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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微宮位于洛陽西北,緊靠西北兩面城牆。

洛水從宮城前而過,跨過洛水便是宮城正門。但宮城南面一般範圍屬外宮,包括太社、太廟、鴻臚寺、太常寺以及三省六部的衙門等重要辦公之地,佔地極大。

是以一般王公貴族進宮面聖,均從東城承福門而入,進明德門,這才真正入了內宮。

內宮重地重兵把持嚴格,何時輪值何時下鑰都有嚴格規定,分毫不能有差池。尤其是當今聖人登基之後數次發生親王郡王叛亂,女帝對此更是慎之又慎。

底下行事之人自然也是分毫不敢怠慢。

但今夜與往日不同,聖人貼身內舍人裴莞在東城落鑰之前,親自拿著聖人手諭吩咐過守門內監,要留門到她回來為止。

明德門內門輪值小舍內一燈如豆,小舍中有兩個輪值的小內監,其中一個已經歪在一旁睡熟,他是準備輪下半夜的,另一個靠在案幾一角揣著袖子打瞌睡,卻不敢睡死了,生怕裴舍人叫門時沒人應。他好幾次幾乎睡著又猛然驚醒,哈欠連天地瞧著屋角沙漏從酉時初滑到戌時中,心中抱怨,嘴上卻是一句嘮叨也不敢出口。

這內宮之中無人不知,自先帝駕崩之前始,當今聖上便借重整千牛衛之機新建一衛,獨立于十六衛之外,具體名稱人數為何,大約除了聖人和僅有的幾位貼身近臣之外無人得知。

雖無人見過這一衛具體為何,但內宮中人卻無時無刻不在感受到這一衛的存在和威脅,時刻小心翼翼行事,不敢有分毫差池,生怕自己一覺之後成了後花園中的牡丹花肥。

兩年前,還是聖人身邊紅人的貼身大內監趙四德曾私自受了朝官賄賂,並從他口中透露出聖人有廢帝念頭。當時的趙四德在內宮中的地位如日中天,幾乎已經有了一手遮天的本事。

但第二日,趙四德進聖人寢宮時,膝蓋一軟就癱在了地上。他面前擺著的是向他行賄那人那血淋淋的人頭和用包裹包住的一堆金塊,此事之後第二日,趙四德便從內宮之中消失無蹤。

也是數月之後,聖人已經登基,有內監在後花園里鋤草時刨出了一具死尸,並從死尸身上的衣物判斷出尸體是趙四德。

此事在當時自然無人知曉,後來也不知是從哪個宮里傳出來的流言,有人說他是喝酒醉死的,有人說他是得罪了徒弟被活活扼死的,各種版本暗地里一傳十十傳百,越說越玄乎,而上面那個說法信的人最多,也最有說服力。

後來不少宮人說半夜里數次看到有人在皇宮里飛檐走壁踏雪無痕,甚至傳出那些人生了三頭六臂能上天入地的謠言,宮人們私下里稱呼這些來去無蹤之人為「黑燕」。

流言雖然四起,聖人卻並無遏制的打算。但不管如何,此事的震懾作用立竿見影,內宮中人無論如何月復誹,再也不敢自己私下里偷偷散播謠言,整個內宮猶如鐵桶一般水潑不進。

自然,也會有人抱著僥幸之心偷偷模模做過一些事,若只是偷雞模狗之類的小事,第二日他得來的東西便原封不動地到他當值的地方。若如趙四德一般漏了什麼內宮機密,觸了上面人的底線,那下場自然不會比趙四德好多少……

外面換防的士兵來回走動,傳來嘩嘩的鐵甲踫撞聲,小內監眯著眼腦中迷迷糊糊地胡思亂想著,突然就听到外面傳來什麼動靜。

他一個激靈立馬醒了,當即推醒了一旁熟睡的同僚,兩人慌忙整理好衣帽,這才一起出了小舍,問話之後果然听到外面傳來一道熟悉的女聲說了約定的口令,他們才掏出一串長長的鑰匙開了鎖,兩人一起合力開了角門。

