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世間存在穿越,那麼,是否也存在後悔藥呢?
時值下午,司匡正黑著臉,騎著一匹棗紅馬,領著一大批氣勢洶洶的人,行走在魯縣通往東郡的馳道上。
他轉身,瞅著身後那一大群氣質儒雅、頭上束發、腰部佩劍、肩上挎弓、胯下騎馬、義憤填膺的儒家特種兵,巴不得弄一顆後悔藥,嘗一嘗咸淡。
他娘的,被坑了!
就不應該這麼早來魯縣!
幾天前,當孔武提著兩壇酒直奔客堂的時候,他就有預感——大事不妙。
尤其是孔黃撒腿就跑的舉動,更提醒了事態的危險性。
雖然,他也嘗試著逃跑,但還沒等著踏出房門,就被孔武老鷹捉小雞似的,提了起來,抓了回去。
當時,孔武笑眯眯的,就給了兩個選擇。
一:房門關上,這幾天啥也別干,哥倆兒就天天把酒言歡。
二:領著儒家隊伍,去濮陽幫忙。
傻子都知道該怎麼選!
喝酒?
喝你大爺!
最終的結果自然而然是妥協答應。
然而,在司匡得知這群儒生已經把計劃安排好了、人手挑選好了的時候,差點破口罵娘。
合著整了半天,自己就是個「工具人」。
儒家大儒那麼多,為啥非要自己領人?
就不能給個爬泰山的機會?
可惜,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只能按部就班地執行計劃。
當日,褚大便返回稷下喊來了兩百儒家「特種兵」;孔安國花了一天時間征調孔氏善射手;孔臧派人去蓼侯國征調裝備;最慘的顏異則是即日出發,返回長安,查閱濮陽的田稅繳納記錄,按照約定,雙方在濮陽縣驛站匯合。
考慮到顏異一來一回共計一千四百多公里,瘋狂騎馬也需要五、六天時間的時候,司匡突然感覺熱淚盈眶,有些許安慰。
那「孩子」,不容易啊。
算算時間,顏異差不多該回來了。
為了對付一個縣令,儒家頂尖戰力幾乎齊出,擱誰身上都頂不住吧。
「呼!」
司匡胸口上下起伏,長呼一口濁氣。
腦袋偏移,視線挪動,瞥了一眼右手邊,一直悠閑自在騎著馬的孔安國,牙根氣的直癢癢。
就是這老小子賣的自己!
如果不是自己武德不如孔武,沒有快速拿下孔安國的把握。說什麼也得掄這小子幾巴掌,提升提升他的德行。
正當司匡腮幫子氣鼓鼓的,嘟囔著嘴的時候,一個負責探路的儒生,駕著馬,氣喘吁吁地趕了回來,「報!」
司匡不敢怠慢,雙腿一夾,縱馬前行,迎了上去,拱手,「請講!」
「司公,大約還有十五里,便進入濮陽境內了,前方三十里,便是決口之黃河。黃河決口後,將濮陽一分為二,濮陽縣治,位于黃河之北,若想到達濮陽驛,吾等需找船過河。」
「河邊是否有船夫的身影?」
「無!」
「黃河岸邊,可否有準備渡河的商賈、旅人?」
「亦無。」
司匡額頭一緊,眉頭皺起,抬頭紋增多。
連得兩個否定答案,讓他的神色凝重許多。
與該儒生對視,繼續詢問,
「這附近可有村落?」
「西北方向,有炊煙升起。」
司匡扭頭,看了一眼孔武,在後者點頭支持之下,作出了決定。
勒著韁繩,轉身,高呼,
「諸君,調轉方向,向西北加速前進,天黑之前,一定要到達村子,尋得渡船!」
「諾!」
……
一個時辰之後,天色慢慢暗了下來,一塊沒有邊際的黑布,籠罩了天空,馳道兩側的樹林中,傳來了鳥兒歸巢的聲響。
兩只黑色的烏鴉,盤踞在前方村口處的一棵早就死亡的枯樹上,它們血紅色的眼楮凝望空蕩、冷寂、幽深的村子,嘴里發出「嘎嘎嘎」的哀鳴。
司匡騎著馬,領著隊伍,如願以償地到達了村莊。
村內,幾十座低矮破舊的房屋,鱗次櫛比地散落在南北兩側。
每座房屋的南側,都種著一顆高大的槐樹。
槐樹高聳,茂密的樹葉壓著房屋,屋頂上的茅草被樹冠壓在底下,動彈不得。
樹下南牆,因為樹的緣故,終日不見陽光。昏暗潮濕。
外牆用泥巴糊上去的牆皮早已月兌落了,牆上露出來大大小小、凹凸不平的破石頭,石頭縫里,還夾雜著大大小小的蜘蛛網。
不知為何,每家每戶門口的那棵槐樹上,都掛著一個黑色的小旗,小旗的正下方,則是一塊巴掌大小的深褐色麻布。
司匡看到這一幕,眉頭皺得更厲害了。
他來到大漢將近半年了,自然知曉黑旗的作用——招魂。
為何每家每戶都要掛黑旗?
