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日, 侯英身上都透著一股濃郁的香氣,遠遠就能聞到,大?理寺中不少人都會避著他走。
謝琢正坐在案桌後, 低頭復核堆積的案件卷宗,見侯英走過來,先起身將窗戶推開來通風。
侯英無奈︰「謝侍讀,倒也不必如此緊張!」
謝琢站在好幾步開外, 沒有靠近的意思︰「侯寺丞身上, 少說?有十幾二十種香料的氣味, 聞著太燻人了?。」
撈起衣袖左右聞了?聞, 侯英疑惑︰「真的有這麼?多氣味?我自己怎麼?半點聞不出來?」
他一說?起就開始心疼了?,「你是不知道, 我每次燃香的時候,都感覺自己燃的全是銀錢!那些定做的合香, 指甲蓋那麼?大?一點都貴得我肉疼!若不是香鋪的店主深明大?義, 沒讓我給錢, 不然,把大?理寺整個衙門?賣了?都付不起。」
謝琢抬頭看了?看大?理寺有些老舊的房頂︰「侯寺丞所言的確不錯。」
侯英笑出聲?來, 又揉了?揉鼻子,「我這幾天每天都被燻得頭暈腦脹, 你是不知道,獄里氣味本?來就駁雜難聞,我現在又天天在里面?點燻香料, 味道更加奇異, 連獄吏都跟我說?鼻子有點受不住了?。」
香料聞多了?燥火,謝琢給侯英倒了?杯茶︰「有眉目了?嗎?」
侯英道了?聲?謝,端著喝了?半杯︰「我找香鋪的店主要了?好幾種, 全給燃了?一遍,範純仁都說?不是。」
謝琢蹙眉︰「他真分辨得出來?」
「我也不確定。」侯英也有點說?不準,「不過還能怎麼?辦?現今陛下催得緊,又只?有這一條線索,除了?往下追查,沒別的辦法了?。我一會兒再去一趟香鋪,換另一批合香來給他聞,我就不信了?!」
一天過得很快,臨近散衙的時間,謝琢將面?前的卷宗收拾了?一番,正準備離開,就見侯英大?步走了?過來,神情繃得很緊。
謝琢停下手里的事,猜測道︰「這是……有眉目了??」
侯英看了?看謝琢,唇角緊抿,猶豫一番後才道︰「有眉目了?。」
他身上沾著的濃郁香氣像是天邊的陰雲,神情也像籠罩在這片陰雲中。
「你你這幾天忙里忙外,都是在忙這一樁案子,又辛苦燃了?這麼?多香料,好不容易有了?眉目,不是應該高興?」謝琢從他臉上看出了?不對,幾步去將大?門?關上,才轉過身問,「是誰?」
侯英有些不明白自己從店主口中得到答案後,為什麼?第一反應是來找謝琢。
謝琢在侯英旁邊坐下︰「從你神色來看,是一個極不可能的人?」
「對。」侯英手撐在大?腿上,深吸了?幾口氣,才低聲?道︰「範純仁辨認出了?他那天蒙著眼時聞到的香氣,氣味確實很特殊。我拿著那份合香去找宣和香鋪的店主,他取了?賬冊指給我看。」
謝琢適當接話︰「然後呢?」
頓了?頓,侯英手握成?拳才繼續道,「是楊家,用這種滋體養氣的合香的,是楊家!宣和香鋪給楊家供這種合香已?經供了?三年?多,做不得假。」
謝琢似也有些驚訝,好一會兒才道︰「哪個楊家?」
「就是你想的那個楊家!我還專門?去了?一趟獄里,我問範純仁以前有沒有去過楊首輔府上,他說?他品級不高,根本?沒有進門?的資格。所以不可能是以前聞過,記混淆了?。」
「是不是很難以置信?」侯英扯了?扯嘴角,焦躁地?用手拍著大?腿,接著干脆站起身,來回踱步走動,「我開始也難以置信,不,應該說?,我到現在都覺得難以置信!」
猛地?停在原地?,侯英的臉繃得很緊,垂在身側的手指收攏,話中全是不解和慍怒︰「他作為當朝首輔,他怎麼?會?他怎麼?敢?沒有任何理由!」
確實,沒有任何理由會讓一朝首輔將兵械的消息遞到北狄人手里。