他們本以為自己等的只有裴舍人一人,不曾想裴舍人閃身進門之後,一掀斗篷,止住兩人關門的動作,低聲道︰「稍等。」

兩人正不明所以,門縫之後竟然又進來一人,這兩人均身披黑色斗篷,與漆黑暗夜混為一體。而後進之人身上斗篷雖然寬大,帽檐一直擋至來人眼下,但仍能看到那副高挺鼻梁和壁壘分明的下巴。

無論從身量還是體型來看,都是男子無疑。

兩個守門內監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驚異,但他們自小在內宮浸yin,明白言多必失,均明智地並未多言。

待黑衣男子進入之後,裴莞從袖中甩出兩串通寶到一個內監懷里,道︰「今夜辛苦了,落鑰吧,不必再等。」

兩個眼中訝色更濃。自先帝駕崩之後,近兩年來這內宮之中夜間從來未有朝臣或者外男進入,曾經陛下的兩個佷子半夜遞牌子求見,也被陛下以一句「落鑰之後不見外臣」為由逐了回去。

可如今裴舍人引了一個男子入內不說,這眼下之意,今夜竟然還要留宿內宮?

裴莞覺察到兩人的詫異,卻也並未多作解釋,重新撩起斗篷扣在腦袋上,微微偏頭對身旁之人說了句「走吧」,便率先抬步,很快,兩人的身影便被夜色吞噬。

兩個小內監的睡意早已不知去向,盯著已經什麼也看不到的一片漆黑看了會兒,其中一人道︰「這宮里是不是又要不平靜了?」

另一人從前者手里拎過來一串銅錢揣進懷里,轉身往小舍內走去,「咱們只用做好分內之事就好,管它天塌下來,自有別人去頂著……」

……

徐行儼跟著裴莞行至麟德殿外時已至深夜,平日女帝多會在此處理政事批改奏折,全國各地一條條政令均從此處飛出,再經中書門下審議決策,最後由尚書省六部分而執行,龐大帝國便在這樣周而復始之中運作。

今夜無月,屋脊之上的鴟吻無法目視,只能隱約看到飛檐斗拱。殿內燭火已經熄了大半,從殿外看去,整座宮殿如同一座巨大的黑色怪物,靜靜地蹲在漆黑的夜里,等著面前之人主動入口。

裴莞在階下停住腳步,掀開斗篷回頭看向身後之人︰「你若現在怯步,我也不會恥笑你。入了此門之後,你的榮辱禍福便再不會握于你手。」

徐行儼靜靜看著面前的龐大建築,淡淡道︰「多謝舍人好意,但我意已決。」

有一瞬,裴莞很想從面前這人一直冷靜無波的雙眼中探出他的內心。第二次見面時,她便知他並非池中之物,若他願意,遲早要位居人上。

但她確實沒料到,他竟然這麼快便主動找來,甚至提出這般大膽的要求。當時她的第一反應是鄙夷,鄙夷于他的急于求成,竟直接要攀附于裙帶關系。但下一刻,她卻又冷靜地對他仔細審視起來。

