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越升越高,男子的鼻尖有點點細汗沁了出來,不知是熱的還是緊張的。
他的表情始終溫柔似水,幾能將她徹底軟化淹沒其間。蘇桐用盡全力,才使自己沒有繼續沉淪下去……
她抬眸,對他綻放出自己最美的笑,嘴里卻說出最殘酷的話語︰「我已辜負了你,不能再辜負他,對不起。如果有下輩子……下輩子,你再等我一等好嗎?」
她是不信轉世輪回的人,此刻卻希望真有下輩子。
他與她,只匆匆會過幾面,可他的身影依然悄悄進駐她心里,他像是給她織了個大網,她逃不出走不掉。
趙恂很想對她大吼,告訴她不好不好。
上一世她也是這麼拒絕他的,許諾下輩子,結果呢,她依然投向他的懷抱。
她恨他時決絕的模樣,她憤然離去的背影,她拔刀向他的堅持,她自絕後的留戀……一幕幕,一幀幀,在他眼前紛至沓來,再一同化為碎片。
他眼里的光亮漸漸暗淡,跟著破碎成點點滴滴,全部扎進了她心里。
蘇桐幾乎站立不穩。
趙恂愴然而笑,從懷里掏出疊得整整齊齊的繡帕,輕輕得撫模著。他緩緩拉過她的手,將繡帕放在她掌心,隨即轉身而去,再沒有回頭。
馬蹄聲傳來,漸行漸遠,蘇桐把臉埋在帕子上,聞到上面留有的淡淡的屬于他的氣息。
那是當日她故意扔在草叢里的,指望著給韻姜他們留下點線索,她一直不知是被他撿去了,珍藏至今。
繡帕暖暖的,那是他心口的溫度,灼燙她雙眼。
沒有淚,所有的眼淚她都咽回去了,她不能哭。這是她的選擇,又怎能以眼淚來示弱呢?
馬蹄聲徹底消失,她抬頭望向遠方,追逐著他離去的方向,似有漫天塵土飛揚……她的眼前,仿佛看到他在艱難的山道上跋涉前行,看到他在沙場上浴血奮戰,看到他回望汴京城時眼里那滿滿的落寞。
攤開帕子,卻愕然發現上面多了一行小字和一幅簡單的畫。
畫的是一青衣男子抱著一碧衣女子在密林中行走,暖暖的陽光透過樹蔭灑在他倆身上,微風吹拂她的秀發略過他堅硬的面頰。一切是那麼美,那麼歲月靜好,叫人移不開眼。
邊上有一行簡簡單單的小字,每個字里透出無奈的酸澀︰恨不相逢未嫁時。
恨不相逢未嫁時?
蘇桐不敢去想,不願去想……一切都由不得他們。
回城的路上,剛剛還艷陽高照的天空突然濃雲密布,陣雨說來就來。風雨大作,穿著單衫的人頓時覺著微微發冷,蘇桐握緊了雙手,控制不住得去惦念他。
他帶雨具了嗎?是否找到地方避雨?
她突然揭起側面的簾子,對著一路跟隨的柏茂兩兄弟喚道︰「他比我更需要你們,你們走吧,現在追上去大約還能追上他。」
雨水順著風飄進車里,她的臉上、發上很快積了一層薄薄的水霧,美得驚心動魄。
柏盛穿著簑衣,身上仍舊濕了大半,氣沖沖回道︰「郎君早吩咐過了,你若出事,他也不活了。我們還是好好跟著你,也讓郎君安心多活幾年。」
他們郎君多不容易啊,好容易心里有了一個人,千里迢迢只為看她一眼。可她呢,全然不顧郎君的情意,真是薄情至極。
柏茂忙伸手拉他,卻來不及截斷他的話,只得訕笑。
蘇桐沒有生氣,她只覺得心里滿滿的,有什麼東西像要溢出來,連她的呼吸都變得遲緩了。
韻姜忙拉好車簾,拿帕子給她擦拭雨水,張了張嘴到底什麼都沒說。三娘放不下謝二郎,任旁人說什麼都不頂用,總要等她自己想通了才罷。
到家後,蘇桐把繡帕收到一個雕花錦匣里,鎖在了最少用的一口箱子里。她覺得,這樣做,就能當什麼也沒發生過了。
這場雨,竟然整整下了三天。
又過幾日,傳來南方發大水的消息,潭州、岳州、鄂州、江州等地斷斷續續下了十幾天大雨,江水決堤。
良田被淹,家園遭劫,無數百姓流離失所……朝廷自然要賑災,蘇銘執掌的戶部忙得腳不沾地,甚至夜間都不得歸家。
蘇桐跟著滿心憂慮,卻是無計可施。
唯一的好消息或許是謝 入京了。
以眼下兩人的身份,蘇桐自不便去與他相見,不過知道他與自己不再隔著千山萬水,到底慰貼許多。她臉上的笑容多了起來,落在柏盛兩個眼里,只氣得捶胸頓足。
謝宅離蘇宅不遠,馬車一刻鐘的功夫即到了。
屋外炎熱非常,進屋頓覺一陣涼意襲來。
