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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為父一時忘了。」被兒子提醒著,東平郡王方才記起,這孩子的確沒進過宮,不免有些訕訕,又強自辯解︰「那幾年你老不在為父跟前,為父見不著你的人,又怎麼帶你進宮哪?」

徐抬起頭,微微上挑的鳳眸中,含了一絲戲謔︰「父王,這話可不能瞎說。誰說兒子不在眼面前?兒子分明老在您跟前晃悠來著。」

東平郡王一怔,旋即便不樂意了,瞪眼道︰「你這孩子,怎麼說話呢?為父說的都是實話,怎麼就是瞎說呢?」

「那您還記不記得,從前您每次從東角門偷跑出去的時候,都有個小廝給您開門兒,你也都會賞那小廝幾個銅子兒的事兒?」徐不緊不慢地撢著袖口,語聲也自閑逸。

東平郡王虛著眼楮想了一會兒,恍惚記得是有這麼檔子事,便點頭道︰「啊,是啊,怎麼了?」

徐將手指朝自己鼻尖一點︰「不才我就是那個小廝。」

東平郡王愕然,數息後,臉「騰」地紅了。

這可真是丟人丟到家了。

此時他已然全部想了起來。

那還是在五、六年前,有一陣子他特別愛去芳滿樓吃花酒,因怕朱氏不高興,便總是偷偷從東角門溜出去,也不知從第幾次起,那東角門便多了個伶俐小廝,嘴特別甜,人也機靈,回回都能討得賞,彼時他還嘀咕過,怎麼回回遇上的都是同一個人。

原來,那小廝竟是徐扮的!

越是細想,東平郡王便越是覺著,記憶中那張模糊的臉,與眼前的少年,像了九成九。

「兒子那時候可就靠著您的賞錢過活呢。」徐似還怕他不信,解下腰間錢袋兒放在案上,拿下巴點了點,一臉地揶揄︰「喏,這里頭有幾個大錢特別新,兒子一直沒舍得花,現在還留著呢。」

東平郡王老臉通紅,幾乎無地自容。

老子給兒子打賞,這不算什麼,可問題是,老子把兒子當小廝,這就有點兒過了。

「所以說,您別說我沒在您跟前,實在是我就在您跟前,您也不認得。」徐嘻嘻而笑。

他絕不會承認,當年那個頑劣的少年,實則是抹黑了臉、換了衣裳,用這法子騙他爹的錢花。

委實是那時候太窮,雖吃穿不愁,月錢卻被管事媽媽捏得死死的,他根本撈不上手,只能行此下策。

東平郡王著實尷尬。

呆坐了一會兒後,他抓了抓頭,結結巴巴地道︰「這個……這個麼……是……是為父的不是。」

居然很干脆地便認下了。

徐倒是吃了一驚,「啊」了一聲,抬頭望他。

不想,便在此時,「啪」,腦門兒上突然挨了一扇柄。

他猝不及防,「哎喲」了一聲,抬手便去捂。

「不肖子!」東平郡王抖著扇子指著他,樣子很凶,語氣卻發虛︰「你……你見了你老子不說行禮問安,就知道那個……那個討賞,你自己說該不該打??」

徐一縮脖子。

這時候倒又聰明了。

果然,他爹還是他爹,原汁原味兒,沒變。

徐心里酸了酸。

可是,還沒等他再感慨一會兒,東平郡王已經忙不迭地吩咐開了︰「來啊,叫針線上頭的管事明兒去老五那里量個身量兒,他這衣裳瞧著舊了點兒,該換新的了。」

說完了,小心地瞅一眼徐,又乍著嗓門兒喊︰「再叫老葛去開庫房,挑幾件擺設給洗硯齋送去。」

老葛便是葛福榮,乃是王府大管事,亦是郡王心月復。

徐懶洋洋伏在案上。

這還差不多。

兩輩子的氣,消了。

「我兒瞧瞧,還要再添些什麼不?」似是自知理虧,東平郡王吩咐完了,又搓著手點頭哈腰地問了一句。

徐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等會兒再說吧。」

「好,好。」東平郡王胖臉上盡是笑,停了一會兒,又討好地道︰「進宮的時候就穿新衣裳,你可別忘了啊。」

徐沒說話,只點了點頭。

正正經經被請進皇城作客,在他還是頭一次,盛裝也是該當的。

不過,好像也並沒什麼歡喜的感覺。

他撈過茶盞,歪著腦袋喝了口茶,視線掃過訕笑的東平郡王。

怎麼看,都不像個聰明人。

可是,若沒有這個又笨又蠢的爹,當年,他怕也活不下來。

徐心里涼了涼,暖茶落肚,亦成冰水。

他忘不了那一晚。

前半夜,他在城外鬼混;後半夜,火光照亮了半個皇城。

然後,他便成了活死人。

在那封王府飛鴿送來的急信上,只寫了一個字︰

跑。

那是他爹的筆跡。

凌亂、歪斜、丑陋。

曾經尚算端正的筆跡,在那封信中卻化身為將傾的大廈,每一勾挑、每一轉折,都帶著千鈞重壓下不堪支撐的顫抖。

那只飛鴿,是他爹精心豢養的。

世人皆知東平郡王愛養鳥,卻鮮有人知曉,他養得一手好信鴿。

那只夤夜而來、身插利箭、飛抵後便斷了氣的黑羽信鴿,正是他父王最喜歡的一只,名字叫做「烏羽」。

一代豪雄,烏江斷腸。

那委實不是個吉利的名字。

而命運亦果然如此安排,這只名叫烏羽的信鴿,拼著最後一口氣,完成了主人最後的願望。

那封信,以及信上血紅的、仿佛還在往下滴血的字,經年以後,在徐腦海里不斷地放大、放大、放大,山一樣,壓得他喘不上氣。

那是他爹留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個字。

從那一晚起,這世上,便再沒了東平郡王府。

那座華麗而腐朽的府邸,隨著建昭朝的終結而坍塌,而徐,便是唯一的幸存者

不過,在名義上,他其實已經死了。

他笨蛋爹終于做了一件聰明事兒,讓一個與徐身量相仿的人,頂替了他。

于是,在傳遍大齊的逆賊授首名單上,清清楚楚地寫著徐的名字。

很久之後,他才知道那晚到底發生了什麼。

建昭十八年末,新帝大軍突然包圍東平郡王府,府中上下近三百口盡遭屠戮,連襁褓里的嬰兒亦不放過,尸橫遍地、無一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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