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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白冰和李平凡一起坐晚上的火车去干校。两个人都提出回家取些换季的衣服。张白冰被拒绝了,他家里有人,可以给他送衣服来。李平凡家里没有人,只有他自己去取。

李平凡用钥匙打开家门。

家里一切如旧。显然家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了,到处都落满灰尘。李平凡在客厅站了一会儿,轻轻打开卧室的门。

他一眼看到墙上挂着他和章云、东东、蒙蒙的全家照。那一刻,李平凡的嘴角撇了一下,眼里涌上泪水。

专案组的人跟了进来。李平凡装作没事一样,到衣柜里找衣服。

章云走之前,把丈夫四季的衣服都收拾在一起。她知道老李要去干校,所以早就把衣服给他准备好了,放在旅行包里。

李平凡打开旅行包,正准备往里面放东西,突然看到旅行包的边上有个信封,另外还有两瓶治血压高的药。

他趁身后的人去客厅的当,打开那个信封。

信封里有一封信和二百块钱。

信是章云写给他的。

老李:我去干校了。干校在河北宝坻,是市教育局所属的干校,蒙蒙去了内蒙插队。东东在谢家也很好。听说小外孙长得很健康。他都四岁了,很可爱,也非常调皮。老谢两口子把他当宝贝一样,你就放心吧。我们都很好,你不必挂念。倒是你自己要多加注意,你的血压高,干活时要特别注意,与人尽量少火生气,都是这个年龄的人了,千万不要生气,那对你的身体是很不好的。

你的行李给你打好了,知道你的腿脚不好,给你带上狗皮褥子,放在一进门的橱柜里。

不管到哪,都要注意身体,身体是本钱,没有身体,就等不到我们相见的那一天。

祝好。

大年三十离开北京的前一夜草书

李平凡把那薄薄的一页纸紧紧贴在他的胸前,那一刻,他感到万箭穿心。

这是他被关进地下室三年后,看到的第一封妻子的信。

李平凡把那封信悄悄放进内衣口袋,用手抹了一把眼泪,提起旅行袋,走出家门。

载着张白冰、李平凡和马玉龙几个“牛鬼蛇神”的列车一路疾驰,向着塞外那个荒凉的戈壁滩一点点靠近。

李平凡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张白冰。他们自运动以来就被分别关押,除了批斗会外,还很少有这样面对面近距离坐着的机会。他们想交谈,但是身旁是专案组的看押人员,只好缄默不语,用眼神和会意的微笑来表达彼此的关切和安慰。

尽管没有交谈,但是相同的命运仿佛把他们彼此拉近了。

李平凡想起他们过去的争吵,还有他对张白冰的种种猜忌和不满,不禁觉得有些可笑。命运多舛,想一想那些都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看来他们还得感谢这场运动,将他们置于同一个境地,使他们同为天涯沦落人,接下来还不知什么在等待着他们。

火车经过大同时,张白冰提出要下车见一下专程赶来为他送行的弟弟。专案组的人带着狐疑的眼光仔细盯住他看了半天,然后在一起商量了一下,最后竟然同意他下车和他弟弟见一面。

李平凡在车窗上看见张白冰站在车门旁和他弟弟说话。头花白,身材佝偻的他显出几分老态。身后站着两个亦步亦趋警惕的专案组人员。张白冰的弟弟看到这情景,显然有些惶恐,递给他一包东西后,匆匆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

火车开了,李平凡去上厕所。从厕所出来的时候,他突然看见张白冰正趴在洗脸池子上干呕,看他的人带着一脸厌恶躲得远远的。李平凡侧身看了一下张白冰,想要说什么,突然他看见佯作呕吐的张白冰满脸的泪水,这才明白他是为了掩饰哭泣才假装在呕吐。现身后有人在看他,张白冰转过身,那一刻,他的眼光和李平凡的眼光对视,从他的眼神里,李平凡读懂了潜藏在一个人内心的痛苦、愤恨、屈辱和软弱。李平凡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眶也有些酸,他趁着后面那人不注意的当,伸手捏了捏张白冰的胳膊。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坚强些,这一切都会过去的,咱们一起熬吧!