以她與此人寥寥數次的交集來看,他並不應該是一個汲汲于名利之人,否則也不會在方墨軒將其引薦給自己時直接拒絕。

但他又是為何突然改變主意,甚至直接跨越所有障礙,走了最快卻也是最難以預料結局的捷徑,要直接面聖。

這是裴莞最想不明白的地方。

但如今已到這般地步,她也不過只能盡人事好心出言提醒一句。兩年前,她有時還能大約猜測到一些那位的心思,但自從那位登基為帝之後,聖心便已經非常人可以琢磨了。

外人看她表面光鮮,其實伴君如伴虎在她身上同樣得用,她也不過是更清楚聖人的一些避諱,但也更明白自己的職責和地位,小心翼翼堅決不越雷池分毫而已。

裴莞笑了笑,一撩額側被夜風吹亂的碎發抬步踏上階梯,「如此……阿莞只能祝君如願以償。」

麟德殿內走出一位白面無須臂搭拂塵的中年太監,裴莞將人送至便要離開,中年太監笑問︰「舍人不留下嗎?不定聖上還有事要與舍人相商。」

「大監說笑了,」裴莞看了一眼門內昏暗燈火,「聖心□□,豈是我等可以左右的。」

目視裴莞離開,中年太監才轉將目光投向徐行儼,對他上下打量一番,只對他說了一句「咱家姓趙」,便轉身跨入麟德殿內。

徐行儼解下肩頭斗篷,進門的那一刻便有宮人迎上來接過。

大殿寬廣空曠,穹頂極高,殿內豎十六根朱紅柱子,每根柱子上金粉描鳳。燭台滅了一半,四周帷幕低垂,只有正面最高那處桌案周圍燭火通明。

引路大監腳下未發出絲毫響動,除了垂手跟在身後的徐行儼的腳步聲之外,周圍一片死寂。

一直到了御前,趙明福停步,朝著背後微微偏頭。徐行儼垂眸站定,在冰冷地面上屈膝跪下,雙手垂于身側,一語不發。

趙明福躬身道︰「大家,人帶來了。」

桌案之後沒有出聲,趙明福躬著身子倒退離開,正殿之上便只剩下這一跪一坐二人。

徐行儼自跪下之後便沒有其他動作,不行大禮,不開口稱頌,這般行為已經十分失禮,但上位之人並未出聲責備。

他盯著地面上的青石板縫,耳邊只偶爾響起紙張翻動的聲音。

四月春日,地暖早已熄了,夜涼如水,地面上的絲絲涼意浸透膝蓋,傳遍全身。

女帝身穿明黃色繡金鳳常服,頭頂金冠將滿頭灰白長發豎得一絲不苟。她執筆伏案,面前放了厚厚兩沓奏折,均有一尺來高,都尚未批復,批復過的一部分送回中書省重擬,一部分由內監送去尚書省執行。

女帝自登基之後一直勤政,徐行儼許久之前便已知曉,且親眼見證過。

縱使兩年來偶爾有如廬陽王這般不自量力之輩試圖以卵擊石,但依舊無法撼動女帝制下的龐大疆域。北攘突厥,東懾高麗,南降琉球,西鎮吐蕃,四海皆服,拋卻婦人這一重身份,當今聖人在治國之道上並不輸宇文氏任何一位帝王。

如謝京華之流的大儒們即便嘴上執拗,心中卻不得不承認,女帝在朝堂政事上的見解處事不輸任何男兒。

而女帝于曾經的徐行儼來說,亦師亦母,若不是後來發生的一系列變故,他定然會對其畢生尊崇。

可即便如此,如今再次面對,他只覺意味難明,仍舊對其生不起怨意,只嘆世事無常、世人欲壑難填。

他在地上跪了整整一個時辰,雙膝漸漸酸脹,而面前之人除了偶爾翻動奏折之外,並未發出絲毫多余聲響。

直到趙明福再次從偏殿而入,至女帝身旁,輕聲道︰「大家,時候不早,該歇了。」

徐行儼終于听到女帝說出的第一句話︰「什麼時辰了?」

「剛至丑時。」

女帝將最後一本奏折批完,擱下手中朱筆,衣衫布料摩擦之間,已經扶著趙明福站起。

女帝雖然高齡,但不似尋常六旬老婦一般滿臉溝壑,她面容瘦瞿卻並不見許多皺紋,額頭寬闊,雖因徹夜批閱奏折而露出疲態,但氣色姣好,精神爍然,尤其一雙眸子沉沉,幾欲直透人心。

