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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回 徐蔓兒棍打牡丹王 徐妙清淚惹紅梅傷

書接上回。

先說另一頭,魏國公府,牡丹院。

原本花團斗艷,國色簇擁的牡丹庭院此時竟是遍地頹紅凋玉,殘枝敗葉。放眼瞧去,狼藉觸目。其狀似是招了強盜,又似受了抄家滅門之禍。

然而,定神細視時,但見院落中一處回廊下,一大一小兩個幼童,正揮舞棍棒,朝那花叢里打得正歡。大的,正是孫氏八歲的二子徐增壽;小的,則是正近兩歲的女兒徐妙薔閨名蔓兒。

徐增壽猛掄長棍,直沖院牆下圍栽的牡丹叢一通狂掃,口中還念念有詞,「我若死了,也不叫她好活!」

這分明就是方才孫氏那番狠話。

單說那徐蔓兒,人物雖小,卻似著了妖靈附體,懷抱三尺短棒,時蹲時蹦,忽起忽落。身形好似幼猿學技,模樣更勝塘蛙效鯉。上上下下一通折騰,硬是將院落正中那株名喚「絳紗籠玉」的牡丹王錘打得骨斷筋頹,折臂掉頭。其間,尚且哼聲呼喘,附和兄長話語︰「死了……不好活……」

「住手!」

一聲呼喊自回廊里傳出。兄妹二人回頭望去,只見徐妙清匆匆向這邊跑來。沖到徐增壽面前時,小妙清急不可耐地質問︰「你們在做什麼?」

可誰知,徐增壽反倒理直氣壯道︰「你休管!」說話,再次掄起長棍,朝花叢打去。可當那木棍抬起時,卻被徐妙清扯住臂彎。

徐妙清怒喊︰「不許打了!」

徐增壽狂吼道︰「為何不許打!」

徐妙清問︰「為何要打?」

徐增壽氣焰更盛,叉腰反問︰「本少爺喜歡!行嗎?」

「不行!」徐妙清趁勢奪了木棍。

「你說!為何不行?」徐增壽直戳她腦門厲問。

徐妙清瞪大眼楮,義正言辭道︰「這是我娘的園子,這些牡丹是她最愛之物!我娘說,她就是這牡丹變的。所以,不許你打!」

徐增壽哼聲冷笑︰「你娘是牡丹變的?牡丹是花中之王,就你娘那村姑德行,她配嗎!」

「你……」徐妙清氣不可耐。

「我看,說破天,你娘也就是個爛芍藥早被我娘踩死了……」

徐妙清急了,沖他吼道︰「不許胡說!」說罷,一把推過去,徐增壽未及閃躲,仰面倒在了花叢里。這下,惹得他頃刻怒作猛虎,翻起身來,直沖妙清撲去,硬是將她摁在地上,騎上身去一通撕打。隨即,就傳來妙清的哭聲。

卻說那豆大的徐蔓兒,見哥哥這般英武,竟越發來了興致。一面在那遍地殘花上蹦跳,一面猛拍大腿,嘴巴里還唧唧咯咯往外 著那句「打死……不好活……」

言轉另一處,皇宮,御花園,太液之上。

眾婦人正于畫舫上游湖觀光。畫舫後頭,四只小艇隨行護從。艇上,分別為女官、宮婢、太監、儀鸞侍衛。

環看美景艷陽,碧波搖漾。此情此景,醉了舫中之主,也羨煞了旁人之心。

馬皇後感慨道︰「時至今日,我朝建邦已一十五載,這皇宮御苑也隨之構建了十余載。而今,本宮已是垂暮之年,能見得這般畫境,倒也算是生年之幸了……」

謝氏笑道︰「皇後娘娘,何故這般酸楚?試問這世上,哪家榮華可比這般繁盛?何等榮耀能如皇家尊貴?莫說多少個春秋,這等福氣臣妾不過安享須臾,就已死而無憾了。」

此言一出,謝氏拈帕掩面,吟吟而笑。卻未料,偌大個畫舫,竟無一人附和。這一席話,驚得眾命婦個個低眉怯目,不敢作聲。

倒是呂嫦安與馬皇後相視一笑,朝謝氏答對道︰「謝夫人雖是話糙理不糙,可本宮卻認為您老說的定不是真心話。」

謝氏不明其意。

呂嫦安笑靨相顧,繼續說道︰「本宮听聞,魏國公府邸乃是皇上特地差人督建,土木耗時前後達三年之久,動用匠人、勞役數千。那府中更是別有洞天,奇觀異景不勝枚舉。單單是那山水之氣,與宮中相比,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呢。您老豈可因貪享此處須臾而輕言生死?」

