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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黄一敏烧了一盆水,坐在门口洗脚。

几个村子里的孩子在门槛外围着她看。黄一敏不慌不忙地洗。旁边就是灶台,她用个缸子不停地往她的脚盆里舀热水。黄一敏的一双秀气的小脚很白,脚趾头像一颗颗粉红色的花生米。黄一敏显然是在欣赏她的脚,得意地笑着对英子说:“你看这些孩子可能还没见过这么白的脚呢。”英子说:“别说看见这么白的脚了,恐怕他们连洗脚都没见过呢。”

黄一敏住的那家男人回来了,看见黄一敏在洗脚,站了一会儿,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后面跟着刘队长。刘队长看见黄一敏正端着一盆水往外倒,急忙上前拦住,说:“这好的水咋就倒了呢?俺们这打趟水要走几十里山路呢。俺们平时连脸都不咋洗。”黄一敏端着脸盆的手停住了,她看看手里的盆子,问:“那这水干啥?”“洗土豆。”“啊?这是我的洗脚水啊。”“这水好着呢,你去看看水窖里的水,还不抵这水呢。”

一会儿她们就知道队长说的没错。从水窖里打上来的水,有半桶是泥浆。水是苦咸的,黄一敏喝的第一口水,全都吐出来了。

接连几天都是到山坳里刨土豆。

土豆是当地的主要农作物。老乡一年到头就吃土豆。只有过年的时候能吃上一点莜麦面。这个季节正是土豆收获的季节。队长把英子、黄一敏和刘毅带到地里,对他们说:“这块地是你们的,挖出的洋芋当你们的口粮。两人一天挖半亩,你们瞅我怎么干。”说完,给他们示范了一下怎么干,就走了。

一连几天三个人都到山坳里去挖土豆。三个人从没干过农活,累得腰酸背痛,手上磨起了泡,连锄头把子都抓不住了。

他们被一座座贫瘠的土头土脸的黄土山包围。视力所及除了山还是山。

英子觉得他们三个人就像被人从原先的生活轨道上抛了出来,来到了一个没有人烟,远离文明的荒蛮之地。

在这个地方,人的思维,甚至听觉都弱化了。周围是那么安静,连鸟叫声都没有。

英子不知道在这个地方人的思想是变得愚钝还是升华了。因为她前所未有地思索起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等看起来既傻又深奥的问题。

有时候她会想起北京的家,想起老蒋。可是却觉得从未有过的虚无缥缈。仿佛她从未在那些地方呆过,和那些人接触过。好像她已经在这个地方生活了一辈子,刨了一辈子的土豆。她一时都搞不清那些记忆是打哪来的。

太阳出来了,黄一敏干了一会儿就蹲到地垄上去了。“热死了,这么大块地什么时候才能干完啊。”英子也停下手,说:“那咱们就歇歇,等会儿再干。”黄一敏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饼干,递给英子一块,说:“我就这两块了。一直装在我身上,才没被那些孩子偷吃掉,要不然早没了。说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也不知道谁教育谁,一天光防他们偷我东西了。”见英子不要,黄一敏小心翼翼用一只手在下面接着,把两块饼干吃完,然后把手心里最后一点饼干渣子都舌忝着吃了。“完了,没有了。馋也没有了。这里到县城要八十里地,想买点吃的都买不上。早知道这样,我就多带些吃的来。”一直在干活的刘毅突然说了句:“早知道这样,就别来。”黄一敏一听这话,眉毛都立起来了。“唉,你说谁呢你,你也配!”“你表决心的时候不是挺有气概的吗?怎么这会儿草鸡了。”“那又怎么啦?反正总比某些人强。自己倒霉了就记恨别人,这种人的心理最阴暗了。”“你也比别人好不到哪去。”“你们俩都省省吧,说多了要喝水,咱们就带了那么点水。”黄一敏牢骚说:“这鬼地方,吃的没有,怎么连水也没有,真穷,穷透了。”刘毅鼻子哼了一声说:“你不是说越是艰苦的地方越是考验人的地方吗?怎么,这才没多长时间,你怎么都忘了。”“你!”黄一敏瞪着眼看了刘毅一会儿,突然哭开了,边哭边说:“早知道是和你们这样的狗崽子在一起插队,我说什么也不能来,这种破山沟是你们来的地方,我是给安排错地方了。到这来你们肯定要欺负我,这就是阶级报复。”一听这话刘毅和英子都气坏了。英子觉得黄一敏太过分了,一口一个“狗崽子”,还没完了。就说:“你算了吧,你算哪门子革命后代啊。你那小业主还是隐瞒了家庭出身,人家学校工宣队的人清楚着呢,没把你划错,你跟我们半斤八两都差不多,都是狗崽子,谁也别看谁的笑话。”刘毅在一边说:“就是。既然这样,那你离狗崽子远点,到你应该去的地方去。”刘毅说完这话,把锄头一扔,跑到地的那一头坐着去了。