難不成,這里的人死絕了?
正當他疑惑的時候,一陣蒼老的聲音,引起了他的注意,「爾等何人?」
不遠處,一個拄著一根樹杈拐杖、全身黑色衣服,眼圈發黑,鬢角發白、面色慘紅的老嫗,出現在眾人面前。
司匡與孔武相視一眼,同時點點頭。
下馬,走了過去。
來到老婦人面前,司匡拱手,謙遜行禮,笑著,「老人家,吾等是齊魯之地的商賈,想北上,敢問此地可有船只?」
「商賈?」老嫗臉上的皺紋增多了,抻著頭,瞅了瞅後面龐大的騎馬隊伍,深邃的雙眸中閃爍著令人尋味的光芒,半信半疑,回答,「爾等恐怕要失望了,這幾日,濮陽南岸,都不會有渡河船只。若急著過河,最好繞路。」
「為何無船?」
老嫗無奈地搖搖頭,嘆了一口氣,「黃河決口後,濮陽便成為眾矢之的。為了平息河水,這幾天,亭長會在濮陽計吏地監督下,主持河伯娶親。」
「河伯娶親……」
司匡听了這四個字,臉色黑的和煤炭似的,差點隱于夜色中,只剩下一件漂浮的衣服。
「老人家,可否詳細說一說?」
「……」老嫗沉默了一會兒,再次看了一眼司匡背後氣勢洶洶的儒生們。
迫于壓力,嘆息,「汝二人跟吾來吧。」
「諾!」
司匡回頭,對著孔安國喊了一聲,「子國,褚公因需照顧胡博士,未曾跟來,吾二人離開之後,公羊學子們就先交給汝了!」
「放心吧!」孔安國揮揮手。
……
不一會兒,在老嫗的帶領下,司匡與孔武,進入一間大門破裂的茅草房舍。
因為槐樹的緣故,房舍內部比屋外還要黑暗。
進入之前,司匡特意的瞟了一眼門前黑旗之下。
借助著天空慘淡的月光……
果然,這里也有一塊巴掌大小深褐色麻布。
二人在老嫗的指示下,坐在了一塊被蟲子咬的破破爛爛的草席上。
而老嫗的身影則獨自消失在屋內的黑暗中。
過了一分鐘,這道佝僂的身影再次出現。
這一次,她手中沒有拐杖了,而是多了兩個帶有缺口的陶碗,碗內還盛著渾濁的水。
老嫗把碗遞給司匡、孔武,隨後,自己走到黑暗的角落,坐下,低著頭,再次陷入沉默。
司匡把手中的陶碗放在地上,拱手,聲音清朗,再次請求,「老人家可否為吾二人解答河伯娶親始末?」
「唉……」
老嫗重重嘆息,抬著頭,雙眸中布滿了陰翳,整個人蒼老了許多。
聲帶顫抖,緩慢地說著:
「事情是這樣的……」
「幾年前,黃河在本地決口,濮陽被一分為二,諸多農田被河水淹沒,無數的百姓,死在了那場災難中。」
「陛下曾經九卿發動民夫十萬人治理,然而卻以失敗告終。」
「听丞相說,此次災難,是天災,並非人禍,人力不可治。因此,本地許多人都在想,會不會是河伯發怒,才導致河道決口?」
「為了平息河伯的憤怒,自去年開始,濮陽就多了一個傳統——河神娶親。」
「每年寒食、端午、年關到來之前,縣中計吏都會抽出一天的功夫,到南岸的鄉里,在亭長帶領之下,挑選十名合適的女子,以祭河伯。」
她指著門外的老槐樹,慘笑,「二位進來之前,應該看到了門口的黑色旗幟了吧?」
「嗯。」司匡與孔武同時點頭。
「那面旗幟,名曰招魂,是為了祭奠死者。全村懸掛,並非是每家每戶都死了人,而是因為,有人為全村而死。」老嫗沙啞的聲音中,融合了心中的悲涼,「招魂下的深褐色麻布,並非普通的麻布,而是死者穿過的衣服。」
「因為這次的祭祀,有一名女子是從本村挑選的,所以,村民才皆布黑幡,鋪麻布,以作招魂之用,以作祭奠。」
「咳咳咳……」老嫗太過激動,以至于被唾沫嗆到了,「由于衣服數量有限,為了保證祭祀的進行,便把死者衣服剪碎,發給各家各戶。」