徐行儼听著腳步聲走近,視線所及之處,一雙厚底黑綢祥雲軟緞鞋子已經走到面前。

一聲脆響,一塊羊脂白玉掉落于他眼前地面,玉佩  當當一陣旋轉,最後背面朝上,上面以陰文篆體刻了兩個字,「雅倩」。

世人皆知聖上姓淳于,名諱上雅下閣,卻極少人知道,她還有一個ど妹,名雅倩。

一道醇厚沉穩的女聲傳來︰「徐行儼?」

他仍低著頭,應了一聲︰「是」。

「儼者,敬也。《論語》又雲,望之儼然。名字不錯,誰取的?」

「家慈生前所留。」

頭頂又是一片無聲,不知是否勾起了女帝的思緒。

良久,女帝又開口道︰「僅憑一塊玉佩,你覺得朕會信你所言?」

「不會。」徐行儼仍舊垂著雙眸,語氣波瀾不驚,「徐某籌碼,只因于陛下有益。」

女帝負手看他,冷笑一聲︰「果然是初生牛犢,好大的口氣!朕竟不知你一個草莽布藝能給朕何等益處!」

說罷,面前雙腳移開,明黃衣袂掃過他的肩頭,沉沉腳步聲逐漸走遠,殿外一直候著的宮人見陛下終于起駕,紛紛迎上去,一陣雜亂之後,四周重新歸于沉寂。

沒人讓他起身,他自然只能這樣一直跪下去。這一跪,一直到第二天午時。即便是鐵打的漢子,身子也可能受不住。

中間有內監進出,均忍不住好奇往他臉上看了兩眼,但也不敢上前搭話,只是借著整理手里奏折的功夫草草一掃而過,便匆匆離去。

直到日頭穿過高大殿門,斜斜落到他背上,在他左前方地面上投下一片陰影,殿外終于起了喧嘩聲。

一個少年清朗的聲音率先傳來,「……先生說前幾日學得狠了,便放我們歇息半日。」

這聲音,徐行儼閉眼想了想,他認得,是三皇子祁王嫡次子,宇文忻。

女帝和顏悅色問︰「可先去你父親處問候過了?」

宇文忻回道︰「還不曾去過,因距離內宮更近,孫兒下學之後便先來宮內問候大家,隨後再回府中不遲……祖母當心門檻。」

另一個熟悉的聲音略帶戲謔道︰「五弟還當真會討陛下歡心,殊不知……」話到此處突然止住了,「陛下已經宣了外臣覲見?」這聲音,赫然是宇文恪。

女帝語氣略淡︰「不過是個不怕死的而已。」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走至徐行儼身旁。在看到跪地之人側臉時,宇文恪腳下一頓,不曾料到昨夜還在派人襲殺之人竟然在此,他心中思緒起伏,面色驟變,一顆心頓時沉了下去。

宇文忻叫了一聲︰「大哥?我看你面色不好,可是身體不適?」

宇文恪回神,看了眼已經于桌案之後坐下的女帝,見她並未注意自己,當即扯了嘴角,隨意一笑︰「是有點不適,許是早晨吃的粘糕積食了。」

趙明福已經吩咐小內監將中書門下草擬過的奏折搬上桌案,女帝掀開一本,接過趙明福遞過來的朱筆,筆尖在硯台上舌忝了舌忝,仿若無意道︰「你年齡不小,卻還不如老五行事穩重,吃飯如同做事,均需量力而為,當真吃不了的東西,莫要強行為之。」

宇文恪心頭跳了跳,不知陛下是否已經知道了自己的所作所為,若當真知道了……他不願深思下去,心中雖微微慌亂,但表面功夫一絲不差,嘴角微彎,弓腰應是︰「陛下教訓的是,孫兒記住了。」

宇文忻年方十六,身形看似瘦弱,卻因習武而不顯得單薄,筆直如青杉,個頭幾乎與宇文恪比肩。他打量了一眼地上跪著的人,問︰「這位郎君可是犯了何事,祖母在責罰他嗎?」

女帝在徐行儼略顯蒼白卻依舊沉毅的臉上掃了一眼,又淡淡垂眸,在奏折上劃了一筆,道︰「算不得大過,只是有些不自量力罷了。」

宇文忻猶豫了片刻,道︰「這確實不算大過,罰一罰也就是了,不知祖母罰他跪多久了?」

女帝垂眸批閱奏折,並不出聲,宇文忻一時有些尷尬。

趙明福在旁邊偷偷打量了女帝的神色,笑了笑,回道︰「也不算太長,從子時始……」

宇文忻詫異,「這麼久?」他看了看仍舊紋絲不動跪在地上的人,忍不住求情,「既然已經罰了這麼久,孫兒想他應該也已經知錯,祖母不如便饒了他吧?」

宇文忻想的是跪了這麼久,此人必然一直未用過飯,身體定要抗不住。可听進宇文恪耳中,卻又是另一番思量,他迅速看了一眼徐行儼,剛悠悠飄起的心髒又沉了下去——陛下竟然深夜接見一個外男,無論此人是何身份,這都是登基之後開的第一個先例。

