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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謝姨娘血濺烏衣巷 朱皇孫魂轉東宮殿

書接上回。

再說另一頭,皇宮外五龍橋下。

那謝氏自出了宮門,就漸顯不適。只覺著心如荒原火起,焦煙漸盛;頭如箍缸戴甕,難立身形。

遠遠見她那般不堪,賴婆子猜想定是那婆娘在宮里招了禍罪,心里不免一陣竊喜。而鷸兒見了,欲去攙迎,卻被她暗扯了袖子制止。

「別動。」她暗施冷眼,抓過鷸兒腕子,低聲知會,「叫那強貨自個兒過來。」

鷸兒倒是好心,別著手勁兒嘟噥道︰「姑母……莫要這般。您沒瞧見她像是招了病魔?」說著,欲去。

無奈賴婆子死攥住她手腕子,不肯松開爪子,橫眉豎眼地罵道︰「撂爪兒就忘的東西,忘了她平日如何作賤你?」說著,一把將鷸兒得背過身去,又是一通低語,「老實擱這兒待著,只當沒看見。」

「姑母……」

鷸兒話未出口,那胳膊又招來賴婆子一通狠掐。「你個賤胚子,老實站著,不許動!」

再說謝氏,這一道似是個酩酊的醉漢,搖搖晃晃,直苦得整個身子難拿不成個兒。頭上,冠斜珠顫,大有搖搖欲墜之態。力按了太陽穴,朝那目頭望去時,只覺著滿目飛花,似有個邪魔當頭咒罵,欲知何言卻難听個囫圇。未出幾步,險些栽倒。于是,便似個榻上的病殃子一般,吟吟喚起賴氏姑佷二人。

鷸兒听聞,漸感無顏按捺,便道︰「姑母,夫人喚咱吶。」

賴婆子哼聲冷笑,道︰「耳聾的丫頭盲眼的婆,管她死活!」

「鷸兒……」此時,耳邊再次傳來謝氏哀喚,「快來扶我一把……」

那聲音痛苦至極,直听得鷸兒實在難以坐視,便猛地抽出腕子,跑去攙扶。其間,又滿目關切地詢問︰「夫人,您這是怎了?」

謝氏苦不堪言,只管皺眉擺手,各中苦楚實難名狀。可嘆當日園中猛虎宅中狼,此刻卻落個病貓水狗癩模樣。

「姑母,您快過來瞧瞧,夫人這是怎了!」鷸兒一邊面紅耳赤地擔起謝氏碩大個膀子,一邊朝賴婆子有氣無力地喚著。

賴嬤嬤聞聲,滿心晦氣。旋即,又打那雙熊眼里擠出二兩虛情來,兩步蹭作三步地前去攙扶。又一面觀摩謝氏額上虛汗,一面拿情拿景地問道︰「哎喲……夫人這是怎了?」

謝氏目如黃紙,一再搖頭,硬是打唇齒里 出半分戾氣,罵道︰「也不知招了哪路邪氣……這心腦似招了棒打蹄子碾……」說著,又苦苦皺起眉頭,大氣難喘。

賴婆子故作憂心耽擱蹭時,道︰「夫人今日游湖,許是著了風寒也未可知。」說著,又朝鷸兒施以眼色,轉眼哄騙個孩子一般,「還是趕緊上轎,回了府,老身立刻去請太醫來為您瞧瞧。」

謝氏已無他法,听聞賴婆子這般安撫,無奈只道了聲「也好。」說罷,便被賴婆子姑佷相攜,上了車轎。

話說,那車轎一路向西南方向行進,出了城內通濟門,過了淮清橋,漸漸駛進了烏衣巷。

車馬在街市人流中穿行,听聞轎外人群熙攘,謝氏越發覺著心煩意亂。于是,便催促賴嬤嬤和車夫加快行程。

可那車子剛行進不到百米,謝氏就頓感似入了酒肆一般,周遭翻天徹鬧,哄亂不堪。強定心神,又漸漸听聞人潮里傳來一席讖語。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金繩玉縛,錮索衷腸;明爭暗較,半斤八兩。昨夜尚游玉宇瓊樓;今朝還看惟余莽莽。聞此處,仲謀高築石頭城;舉頭望,六朝輾轉孰稱王?人皆羨,舊時王謝堂前院;須臾間,此地空留烏衣巷。來時泣,去時惘,無非是︰嫉榮華,平生苦怨遲、遲、遲;弄乖張,轉頭視死惶、惶、惶。泣也罷,笑也罷,啼笑皆非真笑話!到頭來一枕黃梁,空付與無中生有、痴心妄想!