書房內,謝 、許三郎和另一年輕男子圍在書案前,不知在看些什麼。
許三郎低頭沉吟道︰「萬事俱備,咱們還是按原計劃進行嗎?南方水患嚴重,朝中為此推諉糾纏不清,現在把事情捅出來不知能否引起上頭注意。」
「這恰恰是咱們的東風。」謝 微微一笑,自信的神采飛揚。
他等這一日,已經等了幾個月,蟄伏這麼久,是時候出來舉起手中的利刃了。他不急,他要一步一步穩穩地走,直到將仇家逼入死胡同。
年輕男子重重拍了下書案,咬牙道︰「庭初所言極是。官家被水患折騰得連日來不得好生歇歇,對工部那批人恨得不行……此事與工部正好有那麼點瓜葛,一旦鬧破就是個火上澆油。
到時候,無論是工部還是那邊,誰也別想能善了。」他的語氣里,有徹骨的怨恨。
「好,這個奏折,就由我來上吧。」許三郎並不遲疑,三人里,只有他是官身。
「不必,」謝 按住他的肩,低聲道,「有御史台那麼多人,根本不消咱們自己出面。況且你是翰林院的,論理也不該插手進去,還記得那個夏御史嗎?」
「夏御史?那位以剛正直言聞名的夏御史。」許三郎一愣,緊皺的眉峰漸漸舒展開。
年輕男子仍有些猶豫︰「這可是對上王家的事,他敢嗎?」
「六郎且放心。」謝 依舊一派悠閑怡然的書生之態,「你有所不知,這位夏御史的父親當年是楚州知州,被人以貪墨的罪名彈劾。
後來雖查出來不關他事,還他清白,可他在獄中受了些磨折,出獄後便一病不起。過了一年多,撒手去了……夏御史當時已中舉,正欲上京趕考,由此耽誤了幾年。
這事背後卻是因夏大人曾得罪過王尚書,王尚書暗中使人構陷于他。你說這麼好的報父仇機會,夏御史會錯過嗎?」
許三郎連連點頭︰「他又是言官,不怕以此獲罪,何況證據確鑿,此案勝算極大。」
「就怕王家事後報復他……」年輕男子已然同意了。
謝 將書案上的資料整理好,語氣略嘲︰「到時候,王家還顧得上他嗎?怕是自身難保了。」
在他的計劃里,這僅僅是個小的不能再小的案子,如何了結端看上頭的心思。南方水患的爆發助了他們一臂之力,可以借此機會捅開那張網,一旦網上有了洞,撕扯開來不過是遲早之事。
另兩人見他胸中自有定見,很是安心,又將細節商議了一番。
六月的汴京,一日熱勝一日,人的耐心也越來越少。
數日後的朝會上,有人上奏平江府運河段擁堵嚴重,以致北上的鹽運船難以前行。鹽之一事,素來不是小事,與他扯上關系,基本都能得到重視。
官家這些時日本就情緒不好,登時怒了,喝問詳細。
原來是有人在平江府大修園林,運送湖石、磚瓦、苗木的船只又多又大,直接將運河當做了自家碼頭給佔了。
運河南段本就航運繁忙,來往船只甚多,這一來,前後船只無法通行,越堵越多,連綿幾十里。當地官員本待將那家子人給拿了治罪,待聞其來歷,嚇得哪里敢上前羅 ,更不敢動。
百官听聞,暗自皆驚。
平江府氣候溫潤,風景秀美,素來繁華,能在那建園子又佔用運河的非富即貴。事情既然鬧出來,必是地方官無能為力了,會是誰家有這般大氣勢呢?
又是誰,選在這個時候鬧出來?
王尚書濃眉緊皺,從對方開口那一刻起,他就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庶子在平江置地修園子他是知道的,而且很是贊同,撥了不少銀子過去。庶子的脾性無法無天,自己就是怕他在京城鬧出亂子來,才把他打發去了江南,不會這次又……
放在平時,這麼點小事自己壓根不在乎,更不會到達官家耳里。
但現在非比尋常,凡與水江河有關的事,都會引起官家極大的重視與不悅。
果然,官家面上氣色尤其不好看,當下令御史台和刑部一同嚴查此事,必要重辦不得輕饒。
邊境不寧,川中作亂,江水成患……事事不順,事事需要銀錢。可國庫空虛,應付了這頭應付不了那頭,自己一個九五之尊被逼得茶飯不思。居然還有人大興土木修什麼破園子,甚至為此堵塞河道,有那等財勢,何不為朝廷做點貢獻。
官家的想法簡單粗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