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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門嘎吱一聲被風吹開, 來回搖動。

還沒走進那座簡陋的矮屋,陸九思就聞到了從門窗間飄出的飯香。不——于精米的清香,香氣中似乎還夾纏著其他更為質樸粗獷的味道。看來小姑娘真的已經熱好了飯, 等著招待他們來吃。

陸九思客客氣氣地敲開屋門, 見到剛被掀開的飯桶, 便明白這香氣自何而來。

桶中盛著的不止有米粒, 還有許多其他雜糧,略一看去能認出來的有蕎麥、芸豆, 還有許多他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谷物, 想來是西地的特產。

「你們坐!」小姑娘從沒在家中接待過客人,一時有點忙亂, 但她不是露怯的性子,只將飯桶一擱,為兩人搬來矮凳放在桌邊,邀他們坐下,自個兒又去忙活起來。

陸九思哪里能讓她一個小姑娘操勞,根本沒坐下來,捋了袖子便道︰「——來搭把手。」

「你不行。」小姑娘心直口快回絕了他,「你力氣還沒我大。」

陸九思︰「……」

澹台千里覷兩人一眼,將那飯桶輕輕提起, 轉瞬便提拎到了桌邊, 又毫不費勁的將她蒸在灶上的 餅都拿了過來,放在桌上。

小姑娘看他的雙眼都發光了, 像條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後晃悠, 一時甩到左邊,一時甩到右邊,就是不離身。

「也看看——啊, ——也很能干的。」陸九思退而求其次做些不需費勁的活,拿了碗筷,替三人盛好飯,朝小姑娘說道,「小小年紀,千萬別學人偏心。」

小姑娘轉身在兩人之間坐下,目光微轉,認認真真地朝他看了過來。

陸九思只是隨便耍個貧嘴,沒想到她會當真,當即吃了個癟,被她盯得頭皮發麻,招呼道︰「來,吃飯,嘗嘗你的手藝。」

平心而論,小姑娘的手藝算不上好。

妖族眾人不事耕種,綠洲中也沒有農田,他們的一日三餐原本依靠打獵所得,——是各種飛禽走獸的肉干。近些年因為獵物激減,肉食不繼,才有族人得了長老允許,奉命去安西城中換取干糧,——發給眾人。

這些雜糧她都沒吃上——久,自然也練不出什麼烹調手藝。況且妖族眾人對待吃食,只求能填飽肚子就好,連風干數年的臘肉都能張嘴即咬,哪里會在意吃的是粗是細,味道如何。

眼前這碗雜糧飯中甚至還有些生米,小姑娘吃慣了,全然不當一回事,陸九思也只好生吞下去。

陸九思好不容易——生米嚼碎了,見對方小心翼翼地看著澹台千里,猜到她恐怕對自己的手藝也沒什麼自信。但要能從妖王嘴里吐出好話來,那除非是雞吃完米、狗舌忝完面、火燒斷鎖……

為了博小姑娘一笑,陸九思只得越俎代庖贊了一聲「好吃」,又帶上澹台千里的份,再夸贊了一句︰「很好吃。」

「真的嗎?」小姑娘雙眼一轉看了過來,主動為他添了一勺飯,誠懇道,「那你——吃一點。」

陸九思︰「……」

他看著夾生的粗米飯,左右為難,好在一直默聲用飯的人為他解了圍。

「族里從前不興吃這些個。」澹台千里捧著粗瓷飯碗,筷尖在碗中一撥,數清幾樣雜糧,開口說道。

小姑娘以為他吃不慣,不好意思地說︰「其實——也更愛吃肉,但沒辦法啦,上個月去打獵的人還沒回來,家里留著的肉干都被——家傻瓜哥哥吃完了,再也沒有剩下的……都怪他吃得太多!」

想到往後恐怕還要如此,小姑娘一手托腮,為食物發起愁來︰「要是我也能去打獵就好了,這樣干等著,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吃上新鮮的肉。」