孔武挑了挑眉,出聲質疑:「毀壞死者之物,會讓她死不瞑目吧?」
「子威……」司匡擔心引起老婦人的反感,急忙拽了拽孔武的衣角,使了個眼色,示意先別插嘴。
「哈哈,無妨,是這麼個理。」老嫗擺擺手,咧著嘴,笑了,「因此,為了不叨擾死者,剪碎這件事,是死者死前,自己進行的。由其自主剪碎,分發給各家各戶,就不會有問題了。」
司匡用上齒咬了咬嘴唇,沉聲,「以活人祭祀,此行,根本就是在殺人!令活人準備自己的祭品,違背了綱常禮教。」
孔武氣的面色猙獰,用拳頭狠狠地錘了一下地面,忿忿不平,「賢弟,也許吾二人要做一回西門豹了!」
看來這里的人似乎沒听過西門豹治理河神娶親的狠辣手段,必須給他們上一課!
司匡點了點頭,望著老嫗,沉聲,「敢問河伯娶親何時開始?」
老嫗目光灼灼,支支吾吾的,猶豫了一會兒,才交代:「明日。」
司匡追問,「被選女子何在?」
「三天前,亭長與計吏就已經把女子領回去了,據說是要沐浴齋戒三天,明天,是祭祀的日子。」
「沐浴齋戒?呵……」司匡咧嘴,笑了,笑得很燦爛。
他不是傻子。
兩個大男人挑了半天,最後把妙齡女子直接帶走,傻子都明白會發生什麼事情。
他壓制住心中的怒火,沉聲,「敢問,河神娶親在哪里舉行?」
「北岸。」
「亭長、計吏如今何在?」
老嫗低著頭,「皆已返回北岸。」
「此地渡船何在?吾儕今晚便過河,一探究竟!」
「無船!」老嫗猛地搖了搖頭,「根據縣令的吩咐,這幾日過河,會觸犯河伯,加重災難,因此,所有船夫,皆將船拖上岸,等待娶親結束。」
「好一個觸犯河伯!」司匡皮笑肉不笑,拍了拍手,「將害怕他人鬧事,說得如此冠冕堂皇。吾未曾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孔武雙眸通紅,瞳孔周圍,全是血絲,握緊拳頭,揮了揮,「賢弟,別廢話了,今夜便殺過去!」
司匡雙眼盯著老嫗,聲音慷鏘,「老人家,村子里有船嗎?」
「汝欲何為?」老嫗聲線顫抖。
「當然是過河!」
「爾等私自過河,難道不怕河伯懲罰?」
「怕?呵呵,吾還想會一會河伯呢!」司匡撇了撇嘴,「區區小神,也敢如此放肆?」
「兩個瘋子!」老嫗氣的站了起來,從黑影里拿出來一根拐杖,指著二人,怒罵,「立刻滾出去,此地不歡迎汝等!」
「老人家,只要汝將船只的位置如實相告,吾儕立刻離開。」
「不可能!」
老嫗已經不耐煩了,舉著手中的拐杖,意圖敲打二人。
司匡笑眯眯的,「老人家,別逼吾等。我們在村口可還有三百多號人等著呢,不想給村子招攬無妄之災,最好配合!」
老嫗輕蔑一笑,「吾不信爾等商賈膽敢殺人。根據高祖約法三章以及大漢律令內容,殺人者死。」
「老人家還懂法?這就好辦了。」司匡笑著拍拍手,「爾等聯合他人,謀害花季少女,按照大漢律令,當判死刑!若不配合,今晚,全村都跑不掉!」
老嫗氣的面色通紅,怒斥,「爾敢!」
「吾還真敢。」司匡面色平淡,毫不客氣的站起來,左手按著佩劍劍柄,「自我介紹一下!鄙人,大漢御史大夫管轄之下,匡人,秩六百石。」
孔武也站了起來,面色不改,平淡如故,「大漢太常卿管轄之下,博士。」
「爾等……」老嫗一愣,微微失神,後退幾步。
司匡眯著眼楮,再次咄咄逼問,「老人家,趕緊說……船,究竟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