謝氏听聞,忙強作笑態,故弄腔調道︰「太子妃說笑了。承蒙皇上與娘娘恩澤,憐念我家老爺常年戍邊在外,賜我母子那般豪宅福地。得此隆恩眷顧,臣妾就算死也值了。」這話說完,她暗舒一口壓抑之氣。

「夫人莫要再這般晦氣。什麼死不死的?以您老的心氣兒,只要不自顧尋那短見,定能長命百歲。」話一出口,呂嫦安悅目一笑。

謝氏還笑,說︰「喲……可使不得。臣妾本就生得粗拙,若活到一百歲,豈不成了老妖怪了?」

此言一出,隨即引來眾人哄笑。至此,方才氣氛終于化解。

笑聲落時,只听馬皇後欣然說道︰「話說回來,謝夫人此言並不為過。本宮素日里听的最多的就是這‘千歲’之稱,‘壽比天齊’之頌。可環顧古今,上下數千年,又見誰人得成此命?」眾人相望,恭聞其言,「人生不過百年,回頭細想,圖的不過就是有生一日安然一天。而這人吶……就好比這水中浮萍,聚散隨緣,來去有期。該來時,只需一陣風;該去時,無非一場空。面對這一世,能想通的,縱然有千難萬險,也會隨欲而安;看不破的,放眼見萬水千山,處處死劫窮關……」

眾人相視,會心點頭。

言轉魏國公府,逐月樓,堂屋。

孫氏剛剛落了座,打周嬤嬤手中接過一盞茶,剛飲了一口,就听門外傳來孩子哭泣。抬眼瞧去時,只見丫鬟鳶兒一手抱著徐蔓兒,另一手牽著徐增壽進了門檻。其臉色十分不悅。

看見徐增壽哭得委屈,衣衫又是異樣髒亂不整,周嬤嬤一聲「哎喲」,急忙上前抱住他,問道︰「我的小少爺,您這是怎麼了?」

听她這一問,那徐增壽哭得越發動容起來,似是著了莫大的冤屈。孫氏並未動彈,而是皺眉看了孩子之後,又將目光盯向了鳶兒臉上。

這時,周嬤嬤又朝鳶兒質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鳶兒自將懷中的徐蔓兒塞了過去,氣沖沖反問︰「怎麼了?你且先問問四少爺帶四小姐去干了何事!」

「你……」周嬤嬤見鳶兒這般氣焰,一時怒火攻心,厲目相對。

這時,只听孫氏緩緩道來︰「鳶兒,莫急。可是少爺和小姐闖了禍?」她問話時,已探出雙臂,將那徐增壽迎入懷中,一面撫模其額頭,一面頭也不抬地等待回音。

鳶兒道︰「少爺和小姐不知听了何人指使,跑進了二夫人的牡丹仙苑,棒了那滿園牡丹。就連從皇上先前所居的吳王府邸移植來的那株牡丹王都沒放過……」

孫氏一听,頓時火冒三丈,怒目質問徐增壽︰「可是如此?」

徐增壽點頭應了一個「嗯」字。

孫氏震怒,揚手欲打。周嬤嬤見狀,忙將徐增壽攬在一旁,道︰「夫人,少爺年幼,可打不得。不過死了幾株花木,若二夫人計較此事,花些銀子從外頭移來不就結了?難不成還能因那幾株花木,取了少爺性命不成?」周嬤嬤並未正眼看鳶兒,可這話分明就是沖她說的。

「豈是毀了花木這等小事?那二小姐也被少爺打傷了顏面,眉心里開了蠶豆大紅梅傷,這會子還血流不止呢!若是二夫人回來瞧了,咱們誰都別想好過!」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打一早開始,孫氏已是憂心如焚。這會兒,徐增壽偏又火上澆油,徒生出事端來。一想到此處,她一把扯過那孩子,按在膝上就是痛打︰「說!誰叫你這麼干的?你個不爭氣的東西!」

徐增壽大哭,周嬤嬤跪地連聲央求︰「夫人啊,求您莫打了……」

此時,倒是那徐蔓兒咂咂小嘴嘟囔道︰「打死!不好活……」

這一刻,孫氏漸漸自知,那話似是方才在環碧山房里,自個腳踩芍藥時的那席氣罵。于是,其目光瞬間轉向了周嬤嬤臉上,二人心照不宣。

正在這時,只听門外有人「少爺小姐」的一通呼喊。孫氏自知得了機會,便引頸怒吼道︰「該死的東西,都給我進來!」

話音落時,只見門外慌慌張張跑進來兩個丫鬟。周嬤嬤將徐蔓兒撂在地上,起身便沖向那兩個丫頭面前,掄起巴掌就是一通耳光︰「光吃食不干活計的廢物!都是怎麼看管少爺和小姐的?」

