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昭命牧槿匆匆挽了發髻,穿上家常袍子, 趕到佟氏的院子, 挑簾進屋, 見多鐸正在外間來回踱步。
「太醫可來了?」她朝通往里面產房的門簾掃了一眼,問道。
多鐸迎上來回道︰「已經派人去請了,算腳程還得等上一陣。」
錢昭點了點頭, 在堂屋後炕上坐了。她在院外就听見里頭哀嚎,不由想起自己生產的時候, 大約也是一般呼號慘叫。記得小七落地時, 還听接生嬤嬤大驚小怪地說︰「哎呦, 這就生出來了?上神護佑!」
多鐸瞧她若有所思,按住她擱在炕案上的手問︰「在想什麼?」
錢昭也不瞞他, 答道︰「想起小七。」
說到這事, 多鐸一直心中有愧,想著下回一定補償,便攥著她手使勁捏了捏。
錢昭想的卻是另一出,皺眉問道︰「世子之母, 是生五阿哥的時候沒熬住過去的吧?」
多鐸點頭道︰「多爾博個頭大,生下他後,他額涅沒緩過來,月子還沒出就走了。」
錢昭想起他前兩任妻子都是死在生育上頭,可見凶險,不禁打了個寒戰。
這時一個婦差從里頭出來,面帶喜色的道︰「稟王爺、福晉, 佟福晉胎位正過來了,小主子已能見著頭,接下來定能順順利利!」
多鐸聞言笑道︰「如此甚好!」
錢昭也松了一口氣,心道從酉時到現在已疼足了四個時辰,這還是順之又順的情形,弄得不好產婦把命也得搭上。想到這里,回憶自己頭胎能母子平安,真要算走運了。那時混沌彷徨,卻還未生懼意,此時方曉得後怕。
多鐸見她不再蹙眉咬唇,摩挲著她手心安撫道︰「以後你再有孩子,我一定都陪著。」
錢昭想起以後還要再生有些驚恐,忙轉移話題,問道︰「上回你說衙門人事不諧,究竟如何?」
多鐸一時怔忪,思忖她怎麼忽然提起這出,卻仍答道︰「前明那些官,欺上瞞下慣了,也想照樣糊弄我。」
錢昭問道︰「六部尚書都是滿官,你還拿捏不住?」
多鐸嘆道︰「入關之後,治下事務繁雜,新來滿州短短幾年哪能駕輕就熟,連言語文字都需啟心郎居中翻譯。英額爾岱才干過人,在遼東就掌戶部,眼下恐怕也覺吃力。」
錢昭知道英額爾岱年歲大了,又有病在身,難免力不從心,但要肯指點多鐸,卻也能讓他事半功倍。不過可惜,他似乎無意干涉輔政德豫親王治事,除了必要的公務往來,竟不肯多說一句。她猜測,多鐸只是監理兩部事,有他沒他並不耽誤,所以也就隨他去踫壁。如能破局那是最好,如若不能,便當熟悉財賦細務,日後執掌大權,自然可以提拔有才干又忠心的人來做事。
都說人心難測,高深如攝政王更是讓人難以揣摩,她自嘲搖頭,懶得再去想,只是向多鐸問道︰「那你準備怎麼干?」
多鐸回道︰「如今時局緊迫,我沒那麼多功夫跟他們磨,不听話的,渾水模魚的都請出去。」
錢昭聞言便笑了,這人哪里懂什麼靜觀其變,于是道︰「也別搞得動靜太大,耽誤正事。其實前明那些人也沒什麼了不起,不過手熟而已。」制度定規更是一塌糊涂,否則也不至于財力難以為繼,以致油盡燈枯傾覆于流寇。
多鐸得她鼓勵,底氣更足,笑道︰「我自有分寸。有人不識時務,總也有明白事理的。」
錢昭道︰「若要提攜新進,可留心一個叫張一粼的,此人現任戶部山東清吏司員外郎。」
多鐸回憶屬官,對張某印象模糊,只記得三十來歲官職不高不低,人不胖不瘦,沉默寡言,要說話從來都是隨班附和,便疑惑地問︰「這人有什麼特別?」