一本奏折批完,女帝「啪」一聲合上,讓所有人都打了個激靈。她從進殿開始終于將視線掃過地上跪著之人,淡聲道︰「汾陽王都替你求了請,你還不起身,莫不是要朕親自扶你?」

徐行儼也不稱謝,直接抬腳起身。站直身子的一瞬,雙腿一軟,身子晃了晃。

宇文忻離得近些,忙伸手扶了一把。

徐行儼低聲道謝,輕輕推開扶他的手,往後退了一步。

宇文忻忍不住多看他一眼。

女帝讓兩位請安的郡王離開之後,趙明福也很識相地帶著殿內其余眾人退至殿外。

大殿重新寂靜下來,等右手邊的奏折批至半尺高,女帝終于停筆,掀起眼皮看向徐行儼,君威森森,沉沉壓下。

「你的籌碼是什麼?說吧,于朕有何益處?」

徐行儼頂著懾人心魄的壓力平靜回視︰「不多,只是一個祥瑞。」

女帝鳳眼微眯。

「前朝末年,哀帝下江南游樂途中遭叛臣斬殺,陳皇後攜皇孫及傳國玉璽入漠北突厥,從此銷聲匿跡。後各路好漢揭竿而起,天下大亂,傳國玉璽從此消失無蹤。」

徐行儼不緊不慢,娓娓道來,「高祖得天下後,登基之時無傳國玉璽傍身,甚至有民間流言戲謔其為白板皇帝,名不正言不順。高祖終其一生,曾無數次派人潛進漠北王庭搜尋傳國玉璽下落,卻始終無果。太宗時,有流言稱傳國玉璽流入吐蕃,太宗便派一隊人馬隨當時嘉陽公主的和親隊伍入藏尋找玉璽,最終仍舊草草收場。」

「先帝時,也曾數次派人馬去西域各國拜訪,想必與西域結盟為假,尋找玉璽才為真。」

听完這些,女帝終于擱筆,臉上露出幾分玩味,「你如今多大年齡?」

昨晚至今,徐行儼態度不可謂恭敬,但女帝並不以為忤。只因兩人身份懸殊太大,女帝一生歷經起伏生死,比徐行儼只多不少,且多涉及詭測人心,登基之後胸中多數時候裝的是權衡朝堂和造福江山社稷,只有別人揣測她的內心,她從未再去揣測過別人心思,更不屑于與一個自己一句話就能要了腦袋之人計較些細枝末節。

由謝京華朝堂之上數次當面忤逆聖言,她卻一直放任不管便可見一斑。這般胸懷,雖不能說後無來者,前人也是寥寥。

是以此時看到一個能與自己當面侃侃而談卻分毫不漏怯意的年輕人,心中更多的是好奇與愛才之心的,尤其是這年輕人還與自己有著血緣關系。

徐行儼答:「二十有一。」

「比朕的兒子都要年少許多……小小年紀,」女帝哼了一聲,臉上看不出喜怒,「你從何處得知這些內宮密辛?」

徐行儼頓了頓,而後直接將視線落在女帝總是精神抖擻也遮不住蒼老的臉上︰「徐某不僅知道宮廷密辛,還知道如今傳國玉璽在何處,在誰手中。」

女帝初听到這句話時只是心中微哂,並無太大反應,畢竟多年以來,曾有無數人在自己面前立下軍令狀,聲稱若不拿回玉璽,定提頭來見。幾年過去,頭確實提回來幾顆,玉璽卻從未見過蹤影。

民間有句俗語稱,虱子多了不咬人,大概便是同理。

假話听多了,再听到真話時,便無太大反應。

可漸漸地,女帝收了臉上戲謔,從昨夜到今日,終于第一次正視了眼前這個年輕人。

兩年前她從帝位上逐下次子,三子又主動上書退避不就,甚至推她為帝。但她登基至今,即便有淳于氏擁護,仍遭儒生詬病。

其一是因她身為婦人,其二,便是名不正言不順。

兩年以來,全國各地雖然不時呈送祥瑞,以示女帝臨朝乃奉天承運,可仍堵不住悠悠之口。

但若得到開國以來三代帝王傾全國之力也不曾尋到的傳國玉璽,還有比這更祥的瑞兆嗎?

