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陸驍從馬廄牽走了照夜明, 葛武看見謝琢手里拿著的木盒,奇怪︰「公子,陸小侯爺為什麼要送——耳墜啊?——又不能戴。」
謝琢——前浮現起陸驍問他喜不喜歡時, 滿是期待的神情,回答葛武︰「不管是耳墜還是別的,——是心意。」
況且, 陸驍喜歡收集這些——什,從他——中透露的信息來看,他府中庫房里有——大箱,數量很多,還會親手制作,所以, 不管是之前用絲絹做的發簪, 還是這對用玉雕刻的兔耳墜,陸驍——非常用心。
他——自己喜歡的東西作為禮——送——他, 如果他拒絕了, 陸驍會不會難過?
「也對,」葛武點點頭,「公子說得很有——理!」
而且多虧有陸小侯爺在。
葛武很清楚,自家公子毫不在乎外——的享受,對自己幾乎到了「苛待」的程度,他和老頭子不忍,但——勸不動。
所以私心里,他很希望小侯爺能多在公子身邊轉悠轉悠——似乎小侯爺無論做什麼,公子——難以拒絕。
「對了,——去信問問衡樓的商隊,有沒有蜥皮。」謝琢交代得很仔細, 「是凌北沙漠里——種——叫‘蜥’的動——的皮革,皮質很硬,透氣,水火不侵,若有,就找師傅照著陸小侯爺的尺寸,做幾副護腕。」
陸驍上車時謝琢就注意到,他護腕邊緣有磨損和刀尖的劃痕,已經舊了——
听是——陸驍做的,葛武連忙積極地應下來︰「我這就去問!商隊常年在凌北進出,八——有這種蜥皮的存貨,公子放心,我——定辦得妥妥當當!」
「等等。」謝琢走進書房,鋪開宣紙,想了——會——,用筆尖最細的圭筆蘸了墨,細致地描畫出夔紋,等墨跡干了後,遞——葛武,「按照這個做紋飾。」
夔,上古異獸,其聲如雷,用它的皮做——鼓,能震懾敵軍。
葛武——宣紙仔細對折放好︰「是!」
等葛武走後,謝琢坐在書房中,忍不住打開木盒,拿出了那副耳墜。
白玉的質地細膩溫潤,從留下的刻紋上能看出雕刻者的小心翼翼,指月復輕輕抹過兔子的長耳,謝琢忽地想起幼時,陸驍用竹籃提來了兩只白兔。
他在那之前,從來沒有見過兔子到底是什麼模樣。即便母親告訴他,白兔——分溫順,他依然不敢伸手去踫,只抓著陸驍的衣服,藏在他身後,忐忑地探出腦袋去看。
後來,是陸驍握著他的手,引著他去模了模兔子的耳朵,又模了模背上軟茸的兔毛,哄他說「阿瓷不用害怕,——看,兔子不凶的」,他才沒那麼怕了——
直到現在,他——還記得當時指下的觸感。
不單是兔子,後來的小貓、金魚、鳴蟬、蝴蝶……——是陸驍帶著他——辨認接觸。
他的母親憂心他的身體,唯恐——陣涼風就會——他從她身邊帶走。
而陸驍那時還是稚子心性,雖然從大人那里得知他身體不好,卻沒有那麼多顧忌,會帶著他滿院子找蟋蟀和蛐蛐——,會爬上樹幫他抓知了,還會悄悄從外面——他帶糖畫、風車和泥人。
他天天在院子里,滿懷期待地等著,听見陸驍「阿瓷,阿瓷——」的喊聲時,總會分外雀躍。
年紀小時他還不懂,現在方明白,那時年紀還不大的陸驍,每天——努力——他不能見到和從未接觸過的熱鬧生動,盡數帶到他——前。
還會告訴他,阿瓷不用害怕,我陪著——的。
後來,快要入冬時,因為下了雪,路會不好走,陸驍即——隨陸淵——起啟程回凌北。
他記得他當時很是傷心,——尾鼻尖——哭紅了,陸驍——直握著他的手哄他,說回了凌北後,——定會好好習字,這樣就能常常——他寫信了,又說,等阿瓷以後身體好些了,可以來凌北找他。
他哭得聲音發啞,說那——要等我,我會好好吃藥的,——還要記得——我寫信。
只是陸家返回凌北沒多久,他的父親謝衡就被指謀逆叛。
沒想到,時隔數年,他又從陸驍這里,得到了兩只白兔。
三日後,謝琢散衙回家,換下官服,又重新用錦帶束了頭發,乘馬車去了琴台。
琴台的雅間里,吳禎確定門是——上的,壓低聲音問盛浩元︰「——對謝延齡到底是個什麼意——?」
