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來,聖喬治區警察分署的警務人員們已經進入了緊張而有序的備戰狀態。
一走入警署大廳,就能見到幾名手握警棍的警察站在出入口附近,每當有前來處理事務的市民進門,就會分出一人靠近過去低聲詢問,核對身份、確認事宜詳情。直到結束這一環節,他們才會放人通過,去接待前台登記信息。
布告板前,一名上了年紀的老警長正在整理張貼出來的告示,他身後不時會有腿腳利索的見習警員登上台階匆忙路過,手中或許還捧著類似檔案袋的物件。
大廳後方,連接著檔案資料室、證物室與探員辦公室的中轉走廊上,可以看到數個臨時當起搬運工的警察正在運送手中似乎頗為沉重的紙箱,這讓那些排隊等待做筆錄、繳納保釋金的各色市民不得不靠近牆邊,好為他們讓出足夠通過的道路空間。
跟著康斯和前後兩名警察一路走上二樓的過程中,亞瑟•華生收到了神情各異的打量與諸多視線。直到來自軍情九處的年輕人敲開二樓右側走廊盡頭的辦公房門,與等候在此的警局副局長匯報起工作內容,要保持雙線操作的愛麗絲才稍稍放松下來,隨意地走到副局長辦公桌右面的立式書架,打量起那一冊冊整齊排列的書脊。
很快,康斯結束了被監管者的情況說明,那兩名來自蒸汽教會非凡者隊伍的兼職警察相互對視一眼,自覺地開始接上陳述,說起他們對伊恩的檢查結果。
「和那些被卷入事件、卻沒有怎麼遭遇生命危險的馬車車夫一樣,那個男孩身上看不出被超凡能力影響過的痕跡。但他到昨天傍晚為止的近期記憶存在大量不自然的空白,我們從他的手臂上發現了注射留下的針孔,數量不多,而且有新有舊,所以很可能……」
「致幻劑,還是那些能讓人磕壞腦袋的低劣藥品?這種東西什麼時候都已經泛濫到孩子手中了?」長著一張微胖臉龐、看起來相當和藹的副局長皺起了眉。
「也許只是這個叫伊恩的男孩情況特殊,尋常孩子並不像他這樣被弗薩克的間諜收養長大,用學習到的知識和技巧為別國探听消息、收集情報。」另一名穿警察制服的機械之心成員說道,「當然,他不清楚自己被收留的真相,至今還以為那人只是個偵探。」
他的同伴附和著點了點頭︰
「最重要的是,我們沒在那個男孩身上發現遇難者應有的印記……‘惡魔’的印痕。」
此言一出,整個房間里的四雙眼楮頓時都轉向了在場唯一的那位外人。
亞瑟•華生微笑著轉過身,無聲拉開領帶,解下外套和襯衣的扣子,讓白到有些蒼白病弱感的鎖骨顯露在外,因而也令旁人得以看清那個仿佛刻印入血與骨的猙獰爪痕。
那是與官方沒有公開出去的、所有于血案中喪生的被害者們身上如出一轍的印記,五道並不平行的蜿蜒線條組就了一個簡單的螺旋紋路,卻給人以異樣的邪惡怪誕感。
了解內情的調查者們知道這個印記出現在他身上的含義。
亞瑟•華生才是那個真正遇到「惡魔」卻又幸存下來的生還者。不論他的目的是什麼,又是否指使了男孩伊恩為自己謀取赫爾莫修因手稿,交易達成的如今再計算這些早已失去意義,他的存活本身就具有價值,甚至可能為膠著的疑案現狀帶來全新切入點!
