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天色漸暗, 柳先生點了燈, 屋內眾人的面孔重又清晰起來。秦殊華一臉冰寒, 問道︰「這麼說他們定好了今晚就動手?」
「是。都安排好了,子時過後,擒賊先擒王。」柳先生回道。
秦殊華道︰「既然如此, 我也沒二話。」
柳先生看她雖不反對,卻也並非樂見其成, 便想說幾句鼓舞一下士氣, 卻听站在窗前的錢昭道︰「殊華姐如覺不妥, 不妨現下就說出來。如果事情做了,心里卻始終想不通, 絕不是長久之計。」
秦殊華尤恨她挑事, 起身盯住她道︰「我先問你,那英親王在清廷是何等人物?」
錢昭回道︰「哦,他是皇帝之叔,攝政王的同母兄長。兩年前曾敗闖王的劉宗敏部……」
她還未說完, 房內眾人便鼓噪起來。
劉大牛道︰「咱們要是把這人殺了,韃子定會報復吧。」
「畏手畏腳,還能做什麼事!」錢昭抬手示意大伙先靜靜,又道,「屠城那些凶殘手段,不過為了震懾反抗者,希望殺得大伙都怕了, 以後便能乖順听話做牛做馬。八旗人少,兵亦不多,所謂滿萬不可敵,就是嚇唬人的招數,蒙元當年兵威更盛,不還是只在中原坐了幾十年。」她見眾人都凝神听講,便繼續道,「其實滿清如何都不要緊,關鍵是大伙兒心底什麼打算。如果只想做買賣糊口過日子,今夜大可不必涉險;但這輩子若想建功立業博上一博的,那就不能再這麼渾噩下去。」
漢子們交頭接耳了一番,互相都能瞧見對方臉上興奮之色。裘樹民道︰「死沒什麼可怕,俺見得多了,俺想拼一拼!」眾人紛紛附議。
柳先生看著眾人微笑捻須,轉頭又見秦殊華面色凝重,便斂了笑意。
秦殊華道︰「今夜若殺了那韃子親王,旁的不去說,葉家恐難逃滅頂之災。這滿門上下幾百口,都該死麼?」
錢昭卻問︰「若我們起兵反清,葉家算清廷子民還是我們的人?」
秦殊華答不上來。
她便道︰「葉家如果決定追隨大義,今晚之後便有應對之策,總不會坐以待斃;但要是一心向著滿清,你管他們作甚。」
眾人覺得十分有道理,秦殊華卻最听不得這種功利至極冷血無情的話,幾步跨到門口就要出去。錢昭忙拉住她道︰「開玩笑的,今夜英親王若死,以滿清對漢人疑心之重,姜瓖只有叛清一途可走,山西局勢瞬息即變。葉家暫時不會有事,只是今夜之後,牆頭草是當不了了。」
秦殊華听了渾身一震,忽然發覺行刺將會掀起的風浪比她預想的大得多。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兩聲,柳先生听叩門聲並無異樣,便道︰「進來。」望風的漢子推開門,三個人閃身而入,分別是葉三、孫可望和他的同伴。
秦殊華見葉三眉頭緊鎖,面色十分難看,便待門關上後向他問道︰「出了什麼事?」
葉三咬牙切齒地回答︰「那韃子,將我的佷媳強拉去他房中,將她……侮辱了!」
一輪明月從後山升起,掛在半空,站在女牆的更樓上向下望去,葉家大宅燈火點點,恢宏而平靜。
秦殊華帶著慈門眾好手跟孫某人前去布置,留下幫不上忙的錢昭和柳先生。不過在這種時候,孫某和他的同伴李定國還有心思對著秦殊華大獻殷勤,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待在房中反而心神不寧,柳先生便央葉三領他們登到高處,以便觀察清軍有否異動。
仲夏之夜,涼風習習,蟲鳴聲此起彼伏。
「三爺,你的佷媳如何了?」錢昭向一直沉默的葉三問道。
葉三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回道︰「傻呆呆的,不認人了。那孩子才過門兩個月。」
三人至此又靜默下來。直到半個時辰後,柳先生指著東邊官道盡頭處一點火光,道︰「看!」
很快,點點火光迅速成了火龍,那是騎兵執的火把。
