姍姍來遲的那個人,「 當」一聲將門推開, 理直氣壯地瞪眼掃過來, 唇角緊抿著似乎微有怒意。
錢昭起身相迎, 卻是多爾袞道︰「來了,那開始吧。」
「不用挪地兒了,就在這兒吧, 你去炕上坐。」錢昭瞧了他一眼,吩咐耿諒收拾了小書案, 自己就坐那後面的鼓凳。
兩人的目光一踫, 她便轉開眼去, 他忽的有些心虛,氣焰便也收斂了。
從蓮瓣掐絲琺瑯水丞中舀了一勺水, 徐徐研著麝墨, 淡淡的墨香味便彌散開。見他倆都望過來,她鋪開一張紙,道︰「我記性不好,遇著緊要或不明白的可先寫下。」
多鐸在炕上多爾袞對面坐下, 接過耿諒遞上的巾櫛在額頭面頰抹了把,一臂撐在炕桌上,不時拿余光瞄她,卻也沒瞧出什麼不妥來,只是她心思極深,這會兒在人前不發作,就怕是心里記恨, 等著事後跟他鬧。
多爾袞從嚴鳳余奉上的匣子里取出一本冊子,抬手擺了擺,服侍的人便都退了出去,屋內只剩下他們三個。他看多鐸心不在焉,用手指在炕桌上敲了敲,道︰「你也記著點。」
「嗯。」多鐸收了心神,面向他側坐。
多爾袞見他受教,便翻開冊子道︰「戶部新設了南北兩個檔房,北檔房負責繕寫公文、掌各省收支、調撥餉項錢糧,南檔房管八旗丁冊、秀女閱選等事。」開場這些多鐸都清楚,是說給錢昭听的,他接下來從架構人事開始講,把戶工兩部的主要職司都理了一遍,對各堂官也略作點評。
之後又說田賦、漕運、鹽務、茶法、商稅,多鐸不時與他交換些意見,錢昭則一言不發,只听與記。多爾袞見她已換了好幾張紙,想是頗有心得,便問︰「這兩部各司都涉及財賦,依你看有何弊端,有沒有什麼改進之法?」
錢昭本是沉默著專心致志地听他二人說話,突然被他這麼一問,不得不謹慎答話︰「回王上,我只今日听了這些,怎敢妄加評論指手畫腳。」
「是麼。」多爾袞也不勉強,轉而又問,「去歲朝廷總入銀九百萬兩有余,你看比前朝如何?」
錢昭回道︰「不算少了,畢竟戰事一直未停。崇禎三年也就大約一千兩百萬兩。」
多爾袞翻了翻冊子,將全是數目的幾頁逐條掃過,便笑了,挑眉道︰「記性不好?過謙了。」
錢昭女敕臉微紅,清咳一聲,低頭不語。
多鐸不喜他對錢昭說笑,打斷道︰「不是說到錢法麼?」
多爾袞仍轉回來繼續道︰「朝廷剛定制錢與銀比價,一千文比一兩。現在看來錢價貴了,已有民間私鑄。」
「私鑄?」多鐸有些不明白。
多爾袞看向錢昭,命令道︰「你給他說說。」
「是。」錢昭擱下筆,抬頭望著多鐸,解釋道,「‘順治通寶’用紅銅七成、白鉛三成所鑄,每枚制錢重一錢二分,若市面上買銅鑄錢成本低于一文,便會引得民間爭相私鑄。」
多鐸模著下巴道︰「這些人忒膽大,不怕掉腦袋嗎?」
錢昭回道︰「此事各朝各代歷來難以禁絕,嚴刑峻法擋不住一本萬利。」
多鐸道︰「那也簡單,制錢加重就得了。」
錢昭笑道︰「那朝廷掙得也少了。」
多爾袞咳了聲,道︰「已定了明年每枚制錢增至一錢二分五厘。」
多鐸向錢昭招手,道︰「你坐那麼遠做什麼,過來跟我坐。」
錢昭起身,向他二人道︰「王上,王爺,到時辰用午飯了。」
多鐸听她稱呼打了個寒顫,多爾袞道︰「那就先吃飯吧。」
因接下來還要談事兒,午飯安排得簡單。多鐸逮著機會摟住錢昭耳語道︰「你別惱我,今兒遲了是我不對。」
錢昭點頭道︰「我晚間有些話跟你說。」
多鐸直覺有些不妙,問道︰「什麼話?」
她給他斟了酒,輕道︰「不急,你待會兒遲些走成嗎?」
多鐸道︰「我晚上住這兒。」泰芬嬌美痴纏,好像隨口答應過回去,可怎麼能有她要緊。
三人各懷心思,一頓飯很快吃完。飯後也不曾稍歇,回到之前的茶廳又談了近兩個時辰才算完事。
錢昭為了今日,原本就備了宴招待,可還沒等她說話,多鐸就道︰「哥,我送你。再晚城門就要關了。」
多爾袞听他逐客,心里別提多惱了,當即就變了臉色。城門關了對他是什麼大事麼?