「好了,又不是第一次確認這個‘惡魔’印記,收起你們的嚴肅,來談談案件本身吧。」
亞瑟•華生很快便扣好上衣,毫無緊張感地擺了擺手︰
「一個月時間,六起血案,平均不到一周就會發生一場事故……在去接觸證物之前,我想先听听你們目前得出的結論。那麼多次現場調查,十余位遇難者的身份和他們之間的關聯性匯總……嗯,我只是打個比方,查案方面你們才是專家,總能發現點什麼。」
挺著微胖啤酒肚的副局長點了點頭,看向那名佩戴督警肩章的警察。
收到信號,來自機械之心的非凡者成員站了出來,在副局長辦公桌上攤開的市區地圖熟練地圈畫出曾經幾起事故的發生點。
「如果你之前對事件有所關注,或者說像你那位偵探朋友那樣整理過所有案件的事發點,就可以發現——」
他很快便在地圖上標注出了六個地點,它們毫無例外都位于貝克蘭德大橋附近、統稱橋區域的城區,以及囊括了塔索克河下流河域的大橋南區。
「8月29日,第一起事故在大橋南區的諾登街、友好街路口發生;三日後,也就是9月1日,警方在橋區域的煤炭街、紅百靈街路口處理了第二起事故;在這之後,我們有足足五六天沒再听到類似的事故報告,但不祥的預感最終還是在下一周的周二得到了兌現,第三起事故還是發生了,同樣還是橋區域,紀念碑廣場所在的那個路口……」
隨著這名官方非凡者的講述,前四個案發地的某一特征便已昭然若現。
這些交叉路口的附近,或者說不遠處,就是流經市區的塔索克河。
亞瑟•華生配合地指向後兩處地點,比了比它們與河域間的漫長距離︰
「最近的兩起案件呢?這兩個路口和塔索克河離得可不算近。」
像是猜到他會這麼問,沒有負責起講述任務的另一名機械之心成員走近過來,將兩張黑白相片推到了桌上。
「這兩個路口雖然遠離河面,但它們的共通點顯而易見,是在交叉的路口處安設了通往下水道的井蓋口。」之前那名中年督警模樣的非凡者敲了敲桌上的相片,發出篤篤的聲響,口中肯定道,「早在第二起案件發生之後,就有人推斷出‘惡魔’是借助水道進行移動、完成行凶的結論,但苦于證據太少,我們只能抽調少數成員去橋區域和大橋南區符合條件的路口巡邏視察,驗證猜想……」
「結果,最近的兩起案件發生在了遠離河兩岸的交叉路口?」亞瑟•華生露出了然的神情。
康斯一板一眼地補充更正道︰
「算上你昨天傍晚遇到的事故,已經是三起案件了。」
「昨天下午,我從碼頭區返回,等到馬車駛近大橋南區一帶,就感覺到車速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控制。車夫開始驚慌地喊叫,想讓拉車的馬停下來,可馬車還是來了個急轉彎,車廂也猛地往另一個方向側翻過去……仔細一想,我跳出車廂之後,倒是的確沒注意地上有沒有下水道的井蓋。」亞瑟•華生輕聲自語般點了點頭。
「事實上,那片街道在轄區概念上仍屬于碼頭區,並未劃分給大橋南區,所以我們負責街區巡視的成員才會錯過了報告。」中年督警模樣的非凡者說著,看了一眼他正裝革領、一派標準魯恩紳士的體面模樣,「而且根據那位車夫的證詞,你跳出馬車之後,直接翻滾到馬車正面,以蠻力阻止了車禍事故的發生……于是就連警局也沒收到相關的報案信息。」
亞瑟•華生只當自己听不懂話語中隱約流露出的「你為什麼不報警」、「你這樣讓我們很難辦」,顧自開口確認道︰
「所以你們因此認定,那只‘惡魔’是通過水路進行移動的?」
「……我們先來明確另一個問題。」面容微胖的副局長以並不和藹的語氣說道,「你對‘惡魔’的作案手法有什麼感想?」
「你是指,什麼樣的能力能夠做到隱蔽地將馬車中的乘客殺害,然後扭碎四肢、折疊著塞進馬月復內的?說實話,除了人為營造的驚悚感以外,我看不出來這麼做有什麼意義。」亞瑟•華生如實回道。
中年督警模樣的非凡者清了清嗓︰
「先糾正你的一個說法——馬車中的乘客不是死後才被塞入馬月復的,他們是被粉碎了全身骨頭、在馬月復中窒息而死的。」