「——非我有什麼意——,而是閣老和二殿下。」盛浩元呷了口熱茶,「閣老說,翰林院在御前行走的人不少,但陛下獨獨看重這個謝延齡,想來過兩年入六部,只是順理——章的事。所以,閣老讓我確保謝延齡不會站到大皇子——邊去,若能拉攏,則是最好。」
吳禎嗤笑︰「大皇子?大皇子岳家已經破落——這樣了,官職不高職權不大,外家更是徹底沒了,除了污——,什麼——沒留下。」
他——里滿是輕蔑,「除非哪日大皇子妃在宮中暴斃身亡,淑妃能——大皇子重新挑個好的岳家,否則,大皇子哪有重新起勢的資本?更別說和二殿下爭了。」
「明——人——知——的事。」盛浩元端著茶杯,嗓音徐緩,「——看,謝延齡就是個聰明人。以前,大皇子與二殿下旗鼓相當時,我去試探過,他誰——不站。後來文遠侯府出事,他就接了我的示好,有了投靠的意。」
吳禎從鼻尖「哼」了——聲︰「我以前還以為他是清流,只想做效忠陛下的純臣。」
「但凡想往上爬的,誰不想結識人脈、有人幫襯?他以前不結識,說不定只是沒有門路,或者初入朝堂,尚未看清局勢,不敢輕易站隊。」盛浩元唇角微扯,「現在我——把路鋪到他面前了,——看,他哪有不踏上來的理由。」
「還是盛兄厲害!」吳禎恭維了——句,又想起,「那個溫鳴呢,——身硬骨頭,——折了沒?」
盛浩元笑容擴大,悠悠到︰「溫鳴?腰是彎了,但硬骨頭還在,得——折斷了、碾碎了,以後才能乖乖听。」
吳禎大笑︰「盛兄啊盛兄,——這和馴養牲畜有什麼區別?不過要我說,溫鳴這種人,就該好好管教,以後可別這麼不識好歹了!」
謝琢進門時,盛浩元和吳禎正在聊哪家的嫡——又在相看人家了,他解下斗篷︰「今次只有我們三人?」
吳禎自詡風流倜儻,冬日還折扇不離手,笑眯眯地回答︰「還有溫鳴溫兄,不過他還沒到,延齡可要先喝杯熱茶暖暖身?」
正說著——,雅間的門打開來,溫鳴穿著上次的文士服,似乎更消瘦了兩分,半舊的外裳空蕩蕩,他低著頭,——見禮。
謝琢拱手回了禮。
四人坐下,不多時,有侍從送上精巧的吃食和茶點。
看了看滿桌的菜色,吳禎拍了拍自己的前額︰「怪我怪我,听說溫兄囊中羞澀,無力支付住宿的費用,——直借住在城外的寺廟中,想必日日吃的——是素齋吧?我該為溫兄準備——份葷食才對!」
他又看——盛浩元,「盛兄,——與溫兄相熟,知——他口味,——來挑吧。」
盛浩元沒說讓溫鳴想吃什麼自己挑,而是直接定下了——溫鳴的吃食︰「就要——份蒸糖肉吧,想來很合溫兄的口味。」
溫鳴從頭到尾沒說——,被挑破窮困處境時也沒有面露窘迫,只在這時開口——了聲謝。
吳禎出門前,已經在尚書府里吃過飯了,他夾了——塊點心,提起︰「听說溫兄要參加下個月的制科?」
溫鳴謹慎地點頭︰「沒錯。」
謝琢手指踫了踫茶杯外壁,問︰「制科開考的時間已經定下了?」
「再過不了多久就要開春了,陛下心急,——此次制科的時間定在了下月末,時間很緊。」盛浩元回答完,又問,「听說,開制科選拔治河人才的主意,還是延齡在陛下面前提議的?」
听見這句,溫鳴也抬頭,朝謝琢看去。
謝琢頷首︰「制科由來已久,當時陛下正愁無人可用,我便提了——句。」
他偏過頭,對上溫鳴的目光,語氣誠懇,「溫兄經綸滿月復,此次制科定能被錄用。」
溫鳴端著茶杯的手——顫,差點——茶水灑了出來,他避開謝琢的視線︰「……承謝侍讀的吉言。」
吳禎見這情景,笑著插——︰「我也覺得溫兄此次定能被錄用,說不定進了工部,來年去治理泛濫的洪水,按照溫兄之才,必能立下功勞,日後考評升遷——順順利利,還能——家人接入洛京。」
溫鳴听懂了。
這是吳禎在——他描畫日後的美好圖景,只要他听——,上述的這——切,——觸手可及。
他沒有接——,只默默地喝了口茶。
吳禎的臉沉了——瞬。
這時,門被敲開,侍從——蒸糖肉端了進來。
蒸糖肉顧——思義,就是——塊大半為肥白的豬肉刷滿紅糖等佐味料,橫三刀豎三刀,切——九塊,再——起放入蒸籠中。蒸熟後,色澤紅亮,只不過不管是看起來還是吃起來,——格外肥膩。
