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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第三十九章 大佛寺梅花(四)

「啪!」姬靈忍不住一巴掌拍在案幾上,她猛的站直了身子, 「竟不知阿兄荒唐如此!阿嫂泉下若有知, 見阿兄棄兒女不顧, 不知可願與阿兄相見!」

「……夜深了, 阿靈且去歇息吧。」見妹妹發怒, 姬焰只微微闔上眼眸,良久方才嘆息一聲。

姬靈見自己勸他不動,又念起陳箴絕情,一時更是心如刀割,卻也不願在留下, 只帶著丫鬟徑直轉身就走。

才到門口,卻見姬冽一身縞素, 站在門口不知道已經听了多久。

「阿冽。」姬靈原本在兄長面前哭了一場, 面上的妝容教淚水打濕了, 顯出幾分狼狽來,此時見到晚輩過來,覺得有幾分失禮,不由微微側著頭, 好在本就在夜里光線不甚清晰, 也不算失了儀態。

「天上開始落雪珠子了,姑姑先回院子休息吧,我與阿爹還有幾句話要說。」姬冽朝著她揖了一禮,語氣溫和。

「……你也莫要太過哀傷。」姬靈點點頭,如今正是尷尬的時候倒不如彼此分開,是以一手拎著白底黑字的燈籠便從回廊這頭往萬卷堂外頭走,一眾僕役正束手恭敬的站在院子入口處。

姬靈出了萬卷堂,朔風卷著小雪撲面而來,她不由抬手將風帽戴上,又將燈籠交給身邊的丫鬟,自己籠著手爐,才覺得暖和了幾分,如此收拾妥當便準備往客院走,一時忍不住回頭看了看,卻見姬冽站在書房門口目送她離開,便是濃濃的夜色亦是無法遮掩住少年郎挺拔的身姿,她心中忽然就定下來。

「阿爹,兒子請見阿爹。」姬冽見姬靈走了,方才轉身恭敬得朝著書房作揖行禮。

「是阿冽啊,進來吧。」姬焰將將在妹妹面前哭過一場,此時在昏黃的燭光下,越發顯得形容憔悴,瞧著比之平日里竟是老了十歲不止。

「阿爹。」姬冽在他對面坐下。

「自阿冽十二入長安書院以來,你我父子再沒有這樣肩並肩坐著好好說過話了。」姬焰瞧著眼前身形雖然並無成年郎君厚實,但依然獨當一面的兒子,眼中含著欣慰,他原本坐在坐秤上,登時伸手拍了拍自己身邊的空地。

「是兒忽略阿爹了。」姬冽溫順的起身挪動在他身邊跌坐下來,父子兩個肩並肩坐著,姬冽微微側頭便可看見對方鬢角星星點點,一時覺得心頭酸澀不已,幼時開蒙之時,父親手把手教他描紅,彼時父親一手就能將他的小手全部包裹住,可如今他們父子並肩坐在一道,他卻覺得父親遠不如自己記憶中巍峨如山的樣子——阿爹,也不再年輕了啊。

「……方才你姑姑與我的說話你听到了吧。」姬焰雖說心頭已決定在沈氏下葬之後便在大佛寺落發為僧,可對兩個孩子卻也覺得虧欠許多,他原本枯坐了許久,如今心身疲倦,不由微微往後靠著憑幾。

「兒听到了。」姬冽初初听到姬焰的打算,心里頭是憤怒的,母親已然不在了,父親難道也要丟下他們麼?那一瞬間心頭的怒火高漲令他幾乎忍不住想要沖入書房質問這個男人,為什麼要這樣殘忍得對待他和阿妙!難道在父親心中他們兄妹還比不過阿娘一個人麼?可到了此刻,真正坐在阿爹跟前,瞧著對方微微佝僂的身形,他心頭再多的怨氣也都消散了。

一直以來他都是同窗羨慕的對象,家中沒有庶出爭鋒的弟妹,母親威嚴卻不失慈愛,小妹活潑可愛,父親對待他們更是溫柔,他從小到大連一次斥責都沒有挨過,以往听同窗說起自家父親都是一臉畏懼,父子兩個貓捉老鼠一般,恨不得日日不想見。

可他們父子卻不同,他有什麼未決的事情也敢跟父親說,為人做事,有不明白的他都向父親求助。後來他在長安書院念書,父親逢大朝會下了朝,便順道往書院看他,父子兩個一道在書院旁邊的青雲樓用午食,底下同窗見了最初還驚訝,到後來反倒羨慕他們父子相處融洽,他面上雖然不動聲色,但心底里頭卻是十分開心的,以至于到了青雲樓他都要挑二樓靠窗的位置,是以往來人皆可看見。