张白冰直起腰,抹了一把脸,在转身的一瞬间,向李平凡微微点点头,并向他投过一个感激的眼神。

英子离开北京时只有偏头去车站送她。

在拥挤的站台,英子往远处张望。她没指望哥哥来送她,但是她还是心存一点幻想,可是直到火车开动,安玉海都没有来。

偏头看出英子的心思,对她说:“你哥今儿肯定上班,要不他无论如何会来的。”

英子当然清楚,她哥今天不上班,休息。可是自从那次她和哥哥吵架之后,安玉海好像一直在盼望她赶紧走,根本就不搭理她。

让英子伤心的是,她这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回来。当哥哥的竟然不闻不问,仿佛走的人是与他是互不相干的两姓旁人。那种含着愤恨的冷漠和幸灾乐祸让英子彻底地寒了心。

英子对偏头说:“你回去吧。”偏头摇摇头。就在昨天,他还在劝英子跟他走。“你怎么那么倔啊。”偏头无可奈何地说。尽管他非常清楚英子一旦决定什么事情,是很难改变的,但是他还是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

偏头哪里知道英子的心思。自从她把她家的地址交给老蒋的母亲后,就一直在盼着老蒋的来信。她一天天计算老蒋给她来信路途上要走多长时间,她一再把需要的时间拉长。从三天到四天再到五天……英子不清楚老蒋在哪里当兵,也不能确定从他那写信到北京到底要多少时间,但有一点她越来越清楚,那就是不管老蒋在这个国家的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是他愿意给英子来信,时间都足够了。

英子的另一个心思偏头也不清楚,那就是在她内心深处,她觉得老蒋会回来找她。她曾经告诉老蒋她要去山西插队。如果她改变了地方,那老蒋还能不能找到她呢。再者说了,如果老蒋知道她英子和偏头一块去了他的老家插队,那他会怎么想呢。那还用说吗,老蒋肯定会误会的,要是我,我也会那么想的。不是特殊的关系,怎么会一起去人家的老家插队呢?

终于该走了。在出门的那一刻,英子又朝那个信箱扫了一眼。她随即自嘲地笑了,长这么大,还从来没人给她写过信。那么老蒋怎么就会给她来信呢?也就在那一刻,英子才违心地承认,老蒋的母亲把她根本就没当回事,很可能压根就没有把她的地址给老蒋。想到这,英子的心多多少少有些释然。她宁愿是老蒋没有接到她的地址而无法给她写信,也决不愿是另一种结果。

戴梅抱着孩子出来了。她看着英子说:“你放心吧,英子,只要是有人找你,我肯定会把你的地址告诉他的。要是有你的信,我就给你转过去。”那一刻,英子被感动了。还是戴梅理解她。她上前拉了拉戴梅的手,说:“谢谢你,戴梅姐。我会给你来信的,你也要保重好身体。”

偏头对英子说:“英子,你在那边如果不行,就回来,到怀柔去。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你要是真的那么想的话,那你要来的话,我就走。”“看你说的,那算是怎么回事啊。再说插队还可以乱窜啊,这边不行去那边,不行,肯定不行。福子哥,我谢谢你,真的,可是我觉得我……”“行了,你别说了,去了一定要来个信。”偏头想对英子说他还不急着走,可以等到接到她的来信以后再走。可是后面的话还没等他说出来火车就开动了。

站台上的哭声响成一片。哭声掩盖了喇叭里播放的《大海航行靠舵手》。车下的亲人都紧紧拉住车上人的手不放,跟着火车跑起来。即使不想哭的人,看到这样的场面也情不自禁想要流泪。在那一刻,偏头终于抑制不住,眼眶红了。

英子没有哭。尽管她心里也挺难受的,可是她觉得人要哭,先要有哭的对象,而她理想中哭的对象既不是偏头,更不是眼前这些互不相干的陌生人。很显然,这些人舍不得亲人,也舍不得这块土地。可是英子的亲人不在了,唯一的哥哥对她的走不闻不问,根本就容不下她。她唯一的出路就只有离开这里。

英子心里只有更多的对未来不可知的惶恐。她不知道火车把她拉去的那个地方等待她的将是什么。没有人可以信赖和依托。想到这英子反而释然了。在北京我又能靠谁,这么多年还不都是我自己养活我自己,有什么可怕的,走一步看一步吧,等慢慢熟悉了一切都会变得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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