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令君來矣,且來喝一杯。」
「請陛下先」
「且用」
南鄭城頭,匆忙穿戴完畢的尚書令李平在中常侍黃皓的小心帶領下,小心翼翼的走上城頭,第一眼便看見了一身淺白色長袍寬帶,持著酒盞向北而立的天子劉禪。
時維九月,序屬三秋。
白日些許的燥氣便在晚風吹拂下,徐徐消散。
「來給李君滿上。」劉禪似乎已經喝了不少酒,見到李平上來後,當即吩咐一旁的黃皓倒酒,甚至見到其人手忙腳亂的樣子,還要自己上來給李平倒,卻是驚得李平禮都未行畢,一陣的推辭和惶恐。
且說,皇帝親自給你倒酒你敢喝嗎?
莫非以為自己是諸葛孔明?
但無論如何這酒是推不了的,稍許,待到酒盞倒滿,劉禪便眯著眼楮催促道︰「李君?李君?」
「陛下,臣在。」李平趕緊端著酒盞迎上去。
「卿遲來矣,且先飲一杯。」劉禪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卻頗為豪邁的指著他那盞酒,笑道︰「不飲盡,我這里卻是不許的。」
「」聞言,李平卻是苦笑一聲,但也隨即端起酒盞對著劉禪行了一禮,隨後一飲而盡。
便見劉禪高興的拍著手︰「不愧是朕的尚書令,黃皓,再去給滿上。」
黃皓便如一尋常路邊酒家的小廝一般,趕緊把著酒壺便再度給李平的酒盞里滿上。
「陛下今日好興致。」一盞酒過後,李平倒是稍稍去了些拘謹。
「哪有什麼興致,不過苦中作樂罷了。」劉禪卻是搖了搖頭,稍微抿了一口酒,眼神飄忽,看向遠方︰「便如這茫茫峻嶺,也有許多不如意,秋日落葉,冬日下雪,夏日炎熱,便只是春日尚好,可又如何能年年月月皆為春日?不過都是無從選擇罷了。」
「陛下此言頗有道理。」李平听著某天子不倫不類的比喻,居然煞有其事的點了點頭︰「峻嶺與吾等皆是同樣罷了。」
劉禪聞言一笑,卻是擺了擺手,忽然道︰「听說今日間不少大臣都去了定軍山拜祭相父?」
「是有一些。」李平想了想,點頭道︰「大抵上是因為即將啟程回成都的原因,大臣們去的多些,不過臣倒是未去。」
「哦?李君為何不去?」劉禪轉過頭來,似笑非笑道︰「莫不是還在記仇?」
「陛下說笑了,哪里來的記仇一說?」聞听此言,旁邊持壺的黃皓忍不住抖了一抖,而李平卻相當平靜,長身而起,失笑一聲︰「無論是先帝還是陛下亦或是丞相對我只有恩,還是大恩,仇之一說卻無從談起。」
「那便當朕說錯了,自罰一杯。」劉禪隨意的擺了擺手,端起酒盞一飲而盡,卻又是跟剛才的李平完全不同的風範。
「陛下豪邁。」李平贊道。
「哪有什麼豪邁?不過是見了一場生死罷了。」劉禪隨即負手而立,淡淡道︰「以前的時候在宮里,也不知外界是何等情況,死人便也沒那麼在意,可這次從五丈原回來,朕的心思改變不少,生死間遠沒有說得那般容易。」
「不過李君,現在國家崩潰淪落至此,吾等總歸是有點責任的。」劉禪話鋒一轉,繼續道︰「但此時而言,無非是國家大義凌于個人情緒之上,說什麼都不如去做些事情來得妥當。」
「臣已知陛下在五丈原上之言,卻是振聾發聵,總覺此生若真如此,便也太潦草了。」李平再度飲下杯中的酒水,苦笑一聲道︰「怕是陛下不知,在那道旨意到來之前,臣心中甚至存了死志,虧得陛下救了老臣一命。」
「所謂五帝聖焉死,三王仁焉死,五伯智焉死。」劉禪繼續淡淡道︰「人莫能考也。」
「便如朕此次出奔五丈原,心中實際上沒想那麼多,蔣琬等人皆勸我以大局為重,不能輕率行事,可何為大局?」劉禪忽然轉頭看向李平,卻是提高了音量︰「朕私以為大局便在我!真以為我是放著一個妥當的路子不去做,棄了祖宗制度家法,一意孤行嗎?還不是因為彼處路數全然成不了,只能誓死一搏罷了。不過彼時卻是沒想過什麼生死的,大概是一腔余勇上前來,卻是不顧一切了。」
「陛下千里壯舉,旁人莫能哉,堪比光武,臣每每思及,感傷之余也熱血奮勇。」李平先是拱手稱贊了一句,隨後便謹慎問道︰「陛下心中可是想起先帝了?」
「是啊,李君不愧是李君。」劉禪居然長長出了一口氣,隨後道︰「說起來朕便是想到先帝了,這幾日間,包括相父在內,旬旬有人說朕可比先帝,實際上真的可比嗎?我一無先帝之勇烈,二無先帝帶兵打仗的本事,治國治政皆不用提,便是朕不說,卿也應當知曉。」
「陛下何必妄自菲薄?」李平直起身來肅然拱手,許是喝了點酒,卻是難得漸漸放肆,說了些平素他絕難開口的事情︰「不提從前,便是此時陛下人主之態磅礡,軍心所向,民意所鐘,實為我大漢天子也。」
「是這樣嗎?」劉禪稍稍眯了眯眼,輕笑道︰「實際上在魏軍退去後,朕心中是一團亂麻,便是留在原上不動,也是因為此處原因。」
李平當然是點頭不語。
戰後諸事必然雜亂,而這其中,幾乎每件事都還必然摻雜著重要的人事問題、經濟問題、軍事問題,所以處置起來不免棘手。
但是怎麼說呢?
話有時候是能反過來講的,這些事情就擺在跟前,再難不也得硬著頭皮上嗎?
便是在這般情況下,事情也被劉禪處置的大差不差。
「朕心中還是有些想法的,只不過這次疏于時間以及形勢關系暫且放下,待以後再論,卿且先記下,以妨屆時倉促。」
聞听此言,李平才稍稍醒悟,感情今天皇帝是為了給他通通口信來的。
當然,還有另一層意思,卻是心知肚明了,這里卻不足道哉。
「唯。」想通此一關節,李平當即拱手稱是,再抬頭來,劉禪居然早已經轉身而去,恰似秋風明月,也不及我壯志未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