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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1、番外(十六)

番外(十六)

天氣愈冷, 東宮寢殿內又比昨日多添置了兩個暖爐,地龍比往日燒得更旺,宮人們甫一踏入殿內, 便給熱出一身汗來。

雖然受罪,卻無人敢不盡心盡力, 這寢殿里住著的, 是如今大晉朝最為尊貴的太子殿下。

自然, 太子殿下固然叫人敬畏,但宮人們更加畏懼的卻是那位在太子殿後, 始終忠心不二的靖王世子。

自先皇駕崩——來,太子病重昏迷,一時間朝堂大亂, 禍亂不止,不——狼子野心——人便——為到了改朝換代另立新主的時候, 卻不成——,盡皆粉碎于世子爺冷血暴戾的鐵騎刀鋒——下。

如今朝野上下誰不忌憚陸沉, 十萬禁軍听他調度,朝中勾結謀逆的罪臣被他斬殺示眾的不計其數,據說連日來殺的人太多, 午門外早已血流成河, 行人路過都會濕了鞋, 就連其生父靖王也——涉嫌謀害太子被收押于天牢,一時間朝中人人自危, ——沒——敢造次的。

天下皆——,這個陸沉是個六親不認,只會殺人的瘋子。

官員多恨他,百姓就——多擁戴他, 自——先皇病重,朝中奸佞當道,受苦的還是平民百姓,如今貪官污吏們一個接一個被處決,百姓自是人人稱頌,更——不——人將陸沉的畫像供奉于堂上。

外面都說,世子是太子一黨。

他們這些在東宮內伺候的宮人,比外面的人更清楚,世子對太子殿下的忠心自是日月——鑒,——太子似乎是個福薄的,身子每況愈下,湯藥流水似的往東宮送來,卻只是不見好,殿內殿外暖和得像春天,偏那位渾身冷得如冰塊一般。

也不——能撐到幾時。

太子殿下若是沒了,那皇位,自是另一番變數。

「主子,這是太醫院今晨剛煎制的新藥,要趁熱服下才好。」

富貴急匆匆呈著湯藥踏入內殿,自打——道他家主子的身子養不好了,連日來便只顧著哭和煎藥,宮人們私下議論的事倒是全然不。

踏入殿內,他手一抖,險些把熱騰騰的湯藥潑灑出去。

只見他家那病入膏肓的,金貴的主子爺,只披了一件單薄外衫,悠哉地拎著一把剪刀修剪盆栽。

「主子,這怎——使得!太醫一——叮囑要在榻上休養不——下地,不——下地!怎——偏就不听!」

沈眠「呵」的一笑︰「那些庸醫的話——什——必要理會。」

「太醫的話不理會,連世子的話也不理會了——?若是叫那位爺瞧見,又要跟你生氣,你何苦非要惹惱他?」說著,去拿了件狐裘大氅披在他肩頭,道︰「主子快用藥吧。」

「拿去倒了吧,——後也不必送來。」沈眠放下剪刀,他面前的一株臘梅已然被修剪妥帖,女敕黃的花骨朵正含苞待放,很——些喜人。

富貴踟躕在原地,小聲說︰「雖不見效,卻都是些尋常不得見的珍稀藥材,世子爺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尋來,主子便是調養身子也是——用的。」

「拿來。」沈眠抬了下眼。

富貴只當他被自己說動了,心中一喜,忙把藥碗遞給他,此時溫度正適宜入口。

沈眠接過白瓷湯碗,湊近嗅了嗅,還是撲鼻的苦澀難聞。

他又不是真的生病,何必吃這苦頭?轉手便把那一盅湯藥全部倒進了面前的盆栽里。

「既然都是些好藥材,糟踐了也——惜,給花做養分便——好不過。」

「主子——」

「噓,」沈眠把湯碗放在他手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把土松一松,別叫人發——了藥味。」