吳禎——看,指點琴台的侍從把菜盤放到溫鳴面前︰「還是盛兄體貼溫兄,知——溫兄很少能嘗到葷食,這次就讓溫兄——次吃個夠。」
他熱情——,「溫兄可——定要把這盤肉吃完啊,千萬不能辜負了盛兄的——番心意!」
溫鳴拿起了筷子。
最初三塊,溫鳴尚能吃下去。但蒸糖肉肉厚且大塊,這三塊,幾乎已經是溫鳴整整——年葷食的分量。
盛浩元和吳禎——看著他,他不敢停筷,只能——口接著——口地繼續往下咽。
同時,盛浩元余光里,也在注意謝琢的反應,看他有沒有表露出不忍或者憤怒之類的神情。
謝琢神情淡淡,無所覺般,喝了——口溫茶後,問起︰「盛兄不是說琴台新來了——位琴師,——手古琴技藝卓絕嗎?」
「怪我怪我,差點忘了琴師還候在外面!」盛浩元不再管溫鳴,笑著讓人去把琴師叫進來。
溫鳴本就不懂琴曲。
雖然古琴是雅樂,但他家里為供他讀書,已經再無余力,他也專注——詩書文章,心無旁騖。
此刻,他不覺得讓盛浩元和吳禎——如痴如醉的琴曲有多悅耳,他正在極力地——肥肉往下咽,同時用盡全力,不讓痙攣的胃把剛剛好不容易咽下去的肉再吐出來。
等幾曲後,琴聲徹底停下,溫鳴也徹底——盤中的蒸糖肉吃得——干二淨。
吳禎像是沒看見他發白的臉色,撫掌大笑︰「看來盛兄點的菜,果然合溫兄的口味,看,——點肉渣——沒剩下,餓——這樣,也不知——溫兄多少日不食肉味了。」
他又故作疑惑,「溫兄不——盛兄——聲謝?」
溫鳴緩了緩,吸了口氣,才站起身,低聲——︰「謝盛待詔體恤。」
盛浩元笑意溫和︰「小事而已,如果溫兄真要謝我,可否替盛某敬這位琴師——杯酒?剛剛彈奏的幾曲,蕭索處,讓人差點潸然淚下。」
「應當的。」溫鳴倒了兩杯酒,又端著酒杯站到琴師面前。
琴師再是被人夸贊技藝高超,說到底不過是——個伶人,他起身慌忙——︰「我怎當得起……」
再看面前端著酒杯之人的神情,竟隱約有幾分懇求。
琴師見慣了——利場,看出了溫鳴的處境,沒有再客套推月兌,接下酒杯,——飲而盡。
這之後,溫鳴——沒有再說——,只是听著盛浩元聊著二皇子喜歡書畫,熱衷與有才之士結交,以及許多朝內朝外的消息。
他忍著月復內的絞痛和幾次涌上來的惡心感,如木偶泥塑般坐在位置上,冷汗布滿前額。
他不由開始想,現在這個時間,他的母親和妻子,應該已經點起油燈,開始繡花或者縫補衣服。
不知——他上次托人寄回去的銀錢和信她們收到沒有,那點銀錢是他抄書攢下的,若收到了,她們就可以去買布來做過冬的衣裳,或者換點米面……
怎麼和盛浩元他們告別,又是怎麼走出琴台的,溫鳴幾乎沒什麼印象。只記得無人注意他後,他終——壓抑不住,——剛剛吃下去的肉和喝下去的酒全吐了出來,月復痛卻依然沒有緩解。
喘著粗氣,他緩緩從暗處走出來,看見站在街邊的人,不由苦笑——︰「好像每次溫某無比狼狽時,——會被謝侍讀撞見。」
謝琢像是沒注意到溫鳴的狼狽︰「我只是想來告訴溫兄,此次陛下是因為憂心今年冬日比往年嚴寒,無定河已經結冰,來年開春會發洪水,才開了制科。我相信,這是良機,溫兄的才華定不會被埋沒。」
溫鳴此時全身虛軟無力,仍拱了拱手︰「勞謝侍讀特意前來告知。」
謝琢沉默地回禮,準備離開。
放下手,溫鳴覺得自己有些站不住了,他上半身靠著粗糙的牆面,注視謝琢的背影,突然沙啞開口︰「謝侍讀。」
謝琢停住腳步。
「若世——污濁,——會如何?」溫鳴問完,不等謝琢回答,失神地注視著地面,再壓不住情緒般,突兀地笑出聲來,笑聲沙啞如哭聲,
「我就像……螻蟻,根本不用洪水滔天,只要——場雨,或者——瓢水,就能——我徹底掀翻、淹沒,四面八方——沒有我的去路……我曾經以為,我只要能好好讀書、只要問心無愧就行,可是、可是……」
他仍不敢說出盛浩元科舉舞弊的事情。
他可以不顧自己的性命,但他不能讓母親和妻子因他喪命。
況且,他沒有證據,更害怕即使報了官,也會如石頭入水,毫不起波瀾。
他知——自己懦弱,瞻前顧後,沒有勇氣。
可是,他又能如何?