「他不可能不知道兵械被北狄人劫走的後果!凌雲關失守,死了?多少人?沒有兵械武器,赤手空拳對上北狄人,會是多慘烈?」侯英啞著嗓音,「他不可能不知道!」
謝琢垂下眼,沒有說?話。楊敬堯就是因為清楚兵械被劫的後果,所以才會這麼?做。
不知道是不是走累了?,侯英重新坐下,有種受到沖擊的茫然︰「這該怎麼?辦?」
謝琢眉眼沉靜︰「侯寺丞,這件事查到這里,後續已?經不是你我能插手的了?。」
侯英許久才點了?點頭,抹了?把臉,苦笑道︰「我只?是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離開大?理寺後,謝琢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在宮門?落鑰前,找借口去了?一趟天章閣。
寇謙還在奮筆疾書,看見謝琢還有些驚訝︰「延齡怎麼?來了??你不是在大?理寺嗎?」
謝琢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語氣露出三分著急︰「剛剛在大?理寺整理卷宗時,正好翻到一個舊案,情況與我負責編寫的那部分《實錄》的內容好像有點出入。心里念著事,回去也安不下心,干脆過來一趟。」
「果然是延齡會做出來的事,不過換成?是我,我晚上肯定一樣睡不著。」寇謙正在研墨,「正巧我手上的事也還沒做完,要多留一會兒。」
「那先多謝寇待詔相陪。」謝琢左右看了?看,起身,「來得太急,我去茶水房要杯茶喝。」
茶水房中只?有一個小太監守著,謝琢要了?杯茶,在接過茶盞的同時低聲?道︰「我有要事必須馬上告訴大?殿下。」
小太監是大?皇子特意安排在這里的,听謝琢說?得嚴重,連忙站起身︰「奴婢這就去。」說?完,轉身快步朝內廷的方向?走去。
這一等就是半個多時辰。
茶水房的小太監回來時,故意在天章閣門?口經過,謝琢看見後,收起筆墨,和寇謙告別。
出了?天章閣後,他轉過兩個彎,就看見了?站在那里的李忱。
等謝琢施完禮,李忱詢問︰「謝侍讀如此著急,是為何事?而且你現在不是應該在大?理寺嗎?」
在李忱看來,謝琢雖然年?紀尚輕,卻極是沉穩,行?事斷不會如此倉促。所以小太監趕來稟報說?謝琢急著見他時,他第一反應是不是有人給他下套。不過,如今看謝琢的神情,他對謝琢將要說?的事更好奇了?。
「臣是特意進宮來找殿下的,」謝琢沒有多言,直接道,「範純仁指認了?幕後指使之人。」
李忱神情一凝︰「是誰?」
謝琢吐出三個字︰「楊首輔。」
這個答案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幕後指使是楊敬堯這件事,李忱並未覺得有多難相信,畢竟在此之前,他已?經猜到,凌雲關失守和陸家如今的境況,定然有他父皇和楊敬堯的手筆在其?中。
讓他覺得出乎意料的是,楊敬堯竟然會被抓住把柄。
「此事非同小可,可有什麼?證據?」
謝琢將侯英以合香為線索,讓範純仁辨認的事大?致說?了?一遍。
見李忱面?露沉思,謝琢進言︰「此事無論是楊首輔還是陛下都還不知道,即使大?理寺卿要上折子,這份折子也會在明日才出現在陛下的御案。」他抬頭直視李忱,「所以,如今,主動權握在殿下手中。」
李忱定定看向?謝琢。
謝琢視線不閃不避,眼中俱是赤誠忠心,嗓音微啞,勸道︰「君父不慈,殿下應當多為自己考慮。」
這話說?得隱晦,但真的深究起來,極是大?逆不道。可听在李忱耳中,卻代表著謝琢已?經徹底倒向?了?他。
而且,「君父不慈」四個字,直說?進了?李忱的心窩——
咸寧帝此前的做派,不就是不慈嗎?
無論為君為父,皆是不慈!