此番雖是幻听,卻也似靡靡之音。謝氏聞罷,先前之癥已略見好轉。于是,便想趁此時候小憩一會。可誰曾想,她剛靠了轎壁,竟突感人仰馬翻,那勁力頓使她險些翻出轎去。

正欲喝罵時,但听聞轎外有人大喝︰「罪人謝氏,下轎領死!」

說這話的不是別人,正是毛驤。

謝氏本以為又是幻听,掀開轎簾抻頭欲罵時,但見前方數十員皇宮禁衛,個個手持棍棒,眈眈相向。路旁民眾嚇得夾道觀望。還未等她回過神來,就見毛驤朝身後打了個手勢,兩員猛士忽地上前,生生將其從轎中拖拽出來。

這一拖,用力之猛,硬是扯斷了她身上的玉革帶,掉了頭上的翟冠。

謝氏額上血漲三尺,咆哮道︰「猴崽子,你們想干什麼?」她話剛出口,就被那兩人架住胳膊,重重摁倒在地。

毛驤宣旨,當中所述,自是那幾個時辰羅織的罪狀。

「罪人听旨魏國公夫人謝氏,生性狂妄善妒,行事陰頑狠毒,朕顧念魏國公于國家之功苦,曾幾番輕恕于你。怎奈何你無視王法,變本加厲,終犯下十惡不赦之罪。朕現將你所犯十罪,公之于世,以昭天目。」

謝氏怒罵︰「一派胡言!何來十惡之罪?只怕都是你們這般走狗羅織來的!」

此言一出,硬是招來面前禁衛一通耳光。

毛驤繼續宣旨︰「罪人謝氏逼害徐府嫡妻張氏,致其自盡早逝;謀害徐府妾室賈氏,致其母女雙亡;暗中調用軍隊兵馬,供給食材果品;虐殺下賜宮女洪嫣,將其尸身沉湖;勒索收受他人財物,玷污國公聲譽;身居皇上御賜府邸,尚嫉皇家宮苑;私造皇後翟服鳳冕,暗藏不軌之心;窺視竊取機要文書,妨害軍情布署;本乃叛將族門余孽,逆謀復仇禍國;眼見諸罪東窗事發,意圖謀害國公。如今十罪,罪證確鑿!遂處當街杖斃,以儆效尤!」

當街民眾听聞,議論紛紛。各中神情,無非憤恨與唾棄。而那賴婆子听聞,頓時大驚失色,慌忙伏下篩糠一般的身子,直引著一眾家奴哀求道︰「官爺饒命!官爺饒命啊!」

謝氏聞聲,沖其怒吼︰「莫要哀求這幫走狗!」接著,又指向毛驤蔑視地嘲罵,「一群嗅著夜壺潑屎溺的東西!」

「賤人!」

她這一罵,當即招來毛驤一計耳光。嚇得那賴婆子哭天搶地道︰「夫人吶!如今皇上已拿了你的實處,痛快伏罪便是。莫要株連我等苦命的下人啊!」

「你!」

謝氏怒火攻心,欲罵,卻被那賴婆子蹩了舌頭。但見她立馬沖毛驤磕頭哭求道︰「官爺,素日之事,盡是我家夫人一人所為,與我等愚奴無干吶……」

眾家奴寒蟬懼死一般,個個盡作應聲蟲,伏首撞地道︰「夫人所為與我等愚奴無干吶!」

這時,賴婆子又作強調︰「與無等無干……」

「姑母……」

「住口。」鷸兒話一出口,便被賴婆子橫眼斥住。轉頭又朝謝氏念殃,「夫人吶,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您素日所行,是瞞不過天眼的。」說著,又是一番非哭苦叫,「您還是快認了罪吧,免得受罪呀……」

這話,著實惹惱了謝氏,當即朝其猛啐一口,大罵道︰「你個見坑解帶的老豬狗!」旋即如瘋似狂,哭笑連天。直驚得謝婆子伏地藏頭,不敢直視。

毛驤借機奪令道︰「罪人謝氏,事到如今,你還有何話說?」

謝氏听聞,放聲大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剝去品服,行刑!」

一聲令下,十余壯漢一擁而上。任憑謝氏幾番掙扎,無奈泰山壓頂之勢。直惹得她破口泣罵︰「朱元璋,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啊!」頃刻間,亂棍齊上,直打得謝氏皮開肉綻,痛叫不已。「朱元璋!你個卑鄙小人……啊……」此時,已見她骨折筋斷,血肉模糊,淒慘不堪。

