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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九 咫尺幽冥

方才還想要抵死抗拒的秋葵,一瞬間已經無力站立,沉入沈鳳鳴懷里。那種奇異的感覺沒有持續太久。當血流從心口流回來的時候,一股死亡的氣息也從心口沖向了她的全身。她痛徹心扉地嘶喊出一聲。——是什麼樣的痛苦和恐懼能讓她這樣的人在沈鳳鳴的面前嘶喊出聲?可也只有這一聲——她再也沒有余力喊出第二聲。那嘴張著,卻已發不出任何聲響。

一層死灰已浮在她肌膚之上,就連初升的朝陽都無法為她鍍上生的光亮。

近前的君黎見狀大駭,一垂手搭向秋葵脈門,指腕方一觸,他面上神色愈發變了一變,強忍著不祥之感,將她手拿了起來。

素袖垂落,出秋葵臂上肌膚——自手指至手臂的每一寸筋絡血管之中,竟像有什麼在蠕蠕而動。他捋高她的衣袖——上臂處亦已如是;再解去她頸邊細結——肩頸處亦同樣有物蠕動著;再掀開她另一邊袖口——就連另一邊手臂也是同樣。每一處——每一寸目光所到之處——縴細的血管都像是活了,好似無數蛇蟲鑽入她的軀體,佔據她的血肉,將她的周身,都做了自己歡騰的巢穴。

眾人無不悚然驚呼,從艙里聞聲而出的無意和婁千杉,亦駭得退了兩步。

「……鳳鳴?」君黎猶自有幾分僥幸之心,抬頭看他,要听他的說法。他已知秋葵必是中了極為厲害之蠱毒,可若沈鳳鳴不開口,他終不敢便下定論。

可沈鳳鳴不知道該說什麼。就在昨日,他還曾不無得意地對君黎講起——「昔年魔教之中,不是沒有比幻生蠱更厲害、任誰亦無藥無法可解之極凶蠱毒」——那無藥亦無法可解之極凶蠱毒,他那時以為早是不存于世之物,可現在這禁術就在眼前,已經這樣鑽入秋葵的身體,他,能做什麼?

他整顆心都似已空了,茫茫然,竟一絲應對的冷靜都不再有了,腦中能回憶得起的,只有「無藥無法可解」這一道生死之判。他還握著秋葵的左手——那被蜻蜓停留過的指尖,那為之狠狠刺入的細微傷口——像是仍不敢相信也不能明白為何這樣的事情竟會在自己眼皮底下發生。也許從船尾到船頭實是太遠,他沒能早點發現那只蜻蜓的異樣;也許她對他實是太恨,所以竟連這種時候,她都定要與他作對。只差那麼一點,咫尺卻是陰陽之隔。他若早沖過來一步,她若沒有偏偏將手避過了他,那只惡蟲或許便不會有機會將蟲卵注滿她的全身。

「……幽冥蛉!」終是有人先叫出了這蠱毒的名字,眾人循聲抬頭,見是摩失。他口音有些特別,三個字听起來好像是「有螟蛉」一般,但方才那只小小蜻蜓,怎麼看也不似一只螟蛉。

「你認得這毒?……是你下的手!」風慶愷情急關心,自是不假思索,伸手便攥向摩失衣襟。他知道在這船上,除了那個一直被凌厲夫婦看緊的小孩關代語之外,只有摩失是幻生界的人。秋葵所中之毒想來是幻生界的蠱毒無疑,那麼唯一有可能下毒的,也便只有摩失了。

可就連摩失此際也沒了往日的臨危不驚,面容有些扭曲,顯然,此事也令他極為驚疑,風慶愷抓住了他,他都未顧上還手,雙目只是瞧著秋葵,口中道︰「實……實是……難……難以置信……」忽然手一動,一縷勁風便向秋葵頸上劃去。

風慶愷眼疾手快,抬手一擋,「嗤」的一聲,衣袖墜去半片。他大怒之下,雙手連連拍向摩失胸前,李文仲亦掣出兵刃,從旁夾擊,口中道︰「快把解藥交出來!今日這許多人,你能逃得了麼!」

摩失連避帶擋,躲過兩人,冷笑道︰「解藥?解藥便是現在就殺了她,她也好少受些苦楚!——沈教主,你自說,是還是不是?他們不知,難道你也不知!」

眾人目光都回至沈鳳鳴身上。他仍然半抱著秋葵,虛月兌了一般一動也不動。

「鳳鳴,你說句話!」君黎急道。

沈鳳鳴才抬起目光。「他說的沒錯。」他啞聲道,「現在殺了她,本是最好的辦法。」

「什麼?」風慶愷與李文仲停下手來,面上俱是震驚。

「我解釋給你們听吧。」摩失指著被沈鳳鳴捏碎落于船頭的蜻蜓尸體。「此蟲名叫‘幽冥蛉’,不過,應該不算‘一只’蠱蟲,而是——無數種蠱蟲互相吞噬或寄生而成的。我在幻生界時,蠱法該算是都學全了,但卻也沒有學過此物的用法,更不要說煉制,只是在書志之中見過圖樣和說明,知曉這是門中除幻生蠱外,唯一一種絕無藥可解之毒,也是被嚴禁習練之蠱術。」

