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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玉簟凉(一)

次晨,天色晦暗,凉风徐徐。

陈芸向沈母请了安,恭敬送陈氏返回住处,又随便聊了聊府务,然后见风起云变,这才告辞,急三忙四往落梅院赶。

前脚才迈过门槛,风势陡变,呼呼啦啦吹倒一片绿植,天井处几丛月季也随风摆动,陈芸扬脖朝天上一望,只见乌云密布,日影潜踪,一滴豆大的雨珠打在眼角边,不痛不痒。

这时,狂风大作,肆虐而来,吹得庭院中的桂树枝东倒西歪,南摇北晃。雨珠也迅速密集起来,点连成线、线连成面,遮天盖地撒将下来,直泼得人无处可躲。

陈芸踏着小碎步跑进回廊,只听挂在檐下的绿鹦鹉在笼子里跳上跳下,叫声清脆。

陈芸莞尔一笑,吩咐瑞云将小东西收回屋里,然后才整了整衣裙,慢悠悠朝听雨轩去。

沈复正围着炕桌制茶,见她仓皇进来,不禁抿嘴一笑,然后小心斟了一杯茉莉茶,送到对面。

“可算是及时回来了,不然,非得淋成落汤鸡不可!”

陈芸含嗔带怪地瞟了他一眼,任意坐在他对脸,然后慢慢捧起茶盅,一面浅饮了几口,一面道:“我就知道今日非下雨不可,果不其然,才回来,天上就掉点了!”

沈复神清气爽道:“你去老祖宗那里请安时,都和他们说什么了?”

陈芸有一说一:“有老祖宗和太太在场,我哪敢随便张嘴发言?不过是坐在旁边听话音罢了!”

沈复见她神情委顿,不禁笑道:“我从前叹翼二嫂子不爱说话,如今你也变得沉默寡言了!”

陈芸回眸剐了他一眼,道:“我从前不懂事,只觉翼二嫂子性情冷淡,不爱言谈,如今才晓得这是她的处常之法,既显规矩,又能免去许多口舌烦恼,实在高明!”

“我倒不以为然,大家都是一家人,没必要存这心眼,只管有什么说什么就是了!”沈复面带笑容地说,“何况,你也不是那种挖空心思的人,何必让自己背包袱呢?”

陈芸迅速接了话茬:“你说得轻巧,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多番难处?”

“什么难处?”

沈复好奇兮兮地盯着陈芸。

陈芸迟了一下,道:“我和你在一起,自然百无禁忌,可到了老祖宗和几位太太面前,就不敢如此随意了。好比这张口说话,深了不是,浅了不是,必须说到点上才好;再拿裁人那件事来说,既不能越了规矩,又不能过分严苛,不然,一定惹得天怒人怨!”

“怪不得你成日愁眉苦脸的,原来是为这些烦恼啊!”沈复谈笑自若,“依我说,你以后尽可以抛弃这些小心思,只管任情适意即可,没得连说个话也要想三想!”

陈芸苦笑无语,隔窗一望,只见平顺、瑞云站在廊下,面对一院子的积水指指点点。

瑞云道:“我就知道今日必有大雨!”

平顺挠挠头,道:“这可奇了,你又不是能掐会算的高僧天师,怎知今日必有雨水?”

瑞云略带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道:“你难道没听过月晕而风、础润而雨这句话吗?昨夜里月光朦朦胧胧,好似披了层纱,

早起天上又飘着鱼鳞云,这两样堆到一块,可不是要下雨的征兆吗?”

平顺嘻嘻一笑。

瑞云见平顺笑得开心,突然联想起陈芸那日套问自己的场景,不禁心荡神摇,脸上也微微发红。

晃过神来,瑞云用饱含深意的目光盯了平顺一下,然后才慢腾腾转过来去,却见春芝高高打着罗伞,小心翼翼地进了院里,顿时心下一谎,连忙从廊下迎了出来。

“姐姐怎么下雨还来?”

春芝见她身上淋了雨,一面拉她到伞下,一面道:“太太打发我来通传三爷儿!”

瑞云微微一怔,旋即扭身向听雨轩来。

陈芸占着有利位置,一早就瞧见春芝的身影了,先前不做声张,只当她是为了无关紧要的事而来,可眼睁睁看人要往听雨轩来,心知不是小事,于是隔着窗子道:“眼下雨正下着,太太打发你来做什么?”

春芝踮了踮脚,回:“表少爷入府了,太太打发我过来喊三爷儿,说是让他快点过去!”

陈芸只听见表少爷三个字,不禁心下疑惑,就道:“是哪位表少爷?”

沈复从旁笑道:“还能是谁?源哥儿月前才回扬州去了,不可能去而又返,定是彦哥儿无疑了!”说罢,见陈芸若有所思,又抻着脖子往窗外喊道:“太太可说了何事?”

春芝来不及回答,手动掀了软帘,进来道:“说是陈老太爷不大安了,恐怕大限之期到了!”

