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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第四十一章 白日墜星(下)

春生夏長,秋收冬藏, 不僅是東秦, 整個天下十六州亦是遵從類似的規律。是以到了冬日里, 邕州州府鄴城也透出幾分蕭瑟來, 冬雪落下, 鄴城的客棧送走了最後一批行腳的商人。

與長安類似,鄴城亦是呈棋盤狀,在建城之初,宇文家便劃了六十四道坊市,秦以東為尊, 宇文家的府邸便在東城,西城一面最早時候則是駐軍的營房, 自與西楚建立了互市, 鄴城西面到多是外來人的住處。

靠近城門三里地的坊市喚作「平安坊」, 最早時候的居民只盼望著離家的丈夫、兒子、兄弟能夠平安的回來,整條坊市都是兩進的院子,因著主人升遷或者死亡幾經轉手,漸漸落敗, 後來跑商的小商人倒是多願意在這里買房子, 屋子小,需要維護的工錢就少,二十幾個人的商隊挨挨擠擠便可住下來,比停留在客棧便宜多了。

在平安坊最靠里頭的居所卻住了個獨身的書生,身邊帶著一個服侍的童子。

有常年留在鄴城的街坊鄰居閑話時候提到這個書生也只以「怪」字開口。書生瞧著已是而立之年,然則孑然一身、無妻無子,且體弱多病,整個屋子常年縈繞著湯藥的苦味。若只是如此,不少人定是將他看做是尋常寒門子,可偏偏時常有高門嫡支的郎君由僕從駕著車馬過來拜訪。

平安坊舊時為便宜出兵,道路極其寬闊,牛車緩緩行過,最後停在跟前,風姿過人的郎君們紛紛下車,走至跟前,作揖行禮,再由童子引進門去,剩下僕從取下隨車帶來的美酒,或是姿容出眾的女伎,更多時候則是一身玄色小袖圓領袍的年輕郎君帶著一甕酒獨自上門。

觀其友知其人,雖然不知為何這書生就在此地不挪窩,但市井人家的婦人總是有自己處事的方法,她們開始想要上門替書生說媒,便是這書生體弱多病、沒有族人依靠扶持,可他結交的非富即貴,指不定數十年後便可改換門庭,成了貴人。

可是書生拒絕了,他說自己自來體弱多病,少不得拖累旁人,他說這話的時候站在他身後一身大紅羽緞織錦袍的童子怒不可遏,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厲聲道︰「說什麼拖累旁人,日後自然有我奉養先生!」

彼時書生不過而立,如今名冠天下的宇文郎當年亦是個十歲大的小郎君,可他身邊站著一水的青翎軍,高大強壯的漢子們身上帶著從無數廝殺中活下來的煞氣,只一眼便令這些多嘴多舌的市井婦人再說不出旁的話來。

自此之後十年光景,身高將將及其他胸口的童子已經長成身高八尺有余的青年郎君,而他的身子骨也日復一日的衰微下去,那個說好要奉養他的童子牢記著幼時許下的誓言,可是當年青衫磊落的先生卻病骨支離將近不惑之年便兩鬢霜白。

「先生,喝藥了。」梳著卯發系著紅頭繩,身穿松綠色童子雙手舉著朱漆茶盤,茶盤上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藥,他上前一步,朝著臥在床榻上郎君跪下,一雙眼楮仔細看還帶著幾分紅腫。

「哭什麼?」袁肅伸手接過碗,伸手溫柔的模了模童子的軟軟的頭發,嘆了一聲道︰「昨日不好好好生生的,今日是怎麼呢?」

「先生,阿奴以後都听你的話好好念書,先生也快快好起來,好不好?」阿奴眼巴巴盯著袁肅,聲音里帶著哭腔,「今日小寒,先生為甚還要命僕將窗戶打開?」

「阿奴,咳咳,人之壽數生來便有定數,而我竟不知還有幾日能替公子分憂。刺史選擇與北魏聯手,可北魏烈帝乃梟雄,能忍常人之不能,且北魏太子拓跋傲乃人中龍鳳,彼可承烈帝之志,北魏騰飛,就在眼前,咳咳,刺史欲要逐鹿天下,放眼寰宇,北魏乃強敵,西楚燕氏偏安卻未必沒有想法。」袁肅一面咳嗽一面使朱砂紅的帕子隔著,鮮血泅濕了絹帕,與朱砂紅的顏色混合在一道,竟是分不清楚,可冬日冷肅的天氣里頭卻仍舊透出幾分血腥味來,「便是九州里頭亦是不太平,世家里頭不可小覷者不在少數,首推便是姬家,縱然文襄公不在,可姬州牧亦非尋常人,這會子禁軍入晉州,朝廷調青州軍回防,卻始終不听聲響,只怕諸葛家亦是所圖甚大,屆時夫人如何自處?公子少慧,然長公子亦非庸才,屆時又是一場波折。」

「先生便是少操點兒心吧!」阿奴嘟了嘟嘴,「等公子回來見您不好,指不定有多傷心呢!」

「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你在公子跟前也莫要多嘴。」袁肅咳了一陣,微微後仰躺在榻上,面上反倒透出幾分潮紅來。

主僕兩個說著話,便听得外頭有人敲門,阿奴忙不迭的上前應門。

門前听著一輛羊車,車僅四尺寬,飾以絹花,越發顯得格外秀麗。

鄴城冬季干燥,莫說雪珠子便是連雨水斗稀少,太陽掛在天上,曬得人暖洋洋的,然而朔風吹面寒,來訪的女郎亦是披著白底繡藍紫雙色蓮的斗篷,帶著瓖兔毛的額子,只露出發間一只瓖南珠的偏鳳釵。