富貴苦著臉地去給花松土。

沈眠走到桌邊,桌上是一幅未完成的畫卷,畫上是一片如火的楓林。

富貴悄悄看了一眼,道︰「那是鹿山上的楓林啊,主子總愛往那處去,還不許奴才跟著,就那——喜歡,奴才瞧著還沒——御花園的風光好看呢。」

沈眠道︰「正——為你瞧不出它的好,孤才不讓你跟著。」

富貴撇撇嘴,「主子慣是喜歡賣關子。」

沈眠只淡淡一笑,又問︰「今年的初雪——落下了?」

富貴道︰「初雪早過了,如今外面還飄著大雪呢,說不清是第幾場了,整座皇城都被白雪覆蓋著,好看的緊,只——惜主子見不得風,不然——是喜歡的。」

沈眠一愣,蹙了下眉︰「原來,初雪已經過了。」

他把手上蘸了朱砂的毛筆隨手放下,只看著那畫卷出神——

他敏銳的直覺,陸沉的好感度應該是刷滿了——

他還沒走,說明任務還沒結束。

還——誰……

他這幾日前思後——,和陸沉那樣強橫的氣運不相上下的人,除了顧延——,便只——鹿山上那個饞他酒的怪和尚。

如今的局勢,他自是見不到顧延——,但無塵卻和他——一絲——緣,那位得道——僧活過長久的歲月,唯一的愛好便是酒。

所——,初雪——日,那和尚必——會去西祠的梅樹下,取走那兩壇「沐雪」。

「——初雪已過……」

富貴問︰「初雪——日——何特別嗎?」

沈眠並未回答,卻道︰「我听說陸沉在找無塵大師,——眉目了?」

「無塵大師是方外——人,又慣是行蹤不——,自是不好找的,找……找不到也不妨事,主子福大命大,——名醫能治好主子的病!世子爺還在南山寺為主子點了長明燈祈福,——神明庇佑,主子只要安心養病就是。」

說著,眼眶竟是紅了。

沈眠忍俊不禁,拍拍他的肩,道︰「哭什——,孤還沒死。」

富貴瞪眼︰「主子又胡說!」

說著,抹著眼淚跑出去了。

沈眠搖搖頭,哭——什——用,要是連自己都放棄,——就真沒勝算了。

他垂眸眼睫,視線飄向畫卷上如火般的楓林,在那片徇爛熱烈的紅葉火海——間,藏著一抹白衣,似雪又似霧,完全隱入畫中景色。

便恰如那和尚,——風中來,到風中去,讓人連一抹痕跡也抓不住。

那時在鹿山上,撩撥他只是——為——趣,把一個不染縴塵,無欲無求的聖人拉到俗世中來,會是一件很——成就感的事。

若是早料到今日,那時不論使出什——卑鄙的法子,沈眠也一——會把好感度刷滿——走。

他提起筆,卻在那楓樹下,畫了個傾倒的酒壇子。

不——何時起,身側多了一人。

陸沉立于他身側不——看了多久,等他畫完,才問︰「這畫——何意蘊。」

沈眠垂眸,淡淡道︰「並無什——深意。」

陸沉道︰「如今——來,殿下似乎——不做無深意的事。」

沈眠心中一驚,面上分毫不顯,仍是淡淡說道︰「就只是——作畫罷了,我如今並無所思所求,自然不必事事都多費心神。」

並無所思所求,是——為已然認命。

這淡然的一句,叫陸沉疼得麻木的胸腔——泛痛楚,他和對方商議一般道︰「殿下既然並無所思所求,不妨多——我,多念著我?」

沈眠頓了頓,終于肯抬起眼眸望向他︰「听說你在南山寺替我點了盞長明燈。」

陸沉沉默。

沈眠放下手中畫筆,嘆道︰「你若真心——為我祈福,就——造些殺孽。」

陸沉道︰「我殺的都是該殺——人,便是問到閻羅殿也是佔理的,你怕我殺戮太重,不得民心,我心中——數,不會做叫你擔心的事。」冷峻的面龐,此時盡是旁人未曾得見過的溫柔神色。

「我……我並非是擔心你,只是怕你拖累我,——自作多。」說著,止不住輕咳起來,蒼白的面頰幾乎瞧不見一絲血色。

陸沉忙將他冰冷的縴軟的身子攬入臂彎間,用內力替他暖著身子,好一會,那冷得似冰塊一般的身子才暖和起來。

他撫著那稍稍恢復血色的面頰,輕嘆道︰「殿下說不是擔心,那便不是,只是不要——緒激蕩,殿下如今的身子——經不起任何損傷了。」

沈眠這才覺察他今日不是穿著盔甲入殿,只著一身玄黑華服,大抵是怕傷著他,也怕冷著他。

「你若不氣我,我自然不會——緒激蕩。」說了兩句話,便又——咳嗽的跡象。

陸沉驀地抬起他瘦削的下頜,含住兩瓣柔軟,引導沈眠紊亂的氣息,一吻結束,呼吸已然恢復順暢。

「似乎只要我在,殿下便總會氣息紊亂,不能心平氣和,如此,我的確是不該來見你。」

懷中的——年微微一怔,用力推開他︰「你不來,自然更好,孤早膩煩了你,多的是要你處置的大事,何必來孤這里白費工夫。」

話說得冷漠而絕——,卻不——道自己臉上的表——,比哭好不到哪里去。

陸沉——不——道,——要好好疼惜一個人竟如此——難。

這個柔軟縴細的——年,只一心——他的庇護中逃離,不願拖累他,——他若當真放手,——年是不是又會獨自飲淚,躲起來悄悄舌忝舐傷口?

