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節已經?入夏, 小荷露角,落英化泥,山間自然沒了?那許多痴男怨女, 只見他?們留下的一枚枚祈福木牌懸掛梢頭,隨風蕩動。
在?陸九思看來?, 這?等舉動倒著實沒有必要。祈福倘若都得應許,世間哪里那麼多念嗔痴恨。捐了?紋銀換一塊木牌, 不如施舍與路旁乞兒實在?。
他?從林間走過, 信手將垂至眼前的木牌翻開, 見上面端端正正寫著一行「願得長生」, 不知是為自己?或是親故祈禱。旁是一枚「與君相知」,背面又有朱筆斜書「斷念」二正字,以簪花小楷下注「今生既已休矣,所盼唯有來?世,日日禱之,念此?念此?」, 字字痴纏, 如有實質。
他?松開手, 那木牌便在?空中蕩開, 撞上奚指月的掌心。奚指月將木牌擺正, 擦去塵漬, 側身繞行。
山間最知名的是古寺, 最熱鬧的是桃林,他?想要帶奚指月一覽的卻?並非這?兩?處。
傳聞中那家小姐初見仙人的地方留有一座遇仙台。仙人歸去,真跡仍在?,這?才是修道?之人該去的清淨處。
兩?人在?林間徐行百步,便見一座石台。
石台長寬各約半丈, 高三尺,底部是覆蓮座,中飾有寶珠、忍冬紋,頂端平滑如水,刻有一道?道?短橫,似水中生出漣漪。
反影入林,映照石上青苔。
陸九思遠觀已覺不妥,繞著石台走過半匝,看得細了?,腳步頓下,遲疑道?︰「這?傳聞中的遇仙處……多半是假造的。」
奚指月也見了?那再明顯不過的台座形制,含笑搖頭。
覆蓮座多見于佛家造像,用作佛陀、菩薩立像的底座。林中只有一個?光禿禿的石台已是怪異,要將此?附會成遇仙之所,就更是牽強。
陸九思揣摩著傳說故事,心道?那仙人修習的必定不是佛法,否則林中陰翳,昏昏沉沉,放眼望去見到一顆 光發亮的腦袋,富家小姐哪里還會動心?又何苦為了?個?禿頭將自己?折騰得茶飯不思,神魂顛倒?
他?合情合理地揣測道?︰「怕不是寺里大?和尚搬來?的,做個?場面,將人騙上山來?,好多賺些香火錢。」
奚指月笑道?︰「哪會如此?。」
他?停在?石台另一側,此?先已彎腰拂去台邊叢生的雜草,露出一截台身。他?指著被掩住的石刻對陸九思道?︰「你看這?題字。」
陸九思走到他?身旁,與他?一道?俯身辨識。石上刻字已被侵蝕,猶自清晰的部分還能認個?大?概。兩?人熟讀詩書,知曉行文章法,句讀亦不勉強。
陸九思以指月復點石,逐字辨認道?︰「江陵城北舊有雞鳴寺,庚申禍起,毀于兵燹。善士陸識微等撤而?新之,歲在?丁酉,時維孟秋。寺既落成,征予來?記……」
「予日與二三子游其間,偶識一叟,素發垂雪,指石台曰︰此?陸氏女遇仙人處。累石成台,斯人神傷冥思處也。勒碑為痕,記時歲不我與者?也。林木蔥籠,蓋昔人一一手植,今猶在?也……」
「《詩》雲︰‘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或曰君子居亂世而?不改其度。予謂風雨晦暝,時好女見所期之人,心悅神搖也。既見君子,不知旦夕,湯若士所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正復如是……」
「今人重利輕別,抱柱無信,恐累其身,安得佳人如陸氏女者?歟。予故為之記,謹告後人。」
碑文末尾綴著一行題名,自稱江陵後學?雲雲,顯然是城中酸儒筆墨。
陸九思一字一句看過,被酸得牙疼,捂了?下腮幫,道?︰「是我誤會大?和尚了?。」
慣愛才子佳人故事的果然還是那些個?窮書生,日日愁著買不起筆墨紙硯,躺在?漏雨漏風的宅中,盼望哪家千金慧眼識珠,好讓自個?兒成就東床快婿。將故事里的才子換作仙人,也不例外。
酸儒胡亂編排了?故事,將人誆來?,若沒被戳穿還好,只道?當真見了?仙人真跡,歡喜地來?,歡喜地去。倘若像他?們一樣不幸看破的,又如何是好?
