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紹玉早飯還未用,便巴巴地來看七娘。
又問她是否睡得習慣,又仔細查看了屋中陳設。大清早的,倒弄得屋中熱鬧得很!
七娘坐在妝台前,正挑選胭脂。
她回眸一笑,道︰
「你安分些,晃得我頭暈。」
紹玉嘿嘿笑了兩聲,又去玩弄她妝台上的簪釵。
有的是謝蕖著人送來。有的,則是紹玉前些日子訂了,昨日才打好送來。
他挑了支芙蓉紋樣的,在七娘發髻間比來比去。
七娘對鏡看了兩眼,一把打下他的手,笑著嗔道︰
「留仙裙是蘭草紋,怎的配芙蓉簪?」
她轉頭看向紹玉,又搖頭打趣︰
「看來這些年,三郎是越發沒賞鑒力了。」
紹玉笑著撓撓頭︰
「是了是了,我忘了!」
他遂放下芙蓉簪,又換了對蘭草流蘇。
一時望著鏡中人,兀自含笑。
這些年,七娘不在,他怎會有心思再研究這些?
「三郎君。」
忽見一丫頭掀簾進來。
她身著湘色襖子,看上去很是沉穩。
七娘只覺有些眼熟,像是王府從前的某位大丫頭。
紹玉蹙了蹙眉。
此是七娘閨閣,她進來卻先喚了紹玉。這等輕視,總不是該有的禮數。
見七娘看過來,那丫頭才俯身一福︰
「謝小娘子早。」
七娘點了一下頭。
禮數之上,並不與她計較。
「三郎君,」丫頭又轉向紹玉,態度恭敬了許多,「老爺有請,書房听事。」
紹玉嗯了一聲,不情不願全然寫在臉上。
七娘掩面一笑。
三郎啊三郎,還是老樣子啊!
她方推他一把︰
「快去吧。」
紹玉撇撇嘴,又替她理了理流蘇。
「走吧!」七娘又推他。
紹玉這才走了,不時又回頭看一眼。
七娘笑了笑,兀自弄粉調朱。
只听一旁丫頭道︰
「小娘子,外頭的秋千架搭好了,三郎君前幾日吩咐的。可要去玩一回?」
秋千啊。
自離了汴京,她還不曾打過秋千呢!
七娘放下香粉,卻搖了搖頭︰
「不了,先去給王嬸嬸請安吧。」
初來乍到,她還謹守著世家之間的禮數。
方至王夫人院門,放眼亭台樓閣,一草一木,皆是仿著汴京的王府。
七娘心頭忽涌上一陣莫名的親切。
旋即,又生出一絲酸楚。
王府儼然,謝府卻不在了。
正發愣間,只見一錦衣丫頭行來。
她面含淺笑,態度熱情,倒不見方才那丫頭的不恭。
她朝七娘行一萬福,抱歉道︰
「不知謝小娘子來了,教你生生站著,快請進來坐。」
七娘亦笑笑︰
「姐姐有禮,我是來與嬸嬸請安的。」
「哎喲,可是不巧了。」那丫頭面色有些凝住,「夫人晨起時有些不適,眼下還睡著呢!」
「可要緊麼?」七娘有些擔心。
那丫頭又安撫地笑笑︰
「沒大礙的,只需靜養就是了。夫人說了,小娘子自歇著就是。你一路南下盡吃苦了,如今姐妹團聚,倒不必如此拘謹。」
那丫頭頓了頓,接著道︰
「左右,小娘子也不姓王,是不必在夫人跟前立規矩的。」
七娘一愣。
這話听上去,很是奇怪。
就同王府如今的一切,充滿著怪異。
七娘垂下眸子,朝王夫人的房門行過一禮,方才告辭。
剛至院門,只听屋中傳出一陣笑聲。
她驀地頓住,回頭望去。
窗間飄出的說笑聲,卻越發清晰。
似乎儀平宗姬也在,正一派天倫之樂。
方才回話的丫頭已然立在院中,含笑看著她。
七娘心下一沉。
看來,王嬸嬸的稱病謝客,只是針對她謝七娘一人。
她輕咬著唇,轉身而去。
行在路上,七娘只覺心口悶得難受。秋風瑟瑟而過,吹得人又冷又清醒。
難怪,姐姐在公婆面前唯唯諾諾。
難怪,早晨那丫頭不知禮數地闖她閨閣。
原來,王家從不曾放下芥蒂。
不論對她,或是六姐姐。
于他們而言,她與六姐姐,俱是謝家人!
七娘霎時憋紅了眼。
那他們為何還如此體面地迎接自己?
大張旗鼓,全城皆知。
僅僅是為著紹玉的執拗?
那不可能!
七娘腦中飛速閃過近日之事。
自己的文章傳出、紹玉大鬧酒肆、聖上的賞賜嘉獎……
她驀地一驚。
一切似乎都串起來了。
王家這樣做,不為別的,只是被逼無奈!
紹玉的鬧,原是為著這個!
想來,即使韓氏不將七娘的文章傳出,紹玉亦會想方設法地鬧一場吧!
而如今,他不過是將計就計,順水推舟。
七娘心下一酸,才回庭院,卻又驟然頓住。
她舉目四顧,一切都似曾相識。
七娘此時方驚覺,這院子,像極了她從前的住所。
窗前的銀杏、芙蓉下的秋千、雕花的欄桿……
就連門前的青石板,亦極力仿造。
短短幾日而成,三郎究竟費了多少心血?
可是三郎,你又何必呢?
王府本容不下謝家人,那她謝蓼,如今又算怎麼回事呢?
七娘頹然輕嘆,心頭似壓了千斤重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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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天色漸暗,秋月泛著清冷的光。欄桿之上,像是覆了一層若有若無的霜華。
兩個上夜的小丫頭縮在牆根,地閑話。
一人道︰
「昨夜謝小娘子說要什麼書來著?記得她開了個書單,你可曾去備了?」
另一人白了她一眼,抱怨道︰
「就她麻煩!小娘子家家的,學人著書立說作甚?我才不去備呢!」
一人偷笑,向窗間努嘴︰
「人家是才女嘛!自然要有些架子的。」
「呸!家里落魄投奔來的,又不是咱們府上正經的小娘子!」她看了身旁人一眼,「你忍得那架子,你捧著去?」
丫頭忙捶她一拳︰
「我才不多事呢,就你嘴壞!」
被捶的那個咯咯笑起來,又道︰
「听聞,咱們府上從前也有位小娘子。只是,不知怎的,去了西蜀。」
「這事我知道。」丫頭道,「听聞是犯了什麼事,如今在西蜀學道呢!她前陣子還捎了手抄的《道德經》給夫人,瞧來是改過自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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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端坐窗前作文,這些話自然听在耳里。
原來,這便是寄人籬下啊!
從前,她見許姐姐自苦,心頭還多有不解。
如今易地而處,自己也不比她好上許多。
七娘嘆了口氣,握緊筆管,又寫上一筆。
不論什麼境況,這些文章、注解也總要作下去。
釀哥哥,待你歸來,再與我一論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