澹台千里不動聲色地問道︰「許久吃不上了?」

小姑娘故作深沉地嘆了口氣︰「說是挽月河上游變了道,河邊的走獸也跟著遷到其他地方,附近捕不到獵物,只好朝更遠的地方去打獵,一時半會回不來。他們不回來,當然就沒肉吃啦。」

看她的神情就有些古怪,再一听這話,就知道——半也是從妖族長老之類的長輩口中听到的。她說出口時也不由自主模仿了對方的神情,才會有一副這幅故作老成的模樣。

陸九思看了澹台千里一眼。這話顯然是說不通的,河水改道一般不會發生在源頭處,往往是河水裹挾泥沙,自上游的——山峽谷間穿過,倏忽涌入地勢平坦的中下游,河中沙土淤積,侵佔河床,才會迫使河水改道。挽月河自雪山流出,不久就流經妖族居地,哪會那麼容易就改了道?即便改道,距離原本的河道應當也相去不遠,怎麼會需要派獵手前往遠方,數月不回呢?

不知是小姑娘記錯了,還是說出這話的人有意隱瞞,總之這絕不是事實。

澹台千里顯然也听出其間紕漏,——問了一句︰「這些話是你听長老說的?」

小姑娘用力地一點頭。

她年紀尚小,沒想到這件事背後定有許多隱憂,愁的也只是嘴上吃不到可口的飯菜。其余兩人心知肚明,也沒把這話挑明,小姑娘才——大,知道這些事只會徒增煩惱,還不如眼下這般一知半解來得快活些。

陸九思夾起一塊 餅,咬了一口,夸張地捂住嘴︰「啊,這餅太太太硬了,是石頭做的不成?」

小姑娘沒看出來他是有意岔開話頭,只覺得這個外族人也太嬌弱了,當下也顧不上為食物發愁,爬上椅凳朝他湊過來,邊看邊問道︰「牙掉了嗎?沒全掉的話要趕緊拔下來……」

陸九思心驚膽戰地拒絕︰「倒也不必這麼麻煩,就讓它順其自然吧。」

小姑娘一雙黑亮的眼神滴溜溜一轉,望著他嬌弱的模樣,思索片刻,認真問道︰「你是不是怕痛?」

澹台千里聞言輕笑了聲。

陸九思在這笑聲中進退兩難,說不怕吧,小姑娘興許就要來拔他的牙,說害怕吧,少不了要被老少兩人嘲笑。權衡輕重後,他毅然點了點頭,道︰「對,——怕痛。很怕很怕。」

小姑娘這才無奈收手,對他的嬌弱有了新的認識。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連牙口也長得不好,稍微干硬的食糧便吃不下去,這樣的妖族在荒原上是活不下來的。

但誰叫他是個外族呢?

「唉。」小姑娘嘆了口氣,皺眉看他道,「外族是不是都像你這樣啊。」

陸九思想了想道︰「那不能吧。」別的不說,哪能人人都長得和他一般好看,也不能人人同他一樣心地善良,豁出牙口就為了討個小姑娘歡喜啊。

小姑娘卻是誤會了他的意思,看著他的細胳膊細腿,在心中又比劃一下,疑惑不解道︰「他們比你還不能打啊……那有什麼好怕的?」

陸九思︰「……」

他咳了一聲,頷首認同道︰「本來就是。怕——做什麼?——還能吃了你們嗎?」

想到昨晚一眾長老和今早妖族少年們的態度,他既覺得奇怪,又覺得有幾——憋悶。

雖說從前有仇,妖族一退再退退到了這片荒原上蝸居,但那時節他都還沒出生,這仇怎麼能算到他的身上?防備著他還算情有可原,一上來就喊打喊殺是不是也太過——了?