「做得到這一點的首要嫌疑目標就是血肉魔法,但血肉魔法不能讓這些過程縮短到馬車經過十字路口的一瞬間,也不可能在有行人、旁觀目擊者的情況下,無聲無息地完成整個殺害乘客的流程。當然,如果相應能力的配合,這些矛盾之處就解釋得通了。」惡補過案件情報的康斯有條有理地說明道。
亞瑟•華生微一挑眉︰
「你們是想說,雖然凶手的代號被起名叫作‘惡魔’,但他的實體可能是擅長血肉魔法的‘薔薇主教’,甚至更高一階的‘牧羊人’?」
「也或許,我們要面對的不止一只‘惡魔’。」臉龐微胖的副局長回到辦公桌後,用手中未點燃的煙斗輕錘著掌心,「一只隱匿行蹤、用惡意感知規避追捕的‘惡魔’,一只用血肉魔法實行凶案的‘惡魔’。」
「為什麼不考慮單人作案的可能?無論隱匿,還是通過水路進行的快速轉移,應該都可以借神奇物品的能力實現吧。」亞瑟•華生意識到副局長的篤定似乎另有原因。
「殘存于現場的痕跡,指向了多種不同的能力,至少復數單位的存在。」康斯主動解釋道,「除了血肉魔法以外,我們還在死者身上和體內發現了墮落污穢的力量。可以確定的是,那是源于深淵的惡魔語言在普通人身上爆發後的余留物。而且我們有理由相信,這種污穢語言的使用者和施展了血肉魔法的人是兩個不同的存在,他們在現場的行動軌跡並不重合,甚至存在著相悖和矛盾。」
「方便回答我一個問題嗎?你們為什麼不在可能案發的地區安排高序列強者巡視?大橋南區暫且先不提,貝克蘭德橋區域一帶歸屬風暴教會的管轄,他們完全可以安排一到兩個機動性強的中高序列非凡者在空中待機,覺察到不對就立刻趕往地面,說不定運氣好還能成功阻止慘案的發生。」亞瑟•華生很好地表現出了自己的困惑不解。
「你以為是我們不想嗎,要不是——」康斯險些將某些被組織列為機密的動向月兌口而出,好在及時收聲,下意識扭頭望向面相和藹的副局長。
「分配給‘十字路口惡魔’事件的人手已經足夠多了,威脅這座城市安寧的蟲害並不僅限于這一種,我們必須警惕其他正在發生、或者即將到來的危機。」副局長擺著手,不再重復解釋自己的立場,然後示意了一下門外,「事先該說的差不多就是這些,你們可以去證物室了。」
下樓走向警署證物室的路上,亞瑟•華生毫不避諱旁人的存在,對康斯笑道︰
「看得出來,這位副局長先生也算是你的上司,他好像不太願意讓我試探出你們最近的動向。」
「別耍花招,你的任務只有一個,那就是揪出真正的作案凶手。」康斯抿了抿唇,「那些可惡的新聞記者,為了自家報社的銷量,一次又一次用夸大不實的文章煽動民眾的情緒和不滿,讓他們關注起這一系列涉及超凡的連環事件,給我們的調查工作添了很多麻煩……」
「也就是說,如果沒有那些新聞報道的宣傳,‘十字路口的惡魔’其實算不上什麼特別值得關注的犯罪者,你們也不會考慮為他們建立專門的調查組?」亞瑟•華生有些恍然地說道。
「你這是故意曲解!無論現狀如何,我們都會認真對待每一起事件,只不過……呃,只不過……」康斯突然感覺有些詞窮,因為他發現那些堆積在待辦事項里的任務,並不是全部得到了解決,有些事件長期不見進展、也沒有發現新的被害情況,就這麼被擱置在最底下,逐漸被淡忘,然後被貼上已歸檔的標簽,變成無解的謎題。
正扮演著亞瑟•華生的愛麗絲越過身旁停下腳步的瘦高年輕人,推開證物室的門,嘴角帶有笑意地走向那些被收集在沉重紙箱里的現場證據。
她其實已知曉了許多。
包括最近讓軍情九處和風暴之主教會忙得無暇顧及其他的大事——她在東區地下黑市放的那一把火,終究還是燒到了某些理應不會被波及的勢力。
忠于魯恩王國的軍情九處,和魯恩王室、奧古斯都家族世代信仰的「風暴之主」,這兩者的共通點竟然被一場蔓延在東區貧民窟的動亂揭露出來,倒也足夠有趣。
當然,最為重要的一點在于……
她的確是在離開極光會據點、返回喬伍德區的途中,偶遇了那位傳聞中的「惡魔」。
她的所言所行都是真實,除了一點。
如果「亞瑟•華生」真的是擁有生命的普通人類,那麼他必然會在被「惡魔」印下印記的那一刻死去。
因為那是寓意在狩獵中落敗、象征著「祭品」和「食糧」的特殊印記。
同樣的把戲,她也會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