李忱的語氣溫和了?許多︰「延齡不用著急,另外,你在大?理寺可有听到別的消息?」
謝琢沉思一番後回答︰「在審範純仁時,臣听過一個說?法,說?楊首輔之所以對此案如此關注,有一個原因是,此次押解兵械的禁軍中,楊首輔的佷子也在,禁軍全數覆滅,此人也未能逃生?,楊首輔才會傷心遷怒。」
李忱面?露譏誚︰「傷心?死沒死還不一定。」他理了?理自己的袍袖,「延齡在宮中太久,可能會惹人言,今日就先回去吧,我心中已?經有數。」
謝琢點到即止,依言拱手後,走出了?宮門?。
李忱攏著袖口,望向?文華殿的方向?,許久後方道︰「確實是一個送上門?來的好機會。」
第二天的大?朝上,百官肅立,咸寧帝坐上御座,讓諸位大?臣有本?上奏。
他的話音剛落,御史便出列,明確彈劾首輔楊敬堯通敵叛國。
滿朝文武頓時鴉雀無聲?,殿中一片死寂。
梁國公原本?站著在打瞌睡,听見彈劾內容後,立刻睜開了?眼。
嘶——他隱蔽地?抽了?口氣,覺得這天家父子相殘的戲碼突然上演,還真是讓人不太敢看。
御史本?就有風聞奏事之權,這一次手里還握著明確證據,更是理直氣壯,慷慨陳詞。
朝堂上立刻議論紛紛,吵鬧如街市,梁國公跟旁邊站著的另一個勛貴對視一眼,都決定閉緊嘴不發一言。
現在可不單單是凌北兵械被劫的事了?,而是羽翼豐滿的大?皇子抓著了?把柄,想要一舉除掉父皇腳邊最得用的狗,順便把自己走向?儲位的道路上立著的巨石清理干淨。
一旦楊敬堯沒了?,整個朝局都會往大?皇子手中傾斜。
至于這次宣戰,到底是兒子贏還是老子贏,誰都還說?不準。
凌北。
落日西沉,夕照綴在草尖。
凌北的風吹得烈,陸驍騎著照夜明疾行?至營帳前,銀甲後的黑色披風被大?風揚起,他翻身下馬,模了?兩把馬鬃,將手中的韁繩順手拋給張召。
「這次耶律真派三千人斷了?馬道,想切斷前鋒部隊的糧草補給,區區三千人,一會兒我讓陸將軍點幾隊人馬給我,今晚就去削了?他們?。你到時候跟我走,我在前,你繞後。」
陸驍在洛京慣是帶笑的眉目此時顯得寒光凌厲,他五官線條本?就硬朗,如今經了?風刀、踏過烽火,更顯沉穩,像以鞘藏鋒的利刃。
張召拍了?拍拳頭,應下︰「好,這兩天兄弟們?都正閑得發慌!」他又問,「對了?少將軍,那個阿術列招了?嗎?」
前些時候,陸驍緊盯著阿術列所在的毒狼部,終于尋了?個好時機,帶著六千人馬突襲。他一人單槍匹馬沖進陣中,在後心差點被箭射中的情況下,硬是生?擒了?阿術列,讓張召在後面?看著差點肝膽俱裂。
人抓回來後,陸驍直接叫來了?凌北最厲害的刑師,命他必須從阿術列嘴里掏出點東西來。
後來張召才知道,這個阿術列在接手毒狼部以前,一直跟在上一任汗王身邊,管著埋在大?楚的細作暗樁。耶律真登位後,阿術列因為支持前儲君,才被放逐到了?毒狼部。
他猜測,自家少將軍拼了?命地?都要把這個阿術列抓回來,說?不定是因著謝家的舊事。
陸驍頷首,眸中有寒光︰「招了?,問出了?不少有用的東西。」
在軍營里,陸驍從不稱陸淵為父親,都是「陸將軍」「陸將軍」地?叫,他思索片刻︰「陸將軍可還好?醒著嗎?我準備找他商量個事情。」
張召被留在軍營中,才跟著五皇子一起去探望了?陸淵,開口回答︰「醒了?兩個時辰,我出來時,又精力不濟睡下了?,少將軍你最好晚些時候再去。」
陸驍聞言點了?點頭︰「知道了?。」
「對了?,少將軍,洛京來信了?。」
陸驍立時轉過頭,一把扯過張召手里薄薄的信︰「怎麼?不早說??」
說?完沒再搭理張召,大?步走開了?。
站在原地?,張召拍了?拍照夜明,嘀咕︰「你也沒問我啊……」
陸驍一直大?步流星地?朝外走,直到周圍只?有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無人能打擾、無人能窺伺,他才停下來。
阿瓷寫給他的信。
單是這個認知,就令陸驍全身血氣都翻騰起來。
有時在綿延的關山下跑馬時,挽著弓射箭時,在戰場上將刀刃砍向?敵人時,陸驍都會有些恍惚,仿佛他從未離開過凌北,此前洛京的四年?,鮮衣怒馬,就是一場浮華掠影的夢。
可這「夢」里有謝琢,有他的阿瓷,一切就又在瞬間變得真實起來。
以至于夜深人靜,他枕著刀鞘,想的念的都是心上人,睜眼睡不著時,還能在心里勾勒出月光落在謝琢衣上時的模樣。
定了?定心神,陸驍轉身背對著天際吹來的風,展開信紙。
紙上的字雅正秀潤,映進陸驍眼底。
片刻後,陸驍心口有燎原般的大?火驟起,火焰連天,耳根更是熱燙,讓他恨不得立刻翻身上馬,星夜趕回洛京,回到他的阿瓷身邊。
薄薄一張紙上只?有一句話——
「哥哥,抱著你的衣衫才能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