繞開崇屏,一路順廊道而走,很快回到後院自己所住的東廂房。房內寂靜,漆黑一片,方七斗吹滅燈籠、扔在房外,躡手躡腳地模了進去。
「嗤」地一聲輕響,黑暗中一道暗器,沖著他面門激射而來!
方七斗早有準備,腦袋微偏、雙指一夾,便將那暗器接在手上,卻是支瓖珠嵌玉的金步搖。口中笑道︰「女俠出手,果然大方!」
「呸!深更半夜攪人清夢,非奸即盜!」一名清瘦高挑的年輕婦人,已掌起燈燭,向他款款走來。
年輕婦人身上只穿著袹複和短,曼妙身姿掩在薄衣下,更顯玲瓏有致。清麗容顏在燈燭映照中,嬌艷萬端,正是他娘子唐娟。
方七斗心中一動、上前攬住。唐娟掙扎幾下、便不再動彈,媚眼如絲道︰「這麼晚回來,可是想我想得緊了?建兒已經睡熟,待會兒……你動作慢一些、莫驚到他……」
建兒全名方子建,是二人所生獨子,年方三歲。
方七斗將她攔腰抱起,惹出半句嬌嗔。又將金步搖插回她頭上,才向臥房走去︰「娟妹,我這當爹的你還信不過?保證槍出如龍、潤物無聲……」
一番溫存,雲銷雨霽。方七斗才轉過頭來,面色漸漸沉重︰「娟妹,今天深夜回來,是有件事要說與你。你听了,千萬不要激動……」
唐娟秀目微瞪、銀牙緊咬,一只手已擰住了方七斗耳朵︰「難不成你找了個小的、要娶過門……」
「羅柔師妹……死了。」方七斗將唐娟雙手捉下、輕輕握了握,喃喃說道。
唐娟忽地掙開他,一手撐榻,一手捂住薄唇,眼淚奔涌而出。沉悶而劇烈的哭聲響起︰「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