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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第三十九章 大佛寺梅花(三)

「帳下何人?」姬凜朗聲道。

「末將禁軍校尉張朗,拜見將軍。」身披群青色披風, 頭戴兜鍪的郎君一手取下兜鍪, 當即單膝跪下, 只是語氣里有著壓抑不住的怒氣和羞慚。

「張校尉請起。」姬凜正色道。

「張朗有罪, 還請將軍責罰!」張朗垂著頭並不敢起身。

「張校尉何罪之有?」姬凜面上露出疑惑來。

「……」張朗面色一紅, 八尺男兒竟是羞愧得不敢搭話。

「朱校尉,你說。」姬凜話音一落,幾個校尉互相使喚了眼色,人多的地方少不了分出派系來,禁軍自然不是一塊兒鐵板, 十三個校尉,以張朗、朱源各佔半壁江山, 而方才站在一旁著藏青色披風的郎君喚作魏雲的又是自成一系。

張朗性情剛烈, 不拘小節, 又好面子,手底下的刺頭是最多的;朱源為人八面玲瓏,喜好風雅,跟他一道的大多也是認真學過詩書的;至于魏雲, 性子冷傲, 說好了是安靜不大合群,實則是一臉爾等凡人的真仙模樣。

之前在軍營里頭傳出流言,最早便是張朗麾下有嚼舌頭的,跟著便是朱源一伙暗中推動,但姬凜未從流言入手,一則人雲亦雲難以揪出源頭,二則流言這東西不過一陣是一陣,若是他真的追究,只怕會愈演愈烈。

但這並不代表著他就真的放任手下這群禁軍胡來。

時人有雲「窮文富武」,能習得一手武藝于數人之中月兌穎而出選入禁軍的,都是家資頗豐的,這些人往日在禁中,最辛苦的不過是一日站崗戍衛罷了,偏周堅是個和善的性子,對下屬頗友善,將禁軍分了一日三班輪崗。他們下了崗回家自是要梳洗一番,再跟同僚往長安梧桐里喝酒聊天,日子過得悠閑。

而姬凜之前帶著眾人連走七日,每日灰頭土臉,安營扎寨之後倒頭就睡,今夜難得在日暮便到達了瀚海,且靠著水澤,這些滿身灰土的郎君如何受得住?即便是第一日姬凜讓王秀等頒布營規,第一天便是夜晚駐扎,不得擅自出營,可他料定了之前幾日的放任這些郎君自然對他生不出敬畏,那營規大概也就當做耳旁清風,忽視掉了。

即便有那麼些人記住了不敢犯,但他估模著張朗手下的刺頭自是沒有甚麼顧忌的。

是以他今日安排晚上戍營之人便特地選了朱源一方的教頭,又令魏雲為首。

魏雲性子高傲,認定了的任務自然是一五一十的完成,有他看著,朱源手下的教頭自然不會偷懶,反而會認認真真的清查人數;而朱源與張朗雙方看不順眼已是長久,他們若是真抓著了跑出營地沐浴的人,尤其是發現是往常與自己不對付的,自然不會放過。

「稟將軍,出行第一日將軍便令王郎君傳營規,夜間駐扎不得離開營地,今日麾下與魏校尉一道警戒,發現湖邊有燈火明滅,行止鬼祟,麾下上前大喝,抓住有擅自離營,入湖洗澡的二十余人,特綁了欲等明日請將軍裁決。」朱源一本正經,「不料張校尉夜闖魏校尉營帳,令魏校尉連夜放人,末將听到響動驚醒,見二人爭執不下,故只有深夜打攪將軍。」

「違反營規者如何處置?」姬凜听了,佯怒道,「魏校尉!」

「無論品級,皆杖責二十。」魏雲回道。

「張校尉可記得?」姬凜眸光一閃。

「末將記得!」張朗動了動嘴唇還是什麼辯解的話也沒有說。

「既如此,行刑!」姬凜當即大喝一聲,登時便有行刑手上前將這二十多人上衣月兌去,壓在條凳上啪啪打起來。

「將軍!末將亦是有失察之罪,還請將軍同罰。」張朗見了兄弟挨打,不免焦急,忙不迭朝著姬凜單膝跪下!他此時心頭卻是五味成雜,深深後悔自己放任麾下致使眾人藐視營規才有今夜之事,一時又深恨朱源不給面子,本來可以私了的事情,卻偏偏鬧僵出來,到了如今這樣的地步。

「若言及失察之罪,本將軍亦有,既如此,同罪論處,本將軍與張校尉同受二十杖刑!」姬凜言畢,登時月兌去披風,解下甲冑,月兌去外袍,立在當場,明滅的火光之下,可見他背上舊年的傷疤深深淺淺,眾人此時才意識到這些日子被自己掛在嘴邊的人是自十二歲便戍守邊關,一刀一槍建立起卓越功勛的將軍,帝國雙璧之一,先前的輕視、滿不在乎,已然化成了深深的尊敬。

與眾軍士躺在條凳上受刑不同,姬凜始終都站在原地,仿若一尊清冷的石雕。

藤杖打在背脊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卻仿若有一面鼓敲擊在眾人心上,旁邊受刑的軍士原本還哀嚎不止,此時見了姬凜始終八風不動的樣子,也將月兌口而出的吶喊吞下,以往對強者模糊的概念忽然變成了眼前人的樣子,有種子在他們心底種下,見賢思齊,這些在富貴窩里酥軟了身子骨的兒郎們,在這一刻忽然模模糊糊找到了自己奮斗的方向。

