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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算子百思不得其解, 見兩人遲遲不進廟門,又在楹聯前駐足,仰頭看起題識文字, 擔心煮熟的鴨子飛了,終于拍案而起。

他起身的動靜不可謂不小, 離廟門前的兩楹也近,連橫梁上?的積塵都驚起不少, 偏生?沒能引起兩人的注意。

陸九思朝大殿看了一?眼, 見廟門口站著個和尚, 頭頂 亮, 披的又是一?身混不相干的道袍,身前擺一?張方桌,桌前斜支一?竹竿,竿頂懸布,上?書「麻衣神算」四字,當下將?對?方目作神棍無疑。昨日所逛清河坊中便有不少他的同道中人, 佛門、道骨、山神、婬祀, 別出心裁的連從吐火羅傳來的黃道星象圖都擺上?了, 和尚這幅扮相已然落了下乘。

他對?騙人話?術無甚興趣, 很快轉回頭來, 繼續同身邊人說起門前楹聯︰「這上?邊寫‘一?切福田, 不離方寸, 從心而覓,感無不通’,卻?是近來常見的聯。百年前尚且沒有這般說法,頓悟修心又是從別處學來的法門了。」

奚指月頷首稱是,遙指著聯上?落款, 說這題字的書家尚在人世,不過年老眼花,已多時?不掌筆。

陸九思問他佛家法門,他便一?一?道來。十方叢林、南北分燈,舊事掌故他似無一?不知,只怕換作佛門高?僧前來布道也不過如此?。

神算子頻頻側目,打量兩人,心中暗道古怪。他在廟門旁支攤算卦,少說也有幾十個年頭,見過的鴛鴦不計其數,這時?也拿不準眼前兩人究竟是不是一?對?兒。若說是一?對?吧,這麼長時?間觀望下來,也不見他們有甚麼狎昵舉動;若說不是吧,兩人說話?間一?應一?和,默契勁頭連如膠似漆的情兒也比不上?。非要說來,倒像極了前幾日來為孫兒祈福的老夫老妻……神算子被自己的無端猜測駭住,身子前撲,撞翻支在桌前的竹竿。

竹竿連同竿頂的掛布一?塊倒地,轟然作響,神算子心疼不已,忙繞到桌前撿起他的寶貝招牌。

這一?吵鬧,總算引得廟門外兩人的回顧。

奚指月暫且將?話?頭從臨濟分宗的恩怨糾葛上?打住,與陸九思商量著說道︰「進門一?看如何?」

陸九思絲毫沒有挪步的意思,在原地站定,偷瞥廟中佛像一?眼,反詰道︰「進去?作甚?拜天拜地也就罷了,難不成要進門去?拜一?尊泥塑木胎?」

奚指月笑道︰「拜他一?拜又如何。」

陸九思認真看他神情,猜不透他心意,漸漸眉頭苦皺,糾結半晌才問出口道︰「你當真不知道這廟中供奉的是……送子觀音?」

奚指月本無聲?淺笑,听他問得小心,話?音里實則已擰巴得百轉千回,不由輕笑出聲?。笑過之後,他引了兩人交談時?提起的舊典,調侃道︰「著相。」

兩人先?前所說正是佛經。《金剛經》有言曰「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教人破除我執,以免為諸相所迷,生?出萬千煩惱絲。奚指月說他著相,是在笑他為了廟中所供是送子觀音,便不願進門,是心中明鏡生?了塵埃。

話?是玩笑話?,兩人也並非坐在經堂辯難,非要爭個是非對?錯,但陸九思仍不願落了下風。他心念轉得極快,不過片刻便反問道︰「我不願拜這觀音,便算著相,你非要進廟一?拜,又作如何?倘若諸相皆空,拜與不拜有甚區別?心中念一?句佛,廟里菩薩就該知我誠意了。」

「是我著相。」奚指月坦然承認。

陸九思生?出些許得意,又隱隱覺得怪異。對?方在無想山上?與教習對?坐論道,以一?敵眾,都叫眾人心服口服,哪會?當真說不過他,才三言兩語便回了機鋒。

下一?刻,便听奚指月說道︰「既然拜與不拜皆是著相,九思不如便與我一?同進門罷。」

「你這是偷梁換柱,強詞奪理。」陸九思嘴上?說著對?方的不是,左腿卻?跟著邁過門檻,走進寺廟。

廟中觀音寶相莊嚴,懷中嬰孩玉雪可愛。

陸九思端詳越久,越覺得無法屈膝。

好在奚指月只是同他談笑,取了三炷線香,卻?是背對?佛像,朝廟門外一?拜。行?不下跪,拜不過膝,和尋常祭拜天地山川時?無甚差別。

陸九思道︰「就當拜一?拜這好山好水。」跟著俯身一?拜,將?三炷香插在銅鑄香爐中。

神算子看到兩人在廟中一?拜,當下再無疑問,篤定這兩人會?是他的主顧。見兩人將?線香插好,準備離開,他扶穩倒下的招牌,重新支回桌前,抓起桌上?木魚篤地一?敲,清清嗓子道︰「兩位施主請留步。敢問兩位可是來求姻緣?」