他又可以做什麼?
他只能雙——通紅,——拳——拳捶著牆,慘笑著重復︰「他們會遭天譴的……他們——定會遭天譴……」
謝琢見溫鳴月兌力般滑到了地上,左手無意識地在牆面蹭過,已經被磨出了不少細碎的口子和鮮血。
他沒有在意地上的泥塵,半蹲下-身,對上溫鳴發紅的——楮,字句清晰地說——︰「天譴?——想錯了,這世上不會有天譴,只有人的恨意。」
等謝琢走後,溫鳴坐在地上,被冷風吹得全身發抖。他抬頭望著牆頭的彎月,滿臉——是茫然,自言自語般反復低語︰「怎麼會沒有天譴?怎麼可以沒有天譴……」
第二天清晨,謝琢出門時,陸驍已經到了。
像是出——某種默契,陸驍每天——大早來蹭謝琢的馬車,到了宮門附近提前下車離開,再遲上半個時辰才去天章閣點卯,不過往往待不了多久,就又往宮外跑了。
見葛武把馬車趕了過來,陸驍拍了拍照夜明的馬脖子︰「自己去馬廄里待著,晚上我來帶——回去。」
照夜明打了聲響鼻,也不需要人牽韁繩,踢踢踏踏地朝馬廄的方——去了,熟門熟路。
安排好坐騎的去處,陸驍躍上車,等謝琢也坐上來後,他拿出——個素色香囊︰「我去找宋大夫要的方子,冬日車內容易氣悶,這是提神醒腦的,我試過,味——不濃不燻人,清清淡淡,很不錯!」
謝琢接下,掛到了側壁上,很快,鼻尖就聞到了——股極淡的藥香。
「我也有東西要。」
車輪的滾動聲中,陸驍正悄悄打量謝琢的臉色,猜測他昨夜睡得好不好,聞言雙——亮︰「阿——謝侍讀要——我什麼?」
謝琢拿出——個錦盒,打開遞——陸驍︰「我見——的護腕已經舊了,就找人做了三對——替換。」
陸驍看清謝琢所說的護腕時,沒有藏住——里的驚訝。
凌北的蜥皮因為堅硬輕巧,是做腕甲的上佳材料,極難買到,會鞣制蜥皮的工匠更是難尋。
但現在,錦盒中,三對蜥皮護腕整齊擺放,上面還印著花紋,比他自己的護腕精致許多。
小心地踫了踫,陸驍好奇︰「這是什麼紋飾?」
「古書中描述的夔紋。」
描述?心里掠過——個猜測,陸驍立時抓住,陡然抬起——注視謝琢︰「是謝侍讀親手畫的嗎?」
謝琢原本想否認。
曾主動和陸驍疏遠的人是他,已經決定保持距離的也是他,可——旦面對陸驍,——切做好的決定——會如樓宇坍塌。
「是。」
陸驍緊緊追問︰「只我——個人有?」
謝琢不由避開他灼灼的視線︰「……是。」
心底竄上火苗,連掌心——跟著被燒燙了,陸驍小心地拿起——個護腕,熟練地得寸進尺︰「謝侍讀可以幫我戴上嗎?」
謝琢微頓,沒有拒絕。
他接過後,套在陸驍腕上,又——黑色麒麟服的袖口仔細地扎進去,很是耐心。
他的指下,是他的脈搏。
陸驍另——只手悄悄握緊,他很清楚,此時此刻,他脈搏狂跳,心如鼓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