錢昭心中暗嘆,可多鐸開了口,她也不好留客,只得道︰「王上他日若得閑暇,不妨賞光小住,秋葉冬雪,可暫拋城中喧囂。」
多爾袞無意為難她,點頭道︰「改日吧。」說完轉身而去。
多鐸听了她這話要多酸有多酸,忙不迭送了兄長出門。
多爾袞與多鐸作別,因見門外大道兩旁的銀杏已是華麗的金黃,想起方才她說秋葉冬雪,倒是有些別樣的感嘆。賞了會兒景,正準備上馬,卻突然听前頭侍衛呼喝道︰「什麼人!」
「啊——」接著是一聲戛然而止的女子尖叫。
他回頭皺眉問道︰「怎麼回事兒?」
一名侍衛躬身答道︰「回王上,有個婦人鬼祟窺視,方才還想沖撞王駕,被奴才們拿下了。」
多爾袞的侍衛班領阿爾哈圖問︰「可是刺客?」
那侍衛想了想,搖頭回答︰「奴才瞧著不像。」
多爾袞道︰「去看看。」說著便往前頭走去,眾侍衛紛紛退開,很快就看到了那躺在地上咽喉處被踏著的婦人。這女子二十出頭年紀,容貌姣好,穿著淺綠小襖粉白馬面裙,一臉驚恐。
「你是什麼人?」多爾袞以漢話問道。
侍衛放開踩在女子喉嚨上的靴子,提她起來。她呆呆地望著他答道︰「我……我叫趙玉香。」
送走了多爾袞,多鐸迫不及待地回了內院,向錢昭問道︰「我來之前你們都說了什麼?」
錢昭答道︰「攝政王問工部結款那事。」
多鐸問︰「他訓你了?」
錢昭瞥了他一眼,反問道︰「你說呢?」
「嘿,這事咱們也不算理虧。」他笑道。
她卻道︰「若沒收錢自然不理虧。」
「管他呢。」多鐸滿不在乎地道,又問,「我那些狗兒呢?」
錢昭答︰「白天晚上地吠個不停,我叫人把嘴都給捆上了。你趕緊給我弄走,不然都給你宰了。」
他不過隨口這麼一問,並不真擔心那些狗,牽了她的手道︰「你不是有話跟我說麼?」
「嗯。」錢昭深吸了口氣,抬頭望住他問,「你還願意娶我麼?」
多鐸聞言有些發懵,道︰「你說什麼?」
錢昭已不想跟他兜圈子,直截了當地問清楚,若他猶疑不定,便須另想辦法。于是又問了一遍︰「你願意娶我麼?」
多鐸見她認真,心里高興壞了,可難得拿喬的機會,怎都想佔點便宜,便道︰「你親我一下再說。」
錢昭得他如此回答,垂下眼抽回手來,轉身便走。
多鐸看到她眼中失望神色,心中頓時著慌,她生下小七之後兩人爭吵,她也曾用這種眼神看他,至那之後便再沒說過一句貼心的話。好不容易才能有今日,怎能再錯過,忙一把抓著她,緊緊抱住了,道︰「哎,別鬧,我當然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