「你說你不會用——不是你又是誰!」李文仲依舊怒氣沖沖。

「你問我,我如何知道。」摩失怫然。「也說不定這‘幽冥蛉’追蹤之力甚強,此地靠近岳州,要是有人在岳州將蟲子放出來,追至此處傷人,也不出奇。」他說著,嘿嘿冷笑了聲,「原來關老頭兒早就煉出來了,卻不知他哪里得來的煉法?」

「煉法……亦不算失傳,只是……很不易。」沈鳳鳴喃喃說著,搖了搖頭,「‘幽冥蛉,非到窮山絕海之所,不可得’……」他澀然而語。「我總算懂了,幻生界之所以時時遷移,東至蓬萊,西至大漠——原來是為了煉出‘幽冥蛉’……」

「他們既然能煉出此物來,說不定也能煉出解藥?」君黎道,「事不宜遲,我們到了岳州,便去尋關非故的蹤跡,總要叫他將解藥交出來!」

摩失大大搖頭。「‘幽冥蛉’若那麼輕易得解,也便不可怕了。君黎道長,秋師妹的樣子你也看到了。‘幽冥蛉’以尾刺入她體內,也就是瞬時已將無數蟲卵注入她身體之中,即行孵化成為幼蟲,但這蟲本身究竟是什麼,卻都未可知,今日看它樣子像是個蜻蜓,但蜻蜓也說不定只是煉制過程中萬千蟲類之一種。」

「名為‘幽冥蛉’,與‘螟蛉’可有關系?」江一信問道。

摩失依舊搖頭︰「本體未必便是螟蛉,可以是任何毒蟲,只是因為螟蛉最常為旁的蟲類寄生,而‘幽冥蛉’煉成過程中似乎亦要經過無數次極為復雜之相互寄生,最終成為極毒又極易存活之蠱蟲,故而假借螟蛉之諧音,又以其無法可解,借‘幽冥’二字巧為一名。」

幾人先前听他說到「將無數蟲卵注入她身體之中」,胸口都感一陣翻騰。听者尚且如此,中者又如何?君黎忍不住道︰「‘幽冥蛉’,便當真無藥可解、無法可破?當真只能看著秋葵遭受這般苦楚、為萬蟲所噬?凌夫人,你……你素對各家劇毒多有了解,你可有辦法?」

蘇扶風始終低首不語,听君黎問到自己,方緩緩開口︰「君黎,若有辦法,我自不會默而不宣的。我所長暗器之毒,多為草木植物所提煉,少有蛇蟲之屬。縱然是有,亦是為死毒,絕無活蠱。秋姑娘所中乃是蠱術,非僅止一個‘毒’字可盡言,若定要我說,是否該設法先殺死她體內之幼蟲,再思解毒?不過,若真是那般簡單,魔教這數百年來又怎會終無解毒之法而將‘幽冥蛉’列為禁術?沈鳳鳴是魔教後人,于此蠱之識較我深之多矣,若真有法可解,他又豈能不知?」

「你說,凌夫人所說是否可行?」君黎便問沈鳳鳴,「有無辦法先將秋葵體內幼蟲殺死?」

見沈鳳鳴還是沉默不語,摩失又先道︰「自然不行。‘幽冥蛉’幼蟲之耐受之力較人都要超過數倍,幼蟲若死了,那……怕是秋師妹身為宿主,早便死了。此蟲以人血肌之力為食為生,既然入了血肉,便攀附或游移于筋絡血管之中,根本難以引出,一邊吸食血氣以為壯大,一邊釋放己身毒素,待一段時日後,便可為成蟲,那時……」

摩失說著,似乎也想到無數長大的蟲身在秋葵身體里蠕動之態,胸中一悶,竟難言語,停了一歇,方道︰「那時……毒素吐盡,毒性也已是最烈了,秋師妹若是……若是……那時還僥幸未死,所受痛苦更要比現在烈上千倍。」

「難道只能這樣等死?」風慶愷按捺不住,「她現在已是這般苦楚,如何……如何還能承受千倍之痛!」

「到那時……縱是不死也快了。」摩失搖搖頭,「成蟲化蛾,以血肉之軀為蛹,最終是要破膚而出的。那成蟲吐盡毒質,到離體時其實已是普通蛾子了,可……可……可你們難道願等著看到秋師妹為萬千飛蛾破膚而出之慘痛!」

眾人听到此處,已是群心驚栗。刺刺霍地站起,顫聲道︰「我……我不要秋姐姐變得如此!」

「不要便現在殺了她!」摩失厲聲道,「若到最後都是無解,為何不早點讓她解月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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