也就是小姑娘待他客氣些,又沾了澹台千里的光,才能吃上這一頓飯。

小姑娘認真反駁道︰「不是的,他們才不怕你。是長老早先說了,最近會發生一樁禍事,全是外族惹來的,他們見了你才討厭,才想趕你出去。」

陸九思奇道︰「還有這個說法?」

小姑娘點了點頭,腦後長辮微微一晃,似乎在糾結這話能不能說,過了一陣才開口道︰「長老還說這禍事……」她又看了眼澹台千里,小聲說道︰「是有人背叛族里,和外人聯手,最後會害慘大家的。」

見兩人四目相對,似在深思,她笑了笑,爽朗道︰「你們都不是壞人。說的肯定不是你們啦。」

那可未必。

陸九思的心頭浮現出這幾個大字。

哪有那麼巧的事,澹台千里剛帶他前來求藥,妖族長老就算出個大災禍,還偏偏就是有人里通外族招來的。這幾乎就是指著他罵「禍水」,指著澹台千里罵「叛徒」了。

怪不得那群妖族少年一見到他便義憤填膺,明明是故意找茬,還能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他們心中就是這般想法罷。

只有小姑娘天性單純,覺得他們是好人,沒把這事往他們身上想,在別的妖族看來,恐怕都覺得要是傷了他,也是在為民除害。

這些長老是真有本事,算出了什麼不吉征兆,還是空口無憑污人清白,要算計他們?

「吃飯。」澹台千里突然出聲道。

陸九思也忙應聲道︰「對,再不吃就涼了……」說著偷偷把生米朝外撥了撥,又撥了撥。

兩人默契地將話頭轉到了安西城中的集市,講了許多駱駝與萬花筒與乳酪的故事,听得小姑娘萬——神往,發誓要努力修習,早日化形,去城中找他們玩耍。

飯後,小姑娘還想和他們多聊一會兒,但無奈得去神殿幫忙。

妖族祭典將近,就在這幾日便要舉行。祭典與上巳節——出一源,起初都是為了紀念春日融冰,長河開流,此後上巳節——有變動,妖族祭典卻還是一切如故,只在春日舉行酬神、祭祀等活動,感念一年新春又至,萬物復生。

小姑娘暫時還不能獨自出門打獵,但也得和留在族中的男女老少一樣,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平日里或是去神殿幫忙灑掃,或是在長河近旁采摘野果,隨著祭典臨近,都換作幫著準備祭典。其他族人同樣如此。

三人走到神殿時,已經有許多妖族在殿外忙碌,各司其職,——心協力準備一年中最重要的儀式。

小姑娘負責清點祭典要用的香燭。這活計都交托給還未長大的小輩或是老邁的婦人,與她一——清點的還有幾名年邁妖族。見到三人走近,幾人紛紛起身避讓,那姿態可以說是謙敬,也可以說是厭惡。

澹台千里停下步子,垂首對小姑娘示意道︰「你自己過去罷。」

「不來看看嗎?」小姑娘沒察覺到身周微妙的敵意,只不願與他——開,仰頭道,「大家伙都在,很熱鬧的。」

「本尊去近旁看看。」澹台千里平靜說道。

小姑娘聞言失望地盯看自己的鞋尖,想要開口挽留,又說不出什麼漂亮話來。

「去罷。」澹台千里沉默片刻,將手掌輕輕貼在她的圓耳上,「——過會兒就來。」

那雙原本耷拉到腦邊的耳朵一下便立了起來,支稜得老。小姑娘得到他一句允諾,——興得險些跳起來,腳跟已然離地,才想到對方還模著自己的腦袋,便踮腳在那寬厚的掌心輕輕蹭了蹭,歡快道︰「那一定要快點來呀。」才三步並作兩步雀躍著朝神殿跑去。

澹台千里目送她離開,神情轉瞬變得冷漠起來。

陸九思仍舊站在他身旁,但除此之外,四周妖族如——遭遇敬怖之物,紛紛避讓,隔出若有實質的空隙。

人海茫茫中,兩人站立之處有如一座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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