想到這里,女帝只覺得這兩年被政事操勞到有些疲勞的身體突然充滿活力,仿佛疏忽回到兩年前登基為帝的前夕,精神猛地振奮起來。

她雙手扶著桌案緩緩站起來,在長案之後來回走了數趟,終于停了下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徐行儼,「這便是你的籌碼?」

徐行儼避開女帝視線,垂眸淡淡道:「這只是徐某投的石,陛下不必許某任何東西,只等某將玉璽呈送陛下案前,陛下再來判斷某是否值得這個價,是否要給某指一條大道。」

女帝盯著徐行儼一直古井無波的雙眼,良久,終于沉沉笑出聲來︰「數日之前,裴莞將你的底細調查徹底呈到朕手上時,朕並無多大興趣,如今想來,這是許多年來朕第一次看走眼……有膽有識,朕的阿妹生了個好兒子。若朕的兩個兒子有這般膽色……」說到這里,不知她想到什麼,突然收斂笑意,負手看向門外,不再多言。

沒多久,她又重新端坐于書案之後,看著徐行儼問︰「你何時動身去尋?需要調配何物?你所求為何,不妨先說來听听。」

徐行儼沉默片刻,心中思量一番,權衡利弊之後,又重新抬眼,道︰「某獨身一人前行便可,只需馬匹干糧,某所求……只求一位謀生。」

女帝嗤笑,眼中帶著點不出所料的意味︰「中書?尚書?門下?你最擅長應該不是此類……還是說,你想得親王爵位?這個倒是不難,或者是十六衛?裴莞說你有身手能排兵布局,十六衛倒更適合你。」

「徐某不求十六衛,更不求爵位實職,」徐行儼語氣頓了頓,繼續道,「只求在玄影司中謀求一容身之處。」

玄影司之名少有人知,但若說「黑燕」,在內宮之中必然能令小兒止啼。

女帝目光凝住,她突然發現,自己第一眼見到面前這個年輕人時的怪異之感到底是什麼。不僅是因為他的過分冷靜沉穩與年紀不符,也並不是因為他一直胸有成竹分毫不漏怯意,只因他身上仿佛罩著一層連她都不能看穿的迷霧。若以裴莞得來的那份底細,根本無法看清此人本貌。這不過短短片刻相處,她數次以為自己已經佔了上風,結果竟能被他反戈一擊。

這在過去數年之間,能偶爾讓她起這般反應的,除了大理寺卿張正之外,絕無第二人。

……

謝氏上承數百年,自然不會只有謝尚書府上人丁單薄的一家數口,實則家族人員龐雜巨大,只是謝京華是主脈,其余均是已經隔了兩代的旁支,且官位不及謝京華,住得遠不說,平時來往也是寥寥。所以京城中說起謝家,率先想到的便是謝尚書一府。

謝尚書和謝夫人都不喜叨擾,平日里遠房旁支之中的婦人也沒什麼機會來攀關系拉家常,謝瑤及笄是在五月中旬,但她是謝氏主脈之中唯一嫡女,如今終于有了借口,便早早地上門來送禮道喜,時不時拉著謝夫人商量,香案該擺在何處,該何處更衣,正賓請誰,贊者又請誰……

而謝夫人雖然平日里沒太多與人交集的興趣,但一旦遇上兒女的事情,便前所未有的熱心,拉著那些嫂嫂佷媳之類的便扔不下話頭,一件小事也能來回商議半日。

謝瑤自然受不了這些,尤其是踫到那些明明大了她兩輪卻要喚她姑姑或者嬸嬸的婦人們,她便頭皮發麻。最後索性躲進了東苑嫂嫂的院子里,圖個清靜。

謝瓊夫妻都喜清雅,不愛雍容華貴的牡丹芍藥海棠之類,院中植了些冬青矮灌,只有牆根檐下冒出幾株蝴蝶蘭。

謝瑤進了院子穿過回廊,便看到臥房窗子開著,院中一個林氏陪嫁