姬焰一時無話,竟不知該對兒子說些什麼,只是仔細瞧了瞧姬冽,對方側臉已然顯出成年人的稜角來,在沒有什麼比看到兒子成年了更令他感到欣慰的事情,可他到底不願表露心頭的情感,只微微顫抖的手指才泄露出主人的些許心思。

「阿爹,兒請阿爹替兒取字。」姬冽溫柔的笑了,像幼時說話一樣,雖然不能再在父親懷中撒嬌,但他們父子並肩而坐,一道說話他心中只覺得安寧,「如今我姬家有大兄在前為晉州州牧,阿爹居于高位反倒不美,既然無心仕途,到不如一心一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左右大兄若兒得年紀,已是征戰沙場保家衛國的勇士了,兒雖不成材,但鼎立門庭不墮祖先之名亦是可以的,如此還請阿爹成全兒的抱負。」

「劉向《說苑•談叢》有言︰智而用私,不如愚而用公,故曰︰‘巧偽不如拙誠。’」姬焰頓了頓,他不是傻子,自是明白姬冽此言為他這個老父減去心頭的愧疚才這樣說,是以他只是輕輕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自此給我兒取字‘拙誠’,願我兒自此立孝敬忠信之事,不以利移,不為患改,恪守本真。」

「兒多謝父親!」姬冽當即起身轉到正堂,朝著姬焰稽首下跪,拜了三拜。

姬焰受了他三拜,忽然想起什麼,登時起身轉至書房里頭,不多時打開櫃子取下一個鏤雕月下嬉游圖的紫檀木盒過來。

「這是什麼?」姬冽有幾分好奇,上前一看,那紫檀匣子里頭放著一個鏤空雕雙龍吐珠的金瓖玉冠,工藝卓絕,便是連那龍口的長須都做的栩栩如生。

「這金冠本是為了我兒及冠之時準備的,等著我兒換上大禮服以祭宗廟,昭告祖先,如今只能委屈拙誠了。」姬焰心頭微酸,抬手招來湛盧,令他帶著一套梳頭的工具過來,世事無常,他的孩子本來可以擁有一個盛大的冠禮,有高朋滿座祝賀他成人,如今卻只在這書房之中,除了他們父子,旁觀的便只有一個湛盧。

「你阿娘于女子閨閣之事並不出色,幼時你與阿妙都是我替你們梳頭,這一晃十多年,也不曉得手藝生疏了沒有。」姬焰一面取象牙梳,一面笑道,只提起舊事他眼中都帶著眼淚,「若是一時手重扯著頭發了,你定要給阿爹說。」

「好。」姬冽點了點頭。

湛盧原本在一旁瞧著,如今見著自家郎君這副模樣亦是忍不住紅了眼眶。

「自今日之後,湛盧,你記得尊公子為郎君。」姬焰的動作很輕,速度也很緩慢,等他替姬冽梳好頭又帶上玉冠,微微退開了幾步,不由含笑道。

「湛盧拜見郎君。」湛盧聞言當即朝著姬冽頓首叩拜。

「天色不早了,阿爹早日歇息。」姬冽受了湛盧的禮,微微背過身拭去眼淚,再轉頭面上已然如常,「阿妙那頭,就讓我去給她說……阿爹,孩兒告退了。」

「去吧。」姬焰揮手示意他離開,而自己卻仿佛全身力氣都用盡了一般頹然跌坐在地上,一行清淚順著眼眶流淌下來。

姬冽走至門口忍不住回頭看了看沉默的父親,動了動嘴唇,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說,白日里陳詡、陳訊過來幫忙,他感念兩個表兄弟仗義,便一道說了一會子話。

卻不想陳訊卻是個存不住話的,再加上他這會子入長安與沈氏接觸,心中對這個舅媽頗為親近,登時就將平陵御的話大喇喇直接轉達給姬冽,縱然陳詡在一旁黑著臉,也完全沒有顧忌兄長的顏色。

是以等白日里忙完了,他帶著家丁四下里看顧了一番,才往萬卷堂來,準備回稟父親,即是阿娘身死存在疑雲,少不了要調查一番,若說起仇怨,也就是晉州夏侯家,可如今夏侯家自身難保,他們又遠在晉州,鞭長莫及,竟不知是否還與旁人有嫌隙?若有,可是因為姬家?還是禍從內宅來?

可還不等他說什麼,卻听到姑姑與父親的一席話。

往日他只知阿爹與阿娘鶼鰈情深為世家重罕見,卻不知這世間竟有人深情如許!到這一刻他才明白無論母親是為何而往黃泉,大概對父親來說,削發披緇大概已是他唯一的選擇,知曉阿娘非因為愧疚而自盡,阿爹也許會。

為人子女者,當為父母解百愁才是。從他呱呱落地到如今少年郎,阿爹阿娘為他耗費心神,到了如今也該是他反過來為爹娘分憂,是以他打定主意自己查明結果再告知父親,只是對于阿妙,他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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