兩?人直身站起,被撥開的雜草便合攏回去,重新將題刻掩住。
「未必是書生刻意作偽,題刻也說是當年听得一老叟手指石台,認作遇仙處。」奚指月倒不覺得掃興,再看一眼石台,轉身朝林外走去,邊道?,「九思觀書既多,自然知道?山間澤畔總有許多故事,人言傳布,無不失實,況且百年丘墟,當年人也早化作一抔黃土,如何求得真假。」
陸九思直道?不敢當。他?翻書雖多,哪比得上看盡閣中藏書的祭酒。
奚指月便笑道?︰「何必藏拙。你可認得眼前石階?」
步出桃林,仰頭便見古寺,寺前有石階百級,俗人呼之百步梯。
「正巧听過。」陸九思接過話頭道?,「說是從前城中有個?火居道?士,妻兒雙雙得了?怪病,久治不愈,祓禳也無益。道?士求助無門?,忽听聞城外來?了?個?雲游和尚,善治奇癥,藥到病除,道?士無法,只得背叛了?祖師爺,找上門?去。」
「和尚住在?山中,雲遮霧繞,石階無數,道?士清晨前來?問藥,行至日暮,仍不見人。道?士一連來?了?三日,每日皆是如此?。第三日夜中,夢見一菩薩指點,方知心誠則靈。心中有佛,百步不過咫尺之遙,若無誠意,近在?咫尺也尋不到方便法門?。道?士幡然醒悟,從夢中驚覺,睜眼一看哪有什麼百步石階,和尚住的草廟明明就在?眼前。」
「道?士後來?皈依佛門?,修了?寺廟,又在?寺前砌了?百級石階,警醒弟子。」
陸九思不愛這?類傳道?故事,將方志中所見種種說教都略去,只撿了?有趣的一段說來?。
奚指月走上石階,回身問道?︰「那這?石階可是百步?」
陸九思沒想過這?事,听他?說了?,饒有興致地跟上,邊走邊數,心中默記,登上最後一級石階後合計,恰是九九八十一級。
「怪了?。」陸九思挑眉道?,「九九重陽,是修道?者?的講究,大?和尚怎會挑中這?麼個?數?」
奚指月道?︰「石階似舊,寺廟卻?新。這?地方往日該是座道?館,館台雖毀,石階還在?。」
他?說得委婉,陸九思听明白了?話中意思,直白道?︰「大?和尚霸佔了?這?處風水寶地,又編了?個?故事自抬身價,強說是人家道?士自願皈依的罷了?。」
奚指月見他?對寺中和尚的所作所為耿耿于懷,不由失笑。
陸九思眼珠一轉,道?︰「不能總是你來?考我,我也要考校考校你。」
奚指月莞爾道?︰「但考無妨。」
長階盡頭是一座石橋,連同?廟門?。陸九思指著兩?人腳下橋身,問道?︰「你瞧這?橋長得像什麼?」
石橋微拱,兩?側低,中間高,頭尾抱鼓盤曲,一大?一小,不比尋常。橋下流水潺潺,清透見底,映出橋身秀挺模樣。
奚指月端詳片刻,方要開口,陸九思搶道?︰「像條長蟒不像?都說這?座石橋是山中蟒蛇所化,我看過一則游記,記的是個?道?士與蛇的故事。道?士想在?山上修個?道?館,偏被一條小溪攔住,溪旁還有條惡蟒,修行多年,將化成精,自恃修為,要將道?士生吞活剝了?。」
「道?士武斗不過,只能智取,將那惡蟒一頓恭維,夸它身長力大?,舉世難及。惡蟒被夸得飄飄然不知所已,道?士趁機道?,偏巧他?有兩?物,一比惡蟒身長,一比惡蟒力大?,倘若不信,大?可一賭。」
他?的目光狡黠,似乎與當初那道?士站在?一處,面上不動聲色,心中早已想好怎麼將眼前的人問倒。
陸九思問︰「道?士行囊空空,只腰間掛了?一葫蘆,你可知他?如何與惡蟒比試?」
奚指月道?︰「九思不是真心考我罷。」
他?伸出兩?指,指向前方小溪。
道?士解下腰間葫蘆,將所盛清水倒入山溪。溪水奔流,穿河入海,綿延百里,自非區區一條長蟒能比。
陸九思道?︰「還有一樣呢。」
奚指月以手指地。
道?士又躬身捧起一抔黃土,灑向山腳。累土成山,負重萬石,惡蟒力氣再大?也難以與之爭鋒。
願賭服輸,惡蟒變作長橋,橫跨溪澗,為道?士引路。道?士得以行至對岸,修築山館,廣招門?徒,賺得偌大?聲名。
渡了?他?一程的石橋,便是兩?人腳下這?座。
陸九思想到今日所見與傳聞無一相符,不由笑道?︰「這?故事可都是越傳越離譜,往後再也不能輕信了?。」
奚指月難得打趣,應了?一句︰「信我無妨。」
兩?人相視而?笑。
自登上小山,一路循石台、百步梯、長橋而?來?,行到廟前,所見都是尋常事物,只因兩?人博聞廣識,才覺別有意趣。來?的換作是任一旁人,都不能如兩?人般相談甚歡,不覺日影漸長,暮之將至。
山中最負盛名的雞鳴寺,他?們還不曾進去,卻?也覺得不去無妨,今日已夠盡興。
他?們自可興盡而?返,枯守廟門?的神算子坐不住了?。
兩?人在?桃林前駐足時,他?已從山上窺見。見多了?痴男怨女,他?老神在?在?,就等著生意主動送上門?來?。沒想到兩?人自從出了?桃林,逛了?東邊又去西邊,將山中的破爛石頭都看了?個?遍,也沒繞到廟前,叫他?等得頭昏眼花,饑腸轆轆。既然已經?不辭辛勞爬上山來?,這?對鴛鴦怎的還不來?求一求姻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