旁觀人等皆嚇得齜牙咧嘴,驚魂怔目。

毛驤揮手止令,眾禁衛暫收棍棒。他近前蹲身,揪起謝氏頭發,問道︰「罪人,你可認罪?」

謝氏已口鼻浸血,然見毛驤這一副嘴臉,痛苦之色漸逝,輕蔑一笑,猛地一口,噴他個滿臉血光,不住下流。

毛驤松了手,自顧在臉門上抹了一把,放言道︰「打!」

話聲一落,亂棍又起。

謝氏欲作掙扎,偏偏腦後正著一棒。頓時,一道血流順著面頰涓涓淌落,淋灕墜地,頃刻成河。須臾,但見其一口鮮血噴濺而出,旋即轟然倒地。手腳抽搐半晌,最終死不瞑目……

此人榮華一世,驕橫一世,末了送命于亂棍之下,暴尸于市井之中。細細回想︰當年他被朱元璋指婚徐達之時,其父不在身旁;而今被朱元璋下令杖斃之時,丈夫又不在身旁。可見其倒也是個身無倚傍的苦命主兒,真是叫人憐恨相加,實屬可悲可嘆之輩。且看作者一席《芍藥嘆》︰

生來自詡花中王,奈何東君不與償。

芍藥叢中貪富貴,牡丹園內逞豪強。

九天嫉怨徒生禍,一身肝膽枉作狂,

此生若知安天命,何來冤死糊涂亡?