千里之外的長安,更夫提著燈籠慢慢走過石板路,一路過來,四下靜闃,不遠處傳來和尚的誦經聲也就越發清晰。

「阿妙,去睡一會兒吧,明日還有客人來。」姬三娘一身墨藍色撒花的大袖長衣,下著灰色撒花的留仙裙,頭上帶著一套素銀瓖玉的頭面,坐在一旁的小花廳里頭,來了姬府之後她也並未當仁不讓就將伸手來管,反而是從旁指點姬妙不足的地方,姑佷兩個說了一會子話越發親密,此時听著府外傳來打更的聲音,她抬眼瞧了瞧漏刻,方才伸手拍了拍姬妙的肩膀。

「姑姑。」姬妙抬手揉了揉眼楮,從賬冊中抬起頭來,欲言又止。

「我只你這樣一個佷女兒,咱們姑佷兩個還有什麼話不可說的?」姬三娘伸手模了模少女冰涼的雙手,語氣說不出得愛憐。

「姑姑,我擔心阿爹。」姬妙蹙眉道,「自他從朝中回來,又命兄長去大佛寺請了主持為阿娘念往生經,他就跟著大佛寺的念空方丈一道念經,到了這會兒水米未進,我委實擔憂,還請姑姑替我勸勸阿爹。」

「你放心,我自然會勸兄長,你先回去吧。」姬三娘取下放在一邊銀色緞面加繡雲紋的出毛斗篷替姬妙圍上,又將一個銀雲龍紋的手爐塞到姬妙懷中。

「客房里頭收拾好了,姑姑也早些休息。」姬妙蹲身行禮,又囑咐了幾句,才帶著丫鬟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姬三娘又瞧著小丫鬟給念經的大和尚上了一回茶,才招手喚一個丫鬟過來問姬焰的蹤跡,听得人在書房里頭,還未休息,便令廚房熬了燕窩粥,她親自端著往書房里頭去。

「兄長休息了麼?」她站在書房門口,瞧著姬焰孤零零的影子投在牆壁上,又想起嫂嫂初初嫁過來的時候,她和嫂嫂在燈下打雙陸,兄長在房間那頭溫書備考,夜深了,祖母教丫鬟送吃食過來的情景,眼眶便是一酸。

「是阿靈啊。」姬焰怔怔的坐在案前,在他手中則握著幾張薄薄的紙。

「听下人說阿兄自朝堂上回來便再沒有用過吃食,阿妙心頭擔憂得很,我勸她先去休息了,便來看看阿兄。」姬三娘听得兄長喚自己的閨名,心中越發酸楚,原本含在嘴邊勸慰的話也听了片刻,才走過去在他身邊的坐秤上跪坐下來,一面從食盒里頭取碗碟出來,一面緩聲道。

「……我與阿瓔結縭二十載,未有一日臉紅,我性子帶著幾分軟綿,竟不似姬家人,阿瓔卻性子潑辣,以往祖母便說我與她仿若是生錯了性別,合該為夫妻。」姬焰說道深情處不由哽咽,「當年在朔雪關,她同意嫁給我,那一日朔雪關落雪如飛絮,我們沿著關內長街從這頭一直回到驛站,白雪沾滿頭發,我便說我與她此生定要白頭,可……」

「阿兄……」姬靈听他說起年少之時面上浮現歡悅之色,又見兄長側邊發髻竟是銀白如霜雪,微微轉過臉,登時淚如雨落。

「自她嫁給我那一日,她便是我姬家人,可恨我卻無能不能庇佑她周全!」姬焰低聲訴說著,幾近失聲,「前些日子姬家風波起,教人扣上污名,我是長輩卻頹然無用,反倒是倚仗著元昭一應轉圜,可……可我竟連阿瓔心頭堆積沉重都未曾察覺,我、我姬焰枉為人夫。」

「阿兄!」姬靈不由死死握住兄長的手,淚落如珠,從未有如這一刻令她覺得自己嘴笨口拙,竟是連旁的開解的話也不會說,「嫂嫂心慕阿兄,必不願阿兄如此難過!」

「當年我往沈家提親,阿珺當年才十九,我曾向他許諾,得阿瓔為婦,此生比不令她有一日難過,可如今卻是我食言了。」姬焰瞧著泣不成聲的妹妹,靜了靜取過手絹替她擦臉,「你亦是知道我年輕之時最喜佛法,常年探訪佛家蹤跡,是以才遇見阿瓔,如今阿瓔走了,我這三千煩惱絲也該有個去處了。」

「阿兄!」听得兄長話中透出的想要遁入空門的含義,姬靈不由大驚,「那阿冽和阿妙呢?你讓他們怎麼辦?」

「……阿冽如今可獨當一面,至于阿妙,她有兄長看顧,左右還有大嫂,待妙妙及笄,亦可替她尋一門親事。」姬焰神色哀冷,語氣中透出一股頹然。

「那我呢!阿兄。」姬靈也顧不得丟臉,「姬家風波起,陳箴便丟下我和兩個小郎,阿兄,長兄已然不在,我所依仗得只有你替我撐腰了,若是你遁入空門落發為僧,還有誰替我上陳家尋公道!」

「阿靈,若是夫妻不相契合,你便與他和離也無甚麼。」姬焰頓了一頓,苦笑,「阿瓔自也是和離之後才遇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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