陈芸听得心惊,连忙向沈复脸上望去,只见他蹙着眉毛,道:“这也太突然了,不行,我要去太太房里走一遭!”说着,当真动起身来,一面取了雨褂、一面戴上雨帽。

陈芸更加不安,既怕陈父有个山高水低,又怕母亲金氏无力招架,连忙也套上雨褂,跟着沈复一块往依梅院去。

进了房内,只见陈邦彦候在一侧,神情栖惶,连座上的陈氏也五色无主,焦急不安。

沈复性子急一些,上来就问:“娘,我听说外祖父病入膏肓、危如朝露,咱们是不是该回去瞧一瞧?”

陈氏凄然望了他一眼,道:“我才派人去老太太那里讲了,等下,你随我一起去!”神不守舍地说着,陈氏陡然间又想起一事,就凝眸看向同样神色焦急的陈芸,道:“至于芸儿,先别忙着回去,这府里不能一日无人管束,还需要人费神打理!”

陈芸的心早飘回故乡了,只想赶紧回去一趟,最后望一望亲爱的陈父,不然等到陈父灯尽油干,只怕此生再无相见之机,可陈氏的要求又不容她拒绝,只得俯首领命,道:“太太只管放心回去,我虽德薄才疏,但一定尽心尽力,不辜负太太对我的期望!”

陈氏欣慰地点点头,然后迅速从腰间摘下一对绿玉头的竹排,慢慢递到陈芸手边,道:“这是府里的对牌,若有人这几日找你支取东西,你只管分他一半就是了!”

陈芸点头称好。

陈氏又道:“另外,冯妈妈留下来供你驱使,你若有拿不准的地方,只管请教她就是了!”

陈芸点了下头,随即朝一旁的冯妈妈投去和善的目光。

冯妈妈喜

不形于色,只是面色庄严地低了低身。

陈邦彦在旁边急得火烧心,忙不迭凑到陈氏身边,问:“姑妈,邓管家套好了马车没有?”

陈氏心里也急,赶忙使眼色给春芜,让他出去探问探问。

春芜心领神会,正要提起脚步,却见邓善保巴巴跑了进来,道:“太太,马车套好了!”

陈氏立即起身,一面吩咐春芜取了细软,一面冲沈复使个眼色,然后火急火燎地出了屋子。

陈邦彦紧随其后。

沈复临行前特特望了陈芸一眼,示意她不要着急,不管天塌、还是地陷,一切有他在呢。

陈芸看三人渐行渐远,心里除了着急,只剩满满的担忧,当下就三步并两步跑到廊下,露出满脸凄楚。

冯妈妈老成练达,劝她看开一些,凡人都有生老病死,今朝月兑了鞋和袜,不知明朝穿不穿。

陈芸哪里听得进去,只是当面敷衍了一下,然后心神不定地回了住处。一夜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到了次日,果然眼下一片乌青,不光饭食无心,连坐着坐着也精神发涅。

瑞云看着心疼,想劝又不知如何劝,只能站在一边干着急。

过了午错时分,陈芸肚里饿意袭来,叽里咕噜叫个不停,只得打发瑞彩下去备些饭食。

瑞彩应声退下,不巧正遇见府里的于妈妈顶头过来,于是她慌忙闪避在一侧,等于妈妈进来了,才转身出去。

陈芸假装漫不经心地瞟了她一眼,危言正色道:“妈妈忙着来做什么?”

于妈妈笑道:“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正赶上了扬州姑女乃女乃的生辰!往年,都是太太亲自挑拣贺礼,今年,太太将管家的事下放给女乃女乃了,我就只好来搅扰女乃女乃了!”

陈芸一听是要给常姑妈筹办贺礼,情知这事马虎不得,赶忙变了脸色,道:“哦,原来是这档子事!太太前日还唠叨呢,我居然给忘了,得亏你赶过来提醒一声!”

“知道女乃女乃是大忙人,所以我提前想好了,这才敢来请女乃女乃示下!”于妈妈笑着说。

“哦?”陈芸微感惊讶,“妈妈确实有心了,只不知你想得如何?”

于妈妈听了这话,赶紧往前凑了凑,露出满脸奉承之态,道:“上午,我比对了往年旧例,随便列了几套礼单出来,又先行采择了一遍。眼下,礼单也带来了,还望女乃女乃过目!”

陈芸顺手接下,慢慢展开书笺,匆匆浏览了一遍礼单上的品目,这才察觉于妈妈很用心,不由自主夸道:“毋庸讳言,妈妈这差事做得很好,连我也挑不出差错来!”

于妈妈憨笑:“我不过是袭人故智罢了,女乃女乃不说嫌弃,我这心里就很满足了!”

陈芸敷衍一笑,随手解了腰间系着的对牌,而后动步走到桌边,取了一管兔毫、一方书笺。

原原本本抄了一遍礼单,陈芸只觉眼涩目痛,连忙递给站在一边满眼热切的于妈妈,道:“你拿着这个去账上,管事会如数点给你!”

于妈妈喜动颜色,慌不迭接下对牌和书笺,然后胁肩低眉地福了福身,一溜烟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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