他——也見不得那樣的沈承昕。

他將——年打橫抱起,往床榻邊走去︰「方才是說笑的,即便殿下——如何膩煩我,厭惡我,我也要來見殿下。今日的湯藥被殿下用來澆花了?屋內不通風,藥味散不去,我命人——煎一碗送來。」

沈眠道︰「你明——都是無用功,何必非要我喝那些藥。」

「不管——用無用,我都要試。說來諷刺,我——前並不信鬼神,這幾日卻去南山寺點了長明燈,求了平安符,人們都說病急亂投醫,果然——幾分道理,事後——來,亦覺得自己很不——理喻。」

一邊說著不——理喻,他仍是將那張黃紙折疊的平安符,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枕頭下方。

沈眠微微蹙眉,終于開口︰「我要去南山寺。」

陸沉道︰「殿寒癥愈發嚴重,在寢殿內尚且寒冷如冰,到了外面冰天雪地,又如何受得住?」

沈眠道︰「那幅畫,我要掛在母後的萬福殿里。」他指向書案上那卷尚未收起的畫卷。

南山寺作為護國神寺,為逝去的先皇後設了萬福殿,日夜——僧侶誦經念佛,祈求魂靈安息,來世安穩。

陸沉擰眉︰「一副楓葉圖?」

沈眠緩緩躺下,仰頭望著頭頂的紗帳,兀自言道︰「今日提筆,只覺得力不——心,大約日後便——無心力——字作畫了,那楓林……是我在鹿山上見過最美的景色,算作是絕筆,送去——母後作伴,就如同我陪在——身邊,也是全我一份孝心。」

他每說一個字,便像是往陸沉心上多割了一刀,听到「絕筆」二字時,男人已經承受不住一般,驀地攥緊他的手腕。

沈眠偏過頭看他,似是不能理解一般,笑道︰「何必避諱,在生死這件事上,人人都是平等的。」

陸沉望著他,好一會,才——喉嚨間擠出幾個字︰「我替殿下去辦。」

他抬手收拾好畫卷,大步走出殿內,將那幅畫交給親信,交代妥當後,等胸腔內傳出的痛楚不——致命時,才緩緩踏入室內。

兩個送藥的宮人此時正跪拜在地,而躺在榻上的——年,只是漫不經心地說道︰「即便你們跪到孤死,孤也不會動那碗湯藥。」

陸沉走到近前,將那兩人揮退。

陸沉端起湯碗,吹散熱氣︰「我替殿下送去了畫,殿下也要依我三件事,你若不應,我立即命人把畫卷追回。」

沈眠抬起眼,問︰「哪三件。」

陸沉肅聲道︰「第一,送來的湯藥不論多苦,都要一滴不剩地喝完。」

沈眠皺了下眉,——他手里接過湯碗,仰頭喝下,苦澀還未淡去,陸沉便往他口中塞了一顆蜜餞。

「剩下兩件。」

陸沉道︰「第二,便是不許——不拿自己的身子當回事,要好生愛護自己,不準——肆意妄為。」

沈眠不過是仗著時候未到死不了才敢亂來,自然沒——不應下的道理,又點頭。

「第三,」陸沉眸色柔和下來,手指輕輕點了點他的腦袋,「不要胡思亂——,安心養病。」

沈眠微微——些訝異,道︰「這三件事,說難倒也不難,你就沒——別的——要的嗎。」

陸沉道︰「只這三件。」

沈眠忽而伸手扯住他的衣襟,他其實虛弱的很,壓根沒什——力氣,陸沉倒是順——地被扯到他面前,雙臂撐在他兩側,避免壓到他本就不堪一折的身子。

身下的——年肌膚透著病態的白皙,卻依舊美得驚人,清淺的眉眼,朱唇似染,好似水墨畫般清麗絕世,此時,漂亮的眼瞳里彌散著一種誘,人的慵懶散漫。

「你——清楚了?」——年清潤的嗓音。

「什——?」

沈眠道︰「在我還活著的時候,你不——要嗎。」

陸沉——明白他所指——事,怒道︰「你才答應我不許肆意妄為!……」

話未說完,沈眠扯著他的衣襟的手略一用力,近在眼前的面龐便貼得更近,兩人唇瓣幾乎相貼。

沈眠輕輕地、仿若低喃一般︰「小心一點就不會傷到,我畢竟是哥兒,生來就是用來承受疼愛的身子,就算病著,也不妨礙。」

陸沉卻道︰「殿下口口聲聲說對我並無真心,怎肯委身于我?」

沈眠展顏一笑︰「陸沉,我此刻雖在你懷里,下一刻卻不——會在何處。倘若這便是最後一面,我——讓你舒心一些,快樂一些,我能為你做的也僅此而已。」

陸沉道︰「你我還——許多個明日,等你身子養好,我自會把這些日子的一切都討要回去,不會白白便宜了你。」

他俯身親吻沈眠鬢角的碎發,似自嘲一般,道︰「我也並非你——的那樣正直,你昏迷時,我每日為你沐浴更衣,生出過無數次卑劣齷齪的心思,——過把你永遠囚困在我身邊,讓你哪里都去不得,誰都不能見,只準一心一意地看著我。」

「為什——不那樣?我忽然病重,你慌了神?」

陸沉默了默,頷首︰「是,我怕了。」

沈眠良久沒說出話來,最終,環上男人的脖頸︰「別怕,至——此刻,我還在你懷中,心髒還在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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