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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英子的心放松了些,她开始注意周围的人。旁边的几个人的眼圈都是红红的,情绪低落。

她看到了黄一敏,那个小个子女孩。

黄一敏坐在不远的地方,见英子看她,就走过来对英子说:“我一上车就看见你了。”英子朝她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刚才来送你的那个人是谁呀?”“街坊。”“街坊?是吗?怎么是街坊来送你啊,还是个男的。那你们家人呢,他们怎么不来?”“我没有家人,我爸妈都去世了。”“啊,是这样,怪不得你不哭呢。可你没有同学啊?比如说小什么的,怎么是个男的街坊来送你,我不是别的意思,我是说我看那人好像哭了。”黄一敏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英子觉得这人挺讨厌,你管人家男的女的,你管人家哭不哭呢。而且她觉得这人肯定一直在注意观察她,这让她觉得很不自在。她想说你管得着嘛,把你自己的事情管好就得了。可这话她说不出口。尽管这个女的一开始就没给她留下什么好印象,可是她不愿意把关系搞得太僵了,今后没准还要在一块生活呢。于是她把脸转向车窗外,不搭理她。

黄一敏可没觉得她有什么让人家讨厌的地方。她继续说:“我们家的人都来了,我妈哭得可凶了。”见英子继续看着窗外,就问她:“你坐过火车吗?”英子摇摇头,黄一敏抿嘴一笑,说:“你怎么连火车都没坐过。我都坐过两次了。”“没坐过又怎么了。”英子不高兴了。“也没什么,我们街坊一老太太,一辈子就在我们那胡同周围转,没出过北京城。”“那我就是老太太。”“你看你这人,心眼怎么这么小,刚说个老太太你就不高兴,我又没说你,你怎么那么爱吃心啊。”英子心想我管你说谁呢,反正你说什么都不好听。她干脆不再理黄一敏。

黄一敏见英子扭着脸不理她,就轻轻碰碰英子,小声说:“唉,你看。”说完把胳膊袖子悄悄拉起一点来。英子看见黄一敏的手腕上戴了一块精巧的女式手表。“昨晚我妈给我的。瑞士的英纳格,18颗钻的呢。”英子看了一眼就回过头来。黄一敏见英子不感兴趣,有点不高兴地说:“给你看你怎么不看啊。我就知道你这人小心眼,真没劲。”“你去插队还戴这么好的手表啊。人家说插队到地里干活,不看表,看日头。”“我不会看日头,我就会看手表。干一会儿活,看看手表,多高兴啊。唉,你听听,走的可好呢,快摆的。对了,跟你说也没用,你肯定不知道什么叫快摆。”“我们家穷,就一破闹钟,没有手表,我当然不知道什么叫快摆。”“你看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说你们家穷的话了吗?我就是说你不知道快摆,是你自己多心要往那上想。不过我听说你们家原先也挺有钱的啊,是不是都给抄完了。这就对了,枪打出头鸟。越有钱人家越爱抄,你看我们家,虽说也有钱,可是表面上不过是个收房租的小业主,人家一听,才是个小业主哇,没劲,抄了一次一看都是些不值钱的破玩意就再不来了。为什么啊,人家看不上啊。有那功夫,费那么大的劲,还不如去抄像你们家这样的大户呢,你说对不对?”“我们家没钱,也不是什么大户。这么多年我哥工作,我自己找活干,才活下来没给饿死,所以运动中人家连抄都懒得抄,总不能把我们家房子都抄走吧。”“也是,那房子能值几个钱啊。我们家房子倒是有几套,可是人家一闹革命,都不交房租了,你说气人不气人。得亏我们家有老底子,我妈他们娘家,就是我姥姥家就有钱,原先是开茶叶庄的,买卖做得可大了,北京城有名的南北茶庄你没听说过吗?我姥姥是大房,就我妈这么一个闺女,她活着的时候,隔三差五的老给我妈钱。我姥姥死之前怕那两个小老婆的孩子跟我妈分遗产,把她手里不少东西都变卖了,给我妈留下好大一笔钱。我妈那人特有长远眼光,她怕有一天靠房租过日子不牢靠,就把我姥姥给的钱悄没声地全都存了银行,光吃那利息都足够了。我妈跟人家外人都说,姥爷家解放以后公私合营,公家拿了大头,我姥爷家光吃干股,光景大不如以前了。就是还有几套房子,姥爷死后,他的小老婆的两个儿子把家产都分光了,没给我们留下什么。人家也不知道我们家还有这笔钱,所以运动来了那钱银行也没冻结,我就佩服我妈这点,表面上看我们家很一般,其实我们的日子好不好我们心里清楚。殷实,懂吗?包子有馅不在褶上,看上去不好也不坏,可是吃的特好,这就叫殷实。”英子心想这丫头怎么傻了吧叽的什么都跟人说,就逗她说:“那你们家吃饭是不是都躲在家里,不敢当院去吃啊。”黄一敏一时没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就说:“干吗躲家里啊,我们才不在家吃呢,北京城里像样的好馆子我们都吃过来了。我们家离东兴楼近,我们老上那去,人家那的人都认识我们了。”见英子不说话,黄一敏眯起眼睛看她半天,然后明白了,绷起脸说:“我就说你这人特没劲,跟你说什么你都是那个酸了吧唧的味儿,嫉妒,没别的,就是小市民的嫉妒。不跟你说了,我走了。”说完,黄一敏鼻子哼哼一声起身回到她的座位上。

英子觉得有点渴,她拿出缸子到列车中间处去打水。水还没有开,她想到列车车门那等,现那里已经站了一个人。

那是个年轻的男人,高高的个子,背对着她,脑门顶在车窗上。英子见有人,就又回到锅炉旁等。突然,她隐隐听到一阵抽泣声。那声音很低,低到不注意的话根本就分辨不出来。英子寻声看去,现那声音是来自那个靠车门站着的男人的。过了这么长的时间,那人依然一动不动,脑门仍然紧贴在车窗上。英子看不起一个大男人掉眼泪,可是眼前这个人压抑的抽泣让她突然产生了一点怜悯。英子突然觉得这人的背影好像挺熟悉。她悄悄走到那人的身后。抽泣声停止了,那人感觉到身后有人在注意他,转过身来,和英子打了个照面。英子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她想起在学校的插队动员会上见过他,他叫刘毅。

刘毅见英子在打量他,赶紧转身抹了把眼泪。英子觉得刘毅肯定是觉得让人看见落泪很没面子,就装作无所谓地指指锅炉说:“水开了。”

刘毅没有理英子,进了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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