那鳳釵極為精巧,從鳳口餃著的米粒大小的珍珠串成了流蘇,以南珠為結,與鳳尾上的金色珠子皆是拇指大小,隨著她福身行禮,珠子垂在臉頰邊上,越發襯得她容色姝麗。

「先生,是明光坊的盛三娘子。」阿奴引著女郎進門,在花廳坐定,才進內間侍候著袁肅換了衣裳,又推了輪椅過來,俯身將袁肅抱起安置在輪椅上,推著後者進了花廳。

明光坊多胡姬,胡人樂曲傳過來的亦多,且胡曲多歡快,郎君們酒宴上喝烈酒,伴著波斯來的胡女旋轉折腰,裙擺飄飛如花苞盛開,伴樂的琵琶亦入了眾人的眼。

盛顏幼時是商家女子,亦是如珠如玉的養大,等到十二歲,一朝落魄流入娼門,未婚夫亦是斷了音信,恰巧遇上袁肅帶著宇文睿從南市過來,袁肅一時憐憫,宇文督遂將她調去樂坊,雖然亦是賣笑于人,可至少免了委頓風塵。

「奴見過先生。」錦衣的麗人一見袁肅沉痾在身,消瘦干枯的模樣,甫一行禮,便忍不住掉下淚來。

「三娘子今日上門又有何事?」盛顏人如其名,容色艷若夏日里怒放的芍藥,她如今正是雙十年華,一手琵琶引得鄴城驚動,無數少年郎拋擲千金只為見她一面,可袁肅待她卻分外冷淡。

「奴自十五出門便存下銀錢,如今存有數金,自可贖身,先生可願收留奴在身邊侍奉?」盛顏見他神情冷淡,也不以為怵,在他跟前跪坐下來,微微仰頭瞧著袁肅,聲若鶯啼,臉上淚痕猶在,仿若細雨之後沾著露水的芍藥,極艷極哀。

阿奴听了目瞪口呆,他听得公子說過十六年前先生亦是容姿超逸的郎君,可如今先生三十好幾又纏綿病榻多年,委實說不上俊俏,竟不知這名冠鄴城的盛大家如何瞧不起鄴城一眾郎君,反倒是對著自家先生自薦枕席。

「肅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如何當得起盛大家厚愛?」袁肅微微垂下眼眸,並未看溫順得跪坐在她身邊的女子。

「奴自豆蔻便遇先生,如今便是十年光景,先生若是嫌棄奴的出身,奴便為妾亦是何妨?」她幼時便學文斷字,便是入了教坊也從未放過,在教坊跟著師長練琴,手指磨破血流不止的時候,她想到的是一身青衣的恩人,听教坊里年長的娘子講他極愛美人。

那時她心中別扭,只以為恩人是瞧見她貌美,才救她出火坑。直到她十六歲在鄴城太守的壽宴上獻樂,教人偷換了琵琶,彈撥之間斷了琴弦,太守大怒,滿座賓客無一人說話,是他站起身來出言替她解圍,後來她找恩人道謝,後者卻全然記不住她,她才曉得對方雖好美人,嗜美酒,卻是真正的君子。

又听得旁人說起他無妻無子,亦無親族,身邊只留得一個童子照顧,是宇文二公子留給他的,偏還經常換人,她心里就存了一段心事。

教坊里頭明爭暗斗不少,她漸漸爬上魁首的名頭。教坊里的娘子如同夜里的曇花,綻放只有一瞬。

十八歲那年,她得知當年滅了她家族的太守因罪丟官,心頭暢快,大醉酩酊臥倒在教坊後頭的芍藥叢中,他從旁經過將她送回屋子,護她清白。

等她到了十九歲的年紀,已然是要開到荼靡的時候。那一年從西楚來的藥材商人以一斛上好的珍珠為聘,娶她續弦,她站在閣子里頭瞧了又瞧,不經意往街邊一看,見他騎著毛驢從窗下經過,洗的發白的青衫穿在他身上越發曉得空蕩蕩,一陣風吹過仿佛要將他吹走。

她關了窗戶,轉身伏在榻上大哭一場,再起來梳洗打扮便叫人推掉了那一斛珍珠,她一個人跑到他門口站了半日卻始終沒有敲門的勇氣。

再往後,她年滿二十被人尊為大家,可她卻知道自己再難紅的長久,好在教坊的媽媽還記得她的來歷,並不作踐她。

轉頭便是二十一歲,她原本想著遠遠瞧著恩人便罷了。可上元燈會,她提著一盞最簡單的河燈從長街這頭走過去,下了橋便瞧著他坐在輪椅上,令人推著,手中亦是拿著一只河燈,燈火輝煌,一片火樹銀花中她瞧見他鬢角的白發忽然就潸然淚落。

二十二歲,她盛極而衰,總算湊夠了贖身的銀兩,她終于敢現在他跟前,可要說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來。

袁肅听她自請為妾,不由皺了皺眉,正要說什麼,忽見窗外白星如斗,光華耀耀,劃過半空,猛然墜落!

「白日墜星,大凶之兆!」袁肅身子骨弱,是以才坐在輪椅上,如今見此天象有異,猛的站起身來,腳步一個踉蹌,撲倒在窗前坐榻上,「自東北而落,直指北魏——阿奴,攻朔雪關的可是北魏太子拓拔傲?」

「先生!」阿奴忙不迭扶住他。

「哈——天下就要亂了啊!」袁肅忽然大笑,下一刻卻伏倒在地,人事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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