三人都是心中一沉,錢昭向葉三道︰「三爺,勞你速去見孫將軍,告訴他情形有變,所有計劃即刻停止!」
葉三擰眉道︰「還看不清來的什麼人。」
「山西地界大軍出動,不是清廷就是姜瓖部,東邊該是從宣府過來,定是韃子無疑。」卻是柳先生回道。他說完,掏出口哨輕吹了兩聲,便見一個黑影翻上屋脊,又跳到女牆垛口上,蹲在那處問道︰「柳先生,出了什麼事?」竟是劉大牛。
柳先生道︰「你去通知掌門,又有大隊清兵來,千萬不可輕舉妄動!」
劉大牛應聲就躥了下去,片刻就消失在層疊的房舍之後。
就在說話間,那隊騎兵已近到能看出鎧甲形制,葉三心中狂跳,也顧不得錢柳二人,直接跳到近處房頂上,幾個鶻落就不見了人影。
錢昭知道他是急著去報消息了,也不在意他撇下自己和柳先生,一矮身蹲到牆垛後面。
柳先生也背靠牆坐在了地上,問道︰「還不走?躲這兒要干什麼?」
錢昭回道︰「我得看看是誰來了。」
不多時,那隊清兵便入了村,前隊在葉家大宅正門處列了幾排,一騎上前向守門的問︰「英親王是不是在府上?」
幾個門子見這陣勢腿也軟了,其中一個狂奔去將阿濟格命值守大門的兩個護軍叫起來。那兩個喝得半醉,搖搖晃晃地出來,見到門外這些人,忙打起精神用滿語問道︰「你們是哪一部的?」
「正黃旗滿洲固山額真奉命參見英親王,你等趕緊去通傳。」一個將領模樣的人馭馬越眾而出,睨著那兩個護軍道。
錢昭听到了想听的,跟柳先生比了個手勢,彎腰矮身順牆根從來時的路退走,小心翼翼偷偷溜回了秦殊華的院子,靜待事態變化。
他二人在屋中也不點燈,柳先生站在窗邊,一面瞧外頭一面問︰「錢姑娘可瞧清楚來的什麼人麼?」
錢昭道︰「人我是不認得,名號倒听過。是滿洲正黃旗的何洛會,年初才駐防宣府,多爾袞的走狗。」
柳先生對清廷攝政王的名字並不陌生,皺眉問︰「這人來做什麼?」
錢昭搖頭道︰「不知。不過听說此人十分精明,跟阿濟格大相徑庭。揀便宜已經不可能,此地不宜久留。」
柳先生點了點頭,道︰「等殊華回來,便商量如何月兌身。」
靜默了一會兒,錢昭忽然問︰「先生應是有功名在身吧?」
柳先生微笑著回道︰「錢姑娘抬舉了。鄙人表字敬亭,崇禎年倒是混了個舉人功名,不值一提。」
錢昭接著問道︰「敬亭先生有舉人出身,做個鄉紳富翁不難,為何想走這條路?」
柳靜亭回道︰「不想蠅營狗苟過活罷了。我就是這大同府人,前明時清軍入關劫掠,虜獲數萬丁口婦女。那日我在城內,看著幾十名韃子兵押送這些人北返,城頭上站滿了他們的家屬,卻都只敢放聲大哭,沒有一個敢提議出城拼上一拼,深怕因此引了清兵來攻城。不怕姑娘見笑,我也是那麻木不仁旁觀者之一,現在想起來尚覺羞恥難當,若一輩子就那麼過,跟豬狗有何區別?」
錢昭起身,深深一福,道︰「先生是真勇者。」
「錢姑娘今日所說,柳某深以為然。異族凶殘,那並不算什麼,怕的卻是我們自己渾渾噩噩。」柳靜亭擺了擺手,道,「好了,不說這些。殊華向來心地慈善,這回恐怕對你有些誤會,若有機會,與她談一談,將話說開就好了。」
以錢昭明敏怎會不知,便應道︰「謝先生指點。」
「 」阿濟格刀未出鞘,一記劈在桌上,惡狠狠地道︰「定是這姓葉的一家干的好事!」剛才那□□就釘在他耳旁,猶記得「篤」一聲之後還有嗡嗡回響,驚出一身冷汗。他指著站在下首的何洛會道︰「你來得正好,把葉家的都拖出去砍了。」
何洛會心道,就您干的那事兒,葉家想要你命也不奇怪,面上卻陪笑道︰「王爺息怒,我已派人將大宅圍了,那刺客跑不了。只不過依我看,這葉家未必有那膽子。我大清在關外時,就常和這些山西商人打交道,不過愛錢罷了。攝政王待他們向來優渥,量其也不敢有不臣之心。」
「不是他們還能有誰?」阿濟格瞪眼看著他道。
何洛會回道︰「肅親王近日從四川呈來戰報,說戰事頗順,追擊西逆孫可望部大小勝了十幾仗,斬首兩千。但前線密報卻說西賊近來望風而逃,少有接戰,這事瞧著有些蹊蹺,前幾日有探子回報有西賊入了山西境……」