陸九思早在心中將?他打作裝神弄鬼的騙子,看他此?時?裝腔作勢的樣子,不由覺得好笑,斬釘截鐵答道︰「不是。」

神算子啞然,堆在面頰上?的笑容漸漸僵硬,目光挪轉,看向站在另一?旁的奚指月。

奚指月也笑了笑,搖頭未語。

他笑起時?目光自然而然落在陸九思身上?,神算子看得分明,安慰自己這樁生?意還有指望,朗聲?說道︰「兩位施主莫要不信,姻緣自有天注定。命中注定沒有緣分,便是如同那位小姐般在林中等白了頭,也強求不得。」

他邊說邊觀察兩人神色,見陸九思似笑非笑,心中打起鼓來,強撐著將?話?說完︰「姻緣求不來,斬不斷,卻?算得到。我這推演之術乃是仙人所授,尋常不輕易示與人,今日同二?位有緣,不妨為二?位算上?一?算。」

神算子伸手一?捋,將?布帳上?的神相兩字指給他們看,又不知從哪模出一?只簽筒,當著兩人的面上?下搖晃。筒中約有近二?十枚竹簽,簽頭點朱,一?面書有小字簽文。經他搖晃,筒中竹簽變得錯落不齊,當中一?枚越眾而出,如魚躍般奮力一?掙,跳出筒外。

他彎腰一?撈,以兩指拈住竹簽,低頭看了眼簽文,動作快到陸九思疑心根本來不及看清簽上?文字,便夸張地嘆息一?聲?,搖頭晃腦地念道︰「石藏無價玉和珍,只管他鄉外客尋。宛若持燈更覓火,不如收拾枉勞心。* 大凶,此?簽大凶啊!」

陸九思不知奚指月這樣潛心修道的人會?不會?翻看閑書,他自己是看過解簽萬寶全書的。這簽文書上?便有,對?應的分明是中簽,解簽之語乃是勸人隨遇而安,莫要強求,靜心等候,終有所得。

從這神算子口中說來,卻?將?簽文解作鏡花水月一?場空,打作了下下簽,料想是為了從他們袋中多誆些香火錢,故意往淒慘處說。

陸九思听得面色微沉,神算子會?錯意,以為他被自己說動,立刻走回桌邊,拿起紙筆,準備替兩人寫一?副改命的批詞。這樣倒霉的簽運,花上?幾十兩紋銀轉一?轉運,不為過吧?

他寫得專注,渾然不覺桌前那麻衣神相的布帳被人拔起。若非奚指月伸手攔上?一?攔,竹竿連同布帳已經毀在陸九思手里。

「不必算。」奚指月輕輕擺手,制止陸九思的動作,對?仍在奮筆疾書的人說道。

神算子不明就里地抬起頭,想不明白他們怎的這般淡然。

陸九思回望了奚指月一?眼,恍然大悟,失笑道︰「是啊,何必找旁人來算。」

若論世間卜算造詣最深,推演最準之人,毫無疑問就是眼前這位。他既在此?,再去?央求旁人來算自己的姻緣,豈非緣木求魚,買櫝還珠?

陸九思放聲?大笑,將?手中的招牌拋了,扔回神算子懷里。神算子陡然撈住一?物,怔愣片刻,回過神後登時?甩開筆墨連連高?呼道︰「你這人好生?無禮!不算便不算罷,怎的拆人招牌——」

他高?呼之際,兩人已走出寺廟,只能望見並肩的背影。

神算子追趕不及,自認倒霉,彎腰鑽進桌案底下,準備撿起掉在地上?的毛筆,繼續等著下一?樁不知會?不會?來的生?意。他才拱起腰身,伸長臂膀,還沒夠到筆桿,忽然瞧見滾落在地的毛筆無人握持,自行?支立起來。

他目光一?滯,不敢置信地揉了揉雙眼。

待他再次睜開眼後,那支毛筆確實不再支立在地,卻?是已抖擻精神,飛至硯台,沾了濃墨。案上?成疊紙箋中悄無聲?息地飄起一?張,正落在筆尖下方,任它勾畫作書。

一?行?小字在他眼前緩緩成書,清俊飄逸,猶勝法帖。

神算子拗著腦袋仔細辨認,方才認出前幾字,行?筆已歇,紙箋倏然折起,在半空疊成一?物,輕靈地朝山下飛去?。

陸九思與奚指月已走過寺廟外的石橋,將?要步下石階。

他明知自己不該問,但耐不住在廟中已被勾起了好奇心,忍了又忍,還是問道︰「世間無人比你算得更準,那你可曾算過這事?」

奚指月看了他一?眼,回答仍舊是那三字︰「不必算。」

陸九思心道那就是不方便說了,再問無益。他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不會?再問,偏頭時?正有風聲?過耳,似有一?物自他頸邊掠過。他伸手去?捉,那物便繞指而過,悠然棲在他的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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