錢昭反問︰「你還記不記得去年戶部借款時,曾出卷考核該部官吏?」
「那五道題?」他問。
錢昭點頭,道︰「對。只有他一人五題全中,就是那時提拔起來的。他並非正經科考出身,崇禎年捐了個監生,之後便在戶部謀了個缺,因任事勤懇,考績出色,升到主事。去年攝政王親自簡拔,給提到了從六品。我看過他針砭稅制的條陳,說得有理有據,就是滿紙戾氣。但攝政王點評其人,卻說他謹慎細致。」
多鐸模著下巴笑道︰「有點意思。改日我找他聊聊。還有什麼人能用?你再說說。」
錢昭回道︰「暫時想不起來,你自己逐個琢磨吧。」
多鐸握了她手,貼在自己臉上,笑道︰「你得幫我。」錢昭在他頰上撫了撫,笑而不語。
這時派去請太醫的人終于回來了,多鐸命趕緊帶進產房。那大雪天從被窩里挖出來的太醫一路疾跑,剛進里面,氣還沒喘勻呢,就听見「哇哇」嬰兒哭聲。接著便有婦差出來磕頭報喜︰「恭喜王爺,佟福晉誕下個格格,母女平安!」沒過多久便有嬤嬤抱了嬰兒出來。
多鐸接過來,轉手就交給了錢昭,問道︰「你今晚就抱回去麼?」
錢昭瞧著小臉皺巴巴紅通通的女嬰,道︰「怎麼都得等她滿月吧,剛出世也不能離了親娘。這孩子長得好看,像她額涅。」
多鐸見她喜歡孩子,笑道︰「是麼?她剛出生就攪了我們新婚頭一晚不得安生,八字肯定不好。」
錢昭橫了他一眼,道︰「胡說八道!她生辰是我們大喜之日,今兒晚上又是瑞雪兆豐年,哪里八字不好?」
多鐸討了個沒趣,倒也不惱,轉頭向馮千道︰「三格格平安,明兒闔府都派賞錢。」
馮千應了,繼而率眾人都跪下叩頭,恭賀王爺添了女兒。
錢昭抱了一會兒,便把孩子還給女乃娘,讓她抱去里頭。多鐸讓泰良派人去佟家報信,並賞太醫銀二十兩。
錢昭招了馮千到跟前,道︰「側福晉院里的賞錢,今兒晚上就派了,粗使的每人一兩,屋里服侍的每人二兩,貼身的幾個嬤嬤侍女每人五兩。賬房這會兒沒人,你去我那拿現銀過來。明兒一早,府里的下人,各賞五錢,主事以上一兩。」
馮千忙在心中暗記,又道︰「明兒合該是賀福晉進門派賞錢……」
錢昭沉吟片刻,道︰「挪到三日之後。不過這兩樁事,給賞的時候得說得清清楚楚,別辦糊涂了。」
馮千應了聲「」,趕緊跟著盧桂甫去領錢辦差。他知道多鐸在這些事上十分粗疏,肯定得按照錢昭的意思來,又心想,這位真格大方,收買起人心來一點都不肉痛。
處理完佟氏那里的事,回到新房已是丑正。多鐸卻抓著錢昭堅持要辦他的正事。錢昭有些疲憊,問道︰「今晚還睡不睡了?」
他義正言辭地道︰「不能浪費了洞房花燭。」
錢昭回道︰「怎麼會浪費呢。洞房又不撤,喜燭有得是,明兒晚上可以接著點。」
多鐸語塞,自知不能跟她辯,只摟著她又親又啃。
錢昭拿他沒轍,只好道︰「行了,都依你,讓我去洗把臉。」
既然她妥協,他便放了她去淨房。錢昭清洗了一番,回到內室,卻發現他躺在喜床上鼾聲大作。她走過去捏住他的鼻子,他夢中揮開她的手,轉了個身繼續睡去,倒也不打鼾了。
錢昭微微一笑,輕聲吩咐牧槿和小圓放下帳幔熄了燈燭,自己則躺到床上另一側。
在黑暗中闔上眼,想起還未告訴爹她今日出閣了,所擇良人恐怕不能為他所喜。她翻身與枕邊人面對面,模索著尋到他一只手,立刻被他抓著緊緊握住了。縱是不容于世人,但爹爹終究會原諒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