黄一敏不说话了。她想说走就走,我还不稀的在这破地呆了呢。可是这话她说不出口,因为她走不了。她要是回了北京,会被当作逃兵给送回来,那时候的惩罚可能会更惨。

“我就知道你这人特阴险,什么都不能跟你说,跟你说的时候你表面好像没注意听,其实你心里都给别人记着呢,好随时陷害别人。”说完这话,黄一敏转过头去,不再搭理英子。

三个人谁也不再说话。

快到中午了,黄一敏憋了一上午,实在忍不住了。她问英子:“你不累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见你喊累。”“喊累就不累啦?反正也是累,喊也没用。”“我现你这人特没劲。”“怎么啦?”“我说什么吧,你从来不跟着我说,还老跟我唱反调。”“我没跟你唱反调。”“行行行,我不跟你吵了,咱俩老吵个什么劲啊,我这人特注重大局,注重团结,一般不跟别人计较小事。你说咱们倒霉死了到这,还要吵架,那不更烦了。”英子心说这人怎么什么好话都叫她说了。黄一敏叹了口气说:“也不知道他们别的队的知青怎么样了。”“比我们好不到哪去。”“人家那边多一个人,总要热闹一些吧。其实等于是多两个人,那边那个家伙就跟吃了呛药一样,一说话就跟人顶嘴。”“他可能是心里烦。”“谁不烦啊,咱们这么干一天才不到一分钱的工分,一年下来的钱还不够回北京的车票钱呢。”两个人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黄一敏说:“关键是咱们吃的不行,现在一天三顿全是土豆,干粮也是土豆,我现在一见土豆就吐酸水。要不咱们今晚炸土豆吃?我从北京带来的大油罐头还没动呢。”“你想把全村的人都招来啊?”黄一敏一听,神情暗淡,说:“那倒是。那我明天带到地里来吃。”

第二天一早,三个人又上山了。黄一敏背了个挎包。快到中午时,黄一敏把挎包打开,取出一瓶猪油罐头。

黄一敏兴奋地招呼英子过来。她揭开罐头的塑料盖子,一股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罐头加工的很粗,里面还有一点炸剩的油渣。就是这点油渣,咀嚼起来回味无穷。英子看看远处在啃土豆的刘毅。用胳膊碰碰黄一敏,“唉,咱们这么吃不太好吧。”“那又怎么啦?”“到底都是北京来的,你吃得下啊?”“我吃得下!”黄一敏嘴上这么说,还是犹豫了一下,然后拿起罐头,朝刘毅走去。“给。”她把罐头递给刘毅。刘毅看了一眼那罐头,把头偏过去,“你不怕别人说你跟狗崽子同流合污啊?”“哎呀,行啦,还撑个什么劲儿啊,同是天涯沦落人,都挺不容易的。”黄一敏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我都主动和你好了,你还撑个什么劲儿啊。刘毅终于抵挡不住他鼻子跟前罐头的诱惑,拿土豆蘸了蘸大油,大口嚼起来。

这一天,三个人收的土豆比哪天都多,好像也不怎么累。

收工时,走在后面的刘毅突然唱起了歌。他唱的是俄罗斯民歌《三套车》,歌声醇厚低沉,带着沧桑,很有磁性。黄一敏一听,站住了。她回头对刘毅说:“你唱的这是什么歌啊?好像是黄歌诶。你胆子可真大,怎么唱起黄歌来了?”刘毅不理她,继续唱。不一会儿,黄一敏忽然小声哭泣起来。英子觉得挺纳闷的。用胳膊碰了碰她,问:“你怎么了?”“我觉得他唱的特感动,好像一直钻到我的心里去了,钻到我的骨头缝里去了都,真难受。”

刘毅不唱了。黄一敏问:“你还会唱歌哪,刘毅?”刘毅有点不好意思。“我原先还是少年宫银河合唱团的呢。”“真的吗?那挺棒的,我们学校原先被合唱团选上了一个,就一个,特牛。”英子没听说过这个合唱团,但是她挺高兴,因为她终于知道,歌曲也能交流。而且唱歌竟然会有这么大的魅力,能够驱走寂寞和孤独,暂时忘掉许多烦恼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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