阿濟格捋著唇上的胡須,道︰「張獻忠都成刀下鬼了還想興風作浪。」
「另外,那姜瓖姜瑄兄弟……他們姜家世代盤踞晉北,樹大根深,眼下動他們不得,攝政王有意安撫,王爺不妨多勉慰拉攏。葉家既跟姜瓖有親,還是要給些臉面。」何洛會道。
「還用你說!」阿濟格想起出京之前多爾袞曾對他有過類似囑咐,心里打了個突,又道,「那女子大不了本王納她為妾。」
何洛會十分無奈,也知跟這人多說無益,便道︰「我去瞧瞧外頭可有眉目,不擾王爺安歇。」說完便帶著人出了阿濟格的院子。
錢昭和柳先生在房內等了大半個時辰,因內外動靜全無,更覺心驚肉跳,柳先生再也坐不住,便決定出去接應打探。
錢昭獨自一人,毫無睡意,便蹲在院中棗樹下,借著月光看秦殊華的狗兒啃骨頭。突然從牆頭跳下兩個黑影,錢昭駭得跌坐在井台邊,小狗沖著那黑影狂叫,其中一人飛竄而來,將小狗拎了過去,也不知他使了什麼手段,那狗便只哼哼,不再叫了。
錢昭辨認出是葉三和孫可望,爬起來拍了拍裙子上的土,問道︰「如何了?」
「清軍將大宅圍了,我現在出不去。」孫可望道。
錢昭急了,問道︰「不是讓三爺跟你們說了不能行事嗎?」
孫可望嘆了口氣道︰「人算不如天算。我們人手都撤了,根本沒行事,卻有旁人拿弩機射那韃子親王。」
錢昭挑眉問︰「誰干的?成功了麼?
葉三無奈答道︰「我佷兒。那韃子命大,差一寸就能要命。」
孫可望向屋里張望,問︰「秦姑娘沒回來麼?」
錢昭道︰「沒有。你怎麼還在內宅?清兵說不定即刻就來。」他未薙發,到時候藏也無處藏。
話音剛落,就听到一陣紛沓的腳步,接著便是撞門的聲音。
黑暗中瞧不清孫可望臉色,想必不會好。他轉身便要往屋中藏,葉三抓住他,指了指水井,他心領神會,便往井中一鑽,攀爬而下。
錢昭瞧了葉三一眼,跑進房栓上了門。
葉三咬了咬發顫的牙床,也不等他們撞開門,高聲喊著「誰啊?」就自行將門打開了。
進來的清兵人手一個火把,院中瞬間亮如白晝。
何洛會跨進門檻,微笑著問道︰「原來是葉三公子,黑燈瞎火的在做什麼?」剛才那一聲戛然而止的狗吠甚是可疑,便親帶人來瞧瞧。
葉三搜腸刮肚,回道︰「沒、沒什麼。一位親眷住在這兒,我來看她。」
不待何洛會下令,十幾名清兵便將幾間屋搜了個遍,錢昭躲的正房雖栓了門,也不過兩下就被撞開。
錢昭被拽出房來,那清兵見是嬌弱少女,也不曾使力,被她一掙竟掙月兌了,躲到葉三身後。
何洛會瞧見錢昭微微一愣,眯眼問道︰「三公子,這位是?」心道,葉三艷福不淺,只是這女子甚是眼熟,似乎有些像豫親王那位漢人福晉。但他也只是兩年前攝政王府宴上遠遠見過一回,並不十分肯定。不過,就算認錯了也不打緊,這等美人從來能得王上歡心。
葉三護著錢昭,回道︰「是我表妹。」
何洛會心領神會,露出曖昧的神色,笑道︰「哈哈,是我擾了二位清靜,罪過。」說完便領著人揚長而去。今日阿濟格那般行事,倒也不好強行索要,不如稍緩一兩日。他一心討好多爾袞,自然不肯放過錢昭,臨去時又望了她一眼。
等清兵全退走,過了一刻鐘,孫可望才從井中出來,奇的是身上並未沾水,他吁出一口氣道︰「幸好有這口井。」原來井下近水處有一處凹洞,專為藏身避難之用。
葉三躍上房頂瞧了瞧,見附近並無清兵,才領著孫可望離去。
作者有話要說︰ 錢小姐本來就不是討人喜歡的類型,這娃擺明了權欲重內心黑暗,絕對不是那種剛強溫柔的正能量妹子。
關于人物和情節歡迎大家討論,吵架就不要了,一個角色,不可能得到所有人喜歡,何必這麼較真呢。看,都有不喜歡這個故事的人留言打2分了,大家起碼還是喜歡看的吧,一言不合就對噴,有失我們大女子的優雅風度,火氣都消消哈。
ps:要是再有那個變態的人來搗亂,幫忙直接點個投訴,希望早點刪掉,實在是太惡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