……

個把時辰後,坤寧宮內,東梢暖閣。

馬皇後背倚山牆,面容憔悴。炕下坐一中年太醫,為其診脈。

「劉院判,本宮可是命不久矣?」

此言一出,頓使那醫官一陣惶恐。于是慌忙拱手回說︰「皇後娘娘,莫要這般悲觀。」

馬皇後淡然一笑,道︰「本宮的身子骨,只有本宮最清楚。說吧,憑你劉純醫術,還能助本宮多少時日?」

劉院判一臉為難,吞吐半晌,竟無言以對。

「你若不對本宮交付實底,要是讓皇上斥問爾等,只怕是……」馬皇後目似利劍,直刺劉院判心窩。得來卻是那劉院判搖頭一嘆。

「說吧,本宮接得住。」

劉純含淚,回說︰「回娘娘,百日前後……」

馬皇後微閉雙眸,欣然點頭,道︰「足矣。不過,本宮還有一事相托。」

劉純回道︰「娘娘盡管吩咐就是。」

「本宮癥況,莫要對任何人提及,包括皇上。」

「娘娘,您……」劉純含淚。

「能續我命,唯有心安。若因劉院判稟明皇上,而攪得朝中不寧,將置本宮之心于何地?」

劉純思忖片刻,無奈回說︰「下官謹遵娘娘懿旨。但是,還望娘娘能接受下官私下醫治。」

馬皇後點頭道︰「這是自然……劉院判乃是名醫,本宮信得過。倘若他日本宮一去,還請替本宮多留心皇上身子才是。」

劉純頷首,道︰「娘娘放心,下官定會盡心竭力,以保我王龍體康健。」

馬皇後笑眼相望,點頭道︰「如此甚好。」

話到此處,只見朱福打閣外匆匆進來。似是有話要說,偏又咽了回去。

馬皇後朝劉純道︰「劉院判,你且去忙吧。」

劉純得了令,應了一個「是」字,起身拈袖暗拭了淚水,提了藥箱自顧去了。他前腳剛出閣門,就听見馬皇後喚道︰「朱福……」

朱福近前,不敢抬頭,「娘娘……」

「出了何事?」

朱福吞吞吐吐,不敢實稟,只應了句︰「沒……沒事……」

「看著本宮。說,出了何事?快說,你想急死本宮不成?」

朱福慌了手腳,道︰「小的不敢。剛……剛才小的听人議論,說是皇上個把時辰前下旨,將魏國公夫人謝氏……杖……杖斃在烏衣巷了……」

「什麼……?」馬皇後大驚。

……

暫說另一頭,坤寧門外。

朱元璋在慶童陪從下,自乾清宮方向而來。

此時,竟遙見劉純拭淚而出,其邁出坤寧門後沿西側官道匆匆離去。

朱元璋手指其背影,問向慶童︰「那人可是太醫院劉純?」

慶童細瞧一眼,應道︰「回皇上,正是此人。」

朱元璋遲疑道︰「他來坤寧宮做甚?莫不是皇後……?」言到此處,他頓感大事不妙,于是加快了步子,朝坤寧門慌忙而去,直引得慶童在後頭追趕。

片刻過後,二人接踵入了坤寧宮。便听朱元璋朝里頭連聲呼喚︰「皇後!皇後!」然,待其沖進暖閣,竟見朱福正在哭泣。

對面,馬皇後正捂著胸口,面色蒼白不堪。

見其進入閣來,朱福忙跪地叩首,哀求道︰「皇上,您快瞧瞧娘娘吧……」

朱元璋兩步並作一步,跨至暖炕前,急問道︰「皇後,這是怎麼了?」

馬皇後並未看他,而是依舊背靠山牆,一再搖頭,有氣無力地嗔怪道︰「皇上,你好糊涂啊……」

朱元璋一怔,「這……?」

馬皇後並未瞧他,問道︰「皇上可知,取人性命容易,安人之心萬難?」

朱元璋一听,當即明白了馬皇後此言來由,于是怒目看向了朱福。朱福怯目跪地,不敢直視。

「皇上莫要為難個奴才。」

朱元璋氣惱道︰「那婆娘欺君罔上,可恨至極!」

馬皇後反問︰「皇上之心竟難容一個婦人異議,又豈能容納天下?」

「你……」朱元璋欲怒,但見馬皇後那般病容,只得強咽氣惱,哄勸道,「好了……已然如此,又能如何?」

馬皇後問︰「皇上可曾想好如何對徐達交待?」

朱元璋納過馬皇後手來,道︰「這個不用皇後煩心,朕早已差快馬前往北平知與徐達。那婆娘十惡之罪,罪罪難恕。更何況她挾制徐達已久,早有離間君臣之心。」

馬皇後仰面一聲長嘆,問︰「如此說來,徐達早已知道此事?」

朱元璋含糊其辭︰「應是如此。」

馬皇後目光直盯朱元璋,道︰「應是如此?皇上,你……」

「噯……好了,好了。朕知道你擔憂何事你放心,那徐達忠勇明智,難道還會因死了個惡婆娘造反不成?」

「皇上可是已想好了安頓之策?」

「正是。朕已下旨,隨後彰表徐達功績,于他府前敕造一座‘大功坊’,以向天下昭示其世代忠貞,世襲榮耀。此外,至于那謝氏之女,朕也會予以安頓,就將其冊封為代王朱桂儲妃,年歲一到,立馬成婚。」

馬皇後無奈,一聲嘆息︰「皇上若能將殺人之後,攻心補救之力用于收復生者豈不更好?」

朱元璋道︰「朕可沒你那等好性子。」

「皇上,娘娘!大喜呀!」這聲音打門外傳來。

眾人瞧去時,只見那閣門外跑進來一個小太監。進門便興高采烈地跪地稟報︰「皇上,娘娘,大喜!」

瞧他那般喜氣,朱元璋臉上也漾出了喜色,忙問道︰「是何大喜?快說來听听,好讓朕與皇後都樂一樂。」

那小太監臉上樂開了花,道︰「回皇上。二皇孫王爺他醒了!這回子正嚷著要用膳呢!」

朱元璋一听,當即開懷大笑,「好好好!好啊。那小子可是朕和皇後的心頭肉啊……醒了好,醒了好啊……」他一面說,一面回頭望向了馬皇後。馬皇後強忍難過之色,也點頭相應。

「這回好了,朕的皇孫一醒,皇後的憂慮都會煙銷雲散了!」朱元璋說完,哈哈大笑。

「報……」

他笑聲未落,就听見門外又有人來報。和剛才如出一轍,進來的又是個小太監。一進門便伏地慌稟︰「啟稟皇上,大事不好了!」

朱元璋眉頭頓皺,喝令道︰「何事不好?快說!」

「大皇孫英王爺他(1)……他突然不省人世了。」

朱元璋震怒,一把揪起那小太監,問道︰「一早還好端端的,如何會不省人世?」

「小的不知。半個時辰前確是好好的。可他听說二皇孫回了宮,偏要嚷著去瞧兄弟……」

「如何?」

「大皇孫到了東宮,見二皇孫正睡著,便圍著他嬉笑,喚他起來玩耍。經他這一番召喚,二皇孫果是醒了,還嚷著要吃的。可是,還不到一刻鐘的工夫,大皇孫竟突然倒地,昏厥了過去……」

朱元璋大怒,生生將那小太監甩出了門外。

這時,只听朱福哭天搶地地喚道︰「娘娘……娘娘……」

朱元璋回身時,馬皇後已不省人世……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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