兩個丫鬟經這一通毒打,撲通跪倒在地,捂臉哭訴道︰「夫人饒命!增壽少爺他騙奴婢們陪他玩模瞎子,趁機帶著小姐跑了……」

「是啊,是啊!奴婢們把整個西院都找遍了……」

周嬤嬤一腳踹去,正著其中一人胸口,罵道︰「沒用的豬狗!看丟了孩子還找恁多借口!」

「得了!周嬤嬤……」鳶兒斜眼問道,「您這曲兒是唱給誰看呢?」

周嬤嬤一怔,罵道︰「你個死丫頭,這話是怎麼說的?」

鳶兒氣沖沖道︰「二小姐那兒痛得正鬧騰呢,你們漠不關心,卻只顧在這兒忙著傳彩球,推卸官司。是人干的事兒嗎?」

這張利嘴頓時叼住了要害,直咬得周嬤嬤揚起手,急赤白臉罵道︰「死丫頭,若不是瞧著你老子徐棠的顏面,我……」

鳶兒怒目相對︰「怎麼著?你敢打我不成?」

「夠了!都給我住口!」孫氏憤然起身,將徐增壽撂在了一旁,指著一屋老老小小怒斥道,「回來再收拾你們!」說完匆匆跨出門去,隔空拋來一句「鳶兒,咱們走!」

見鳶兒甩手而去,周嬤嬤轉頭怒指兩個丫鬟詈罵道︰「你們兩個,看好少爺和小姐。若再惹出事端,看我不扒了你們的皮!」說完,亦是接踵而去。

……

再轉皇宮,御花園,太液池畔。

此時,畫舫已靠岸。馬皇後命眾命婦先行下了船,眾人于船下施以別禮後,由都知監使人先行引導離去。

眼望眾人遠去,馬皇後急喚了朱福上船。

那朱福匆忙而來,但見馬皇後側身靠在座椅上,面容憔悴,滿目痛苦之色。

朱福見她這般狀態,萬分焦急︰「娘娘,小的才離開不到一個時辰,您怎麼就……?」

他話未說完,就被馬皇後暗以眉色止住。于是他趕緊伏過身去,壓住聲腔問道︰「娘娘,您這會兒覺著如何?」

馬皇後緊皺眉頭低聲道︰「這幾日,只是周身乏力。不知何故,方才突感心絞陣陣,頭痛欲裂。」

「娘娘……」朱福眼含淚花。

馬皇後微微立掌,再次止住其言,強忍病痛道︰「莫要聲張。喚人抬步輿來,就說本宮乏了。」

朱福得令,連忙起身,朝船下傳喚。回身再看,只見馬皇後緊閉雙眼,越發痛苦。于是,急得連連朝船下催促︰「都麻利著點兒!」

……

再說魏國公府,東院,鳳游閣西廡。

幾位丫頭圍著小妙清正忙得不可開交,妙清聲聲痛哭,致使眾人越發焦灼。但見一個丫環懷中的巾盤里,已堆滿絹布,均是血跡斑斑。妙清額上,也已包扎了繃帶。

這時,只見孫氏在鳶兒引領下,帶著周嬤嬤匆匆進了屋來。

見了妙清,孫氏連忙奔過去,連喚帶哄道︰「清兒,姨娘來了。」

妙清听這一問,哭得越發委屈起來。哽咽道︰「姨娘,四哥和蔓兒打……了牡丹……我……我……」

孫氏忙將其攬在懷中,一派心疼模樣安慰道︰「好孩子,不哭。姨娘給你做主。這個可惡的東西!」

周嬤嬤隔著人群,抻著脖子望去,問道︰「傷得如何?」

鳶兒橫瞟她一眼,槍舌箭語道︰「傷得如何?沒見巾盤里那血布嗎?」

孫氏問道︰「可曾上了藥?」

一個丫頭回道︰「剛敷了血竭散。」

周嬤嬤雞蛋里挑著骨頭,道︰「血竭(1)散是何物?老身連听都未听說過。你們這些丫頭可別亂用險藥,萬一壞了二小姐傷勢……」

那丫頭回道︰「嬤嬤放心,那藥來自海上婆羅洲(2),好用著呢。」

周嬤嬤道︰「難怪……二夫人這兒好玩意兒多得是……」她漸覺無處獻殷勤,于是,那目光又在妙清頭上又尋覓了片刻,很快便拿了話柄,「你們這幫丫頭,笨手笨腳的。瞧瞧這包扎,成何樣子?像戴孝似的。」

鳶兒道︰「呸呸呸!周嬤嬤,您老一早啖了烏鴉屎了?」

眾丫頭一听,皆掩面而笑。直引得小妙清也咯咯笑出了聲來。

孫氏見機,使令壓場道︰「好了……瞧瞧你們,什麼樣子?」轉頭又慈母一般哄誘妙清回答,「清兒,這會子痛觸可是輕了許多?」

小孩子哪知她話中用意,于是輕輕點頭,可神情尚顯無辜屈憐。

孫氏將那孩子小臉貼在了自家額際,親昵道︰「可憐見的,姨娘哄你睡一會兒如何?」

妙清點頭。孫氏轉頭吩咐丫頭們退去,唯有鳶兒似有不放心。孫氏笑靨吩咐說︰「你且去吧,這兒有我呢。二夫人回來,自有我一人頂著。」

鳶兒听了這話,強咽一絲怨氣,悻悻而去。

話說,這主僕二人將那小妙清抱到榻上安歇,未出片刻,那孩子就安然睡下了。

孫氏輕腳離了床榻,與周嬤嬤于門下說話。

「夫人……那婆娘回來可如何是好啊?」

孫氏長舒一口氣,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周嬤嬤罵道︰「全怪那幫該死的丫頭,連個孩子都看不住。憑空里又惹出這麼大個禍端來。」

孫氏一聲嘆息,道︰「說來都是我的錯。定是那會子我怒砸花房,咒那婆娘,被他兄妹窺見,這才引來效法,徒惹是非。諸事慌中生亂,事已至此,唯穩是好。」

「是……」周嬤嬤似乎覺察到了什麼,于是轉頭朝床榻輕喚,「二小姐……?二小姐……?」

二人見妙清睡意正濃,便會心一視,安心出了門去。

可誰知,听聞腳步漸遠,那孩子竟慢慢睜開了雙眼。

那主僕二人剛進院來,就見有一門子匆匆跑進來,老遠就喊︰「夫人!夫人!大事不好了!」

周嬤嬤道︰「輕著點。二小姐正睡著呢。何事?快說。」

那人上氣不接下氣,道︰「宮里來了一隊禁衛,氣勢洶洶的!」

周嬤嬤驚問︰「什麼?禁衛?」

那人回說︰「正是。此時,他們正望這兒來呢!」

孫氏一陣心悸,頓如驚弓之鳥,面似土灰道︰「定是皇後娘娘差人來拿我了……」

「啊?這可如何是好啊?」周嬤嬤慌得團團轉,「夫人,您快隨老身去避避吧!」說罷,便拖著孫氏欲行逃避。可轉身時,但見那十余禁衛已奪門而來,說話間已將出路堵得水泄不通。為首的大步跨到孫氏面前,厲目問道︰「你可是這府中三夫人?」

孫氏畏首畏尾,唯唯諾諾道︰「妾……妾身正是……」

那人一抬手,旁邊一隨從立馬呈上一錦卷。但見他抻開道︰「皇上有令!」

那主僕二人听聞,頓時驚得跪地伏首。

但听那人繼續宣說︰「今得人揭舉,魏國公夫人謝氏私造皇後鳳冠翟服,欲有不軌之心。特遣儀鸞衛入府搜拿罪證,凡府中人等如有窩藏抑或阻攔者,格殺勿論!欽此!」

二人慌忙叩首,連應「不敢」。隨後伏地,暗中互覷,均是滿目惶惑。

抬頭時,一干人等早已沖進鳳游閣。頃刻間,只聞里頭傳出天翻地覆,櫃倒床塌之聲。

那聲音著實驚了廂廡里的小妙清,只見她赤腳跑出來,與堂內出來之人撞個照面。

「何人這般大膽!敢到這兒來搗亂?」見那人手中托著謝氏昨晚所試冠服,妙清又大聲喊道,「那是我娘衣物,還不放下?」

那人听得一臉怒火,但轉頭時見是個孩子,卻陰森一笑,並未理睬。

「你……放下……」妙清欲沖去阻攔,可當其舉步時,卻被孫氏一把扯住,捂了嘴吧。

這時,只听那人怒目道︰「罪證俱已拿實,徐府待听發落。」說完,又朝手下喝令,「走!」

眼見那一干人等出了院門,這主僕二人半懸之心總算暫時著了實處。

可一想,後面之事福禍未見,又漸顯不安起來……

欲知端地,下回細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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