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整夜,至清晨一直未停, 只是比昨晚小了些。
親王與福晉的儀仗從王府開到宮牆之下, 都留在了神武門外。錢昭單手挑起轎簾瞧外頭, 多鐸見她眼帶笑意,不由問道︰「笑什麼?」
錢昭回道︰「勞豫王殿下扶轎,銘感五內。」紫禁城內, 錢昭可乘轎,多鐸則只能徒步。
多鐸笑道︰「你是拿我當小廝覺著有趣吧?」
錢昭抿唇不答, 對著抬轎的太監命令道︰「停。」她自撩了簾子出來, 對多鐸道, 「我跟你一塊兒走著。」
多鐸牽了她的手,道︰「不冷麼?」
她抬手掃了掃他肩頭雪片, 道︰「活動活動就熱乎了。」
多鐸接過牧槿剛張開的傘, 遮在她頭頂,笑道︰「你要同甘共苦,我怎會攔著,走吧。」
錢昭穿不慣厚底朝靴, 踩在鏟過積雪的濕滑青磚上,步履艱難,多鐸樂得半拖半抱,兩人便在這冰天雪地中相擁而行。
雪積得已有尺余,五尺寬的路不知要多少僕役徹夜清掃,她忍不住道︰「宮內除雪可也是件苦差。」
卻是那引路的太監陪笑道︰「稟福晉,您有所不知, 宮里鏟冰都在雪停之後,位育宮之南多是調護軍營來做,奴才們則只管掃除後廷。今兒是豫王爺與福晉廟見大喜之日,太後懿命,令奴才等務必清出一條道來。」
錢昭還未說話,多鐸便搶先道︰「哦,兩位太後拳拳愛護之意,臣感激涕零,待會兒便去乾清宮謝恩。」
那太監見多鐸面露微笑,涕零自然是沒有,一番話說得誠懇,卻是公事公辦的態度。他本想賣個好,誰知這位爺對嬌妻護得滴水不漏,愣是掐斷了話頭,叫他只得訕訕而笑。
錢昭橫了多鐸一眼,松開他往道旁雪地里走,一腳踏下去便是深深的足印。木底磕在磚上「 當」作響,踩在雪里卻是「喀哧喀哧」,十分有趣。
多鐸見她玩得興起,笑著提醒道︰「小心滑。」話音剛落,便見她一步未穩坐在了雪地上,抬手阻止太監侍女圍上去,自己跨了幾步走到她身邊,問道︰「摔疼了沒有?」
錢昭搖頭笑道︰「鞋子拔不出來了。」
多鐸聞言蹲下,握住她的小腿,一一拽出雪坑,接著拉她起身。他見她袍子上滿是雪沫,兩頰凍得微紅,一雙眼亮晶晶的,儀態與過往秉持的沉靜穩重大相徑庭。他喜歡她略帶稚氣的笑容,將她雙手攏在掌心捂著,道︰「高興成這樣,沒見過雪麼?」
錢昭卻想起烏珠沁穆草場上的雪,不答反問道︰「你說過遼東雪大,馬蹄踏下去,拔不出蹄子來,便是如此嗎?」
多鐸不料她還記得此事,笑道︰「剛才可是爺給你拔的蹄子!」說著把已失了暖意的十指往她臉上按去,又道,「遼東雪可比這深多了,密林里能把你整個埋進去。那太冷,你這嬌滴滴的可受不了。」
錢昭被他冰涼的手驚著了,往後一仰躲開,望著籠在雪霧中的順貞門,道︰「有什麼受不了,北國千百年都有各族人丁繁衍,遼東漢人也不少,我難道就是會凍死的那一個?」
多鐸想她年輕精力充沛,喜愛游歷,而自己一直沒履行諾言帶她出京玩過,便笑道︰「好,以後有機會帶你去盛京遼陽見識見識北國風光。」
有機會?錢昭一笑轉頭,提著袍擺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前走。多鐸兩步追上,攙著她咬耳朵道︰「每年入秋都要奉皇上出外行獵,明年咱們一塊兒去玩。」
錢昭這才笑睨著他道︰「快些走吧。」
他倆趕到奉先殿時,禮部派的唱禮官已等候多時,幸好也並未誤了時辰。
與重新修繕的位育宮乾清宮相比,這座皇室家廟顯得有些破敗,大門的朱漆色澤暗淡,殿內總覺得有些漏風。
多鐸皺眉道︰「趕明兒也得把這兒修一修。」
錢昭心道,這孝子念著給父母修行宮,也不想遠在盛京的福陵還在籌錢重建,于是安撫道︰「這也是該盡早打算的。福陵昭陵預算若有余,倒是這兩年便可動工。」
多鐸點了點頭,攜了她手跨入前殿。
錢昭只見殿內格了許多間,便轉頭問禮官︰「前明歷代帝後的神牌可還供奉著麼?」
禮官知道這位福晉是漢人出身,怕她要拜前明皇帝的靈位,趕緊回道︰「回福晉,都遷去昌平明陵了。此殿只祭本朝列聖列後。」
他哪里曉得錢昭只是隨口一問,她對叩祭全無興趣,若是可以,她半個都不想拜。
多鐸向她道︰「听說你們漢人女子不進宗祠。」
錢昭回道︰「我是沒去過,我家也不設祠堂家廟。」
多鐸奇道︰「這是為何?」
「我爹信天主,教義所規。」錢昭答道。其實錢父並未受洗,只是對耶穌會士所傳之教有些興趣。他是離經叛道的個性,對于虛禮極是不屑,不祭祖先總會被人詬病,便推說入了天主教。江南皈依天主教的文人仕紳不少,倒也不會惹來眾怒。
記得父親曾對她說︰「父母生養之恩,至親之情,銘刻心中,永不能忘。但祖父母從未見過,若說孺慕敬重,也不過偶然感念他們養育我父。曾祖則更不知其為人,情義從何而來。那些成日祭奠家五世六世祖先的,若是因情之一字緬懷便也罷了,可只怕大多是為了做給人看。」
那時六歲的錢昭似懂非懂,只是問︰「爹爹,祖父母要祭拜,外祖父外祖母的牌位怎麼不供在家里。」
父親一愣,撫著她頭頂大笑道︰「哈哈哈,昭兒說得好,這又是世人虛偽之處,若說血脈之親,祖家和外家各一半,怎可厚此薄彼。所謂五世的先祖,母家世系之親早就丟了,如此尊父而賤母,豈不是不孝之極!」
錢昭那時不明白,如今卻懂了。
廟見原要先祭舅姑,但先帝皇太極首當其沖,不得不依禮三跪九叩,多鐸心里不情不願,可明面上的禮數卻是不容有失。
在這之後的一室,便是多鐸父母的神牌,然而牌位是三塊,居中自然是廟號太/祖的努/爾哈赤,左右則是兩位皇後。不等錢昭問,多鐸便耳語道︰「右邊的是額涅。」
錢昭立刻明了,左邊當是皇太極生母,孝慈高皇後葉赫那拉氏,右邊則是多鐸三兄弟的生母,孝烈武皇後烏喇那拉氏。這兩人生前都未當過皇後,因生得好兒子,死後得以受皇室宗廟供奉。
多鐸只听她微不可聞的一聲輕嘆,兩人遂行三跪九叩大禮,起身後上香畢,多鐸還默默凝望了牌位好一會兒,才移往下一室。
接下去則是多鐸的祖父曾祖高祖及太高祖的牌位,雖然禮儀一致,但用心與否卻大不相同。在此一事上,翁婿二人的想法竟甚為相合。
出得殿外,多鐸見她臉上猶有笑意,便問道︰「怎麼了?」
她搖了搖頭,道︰「沒什麼。現在是不是該往乾清宮?」
他攬了她道︰「對,也不遠。累麼?上午完事之後,就能歇歇了。」兩人說著隨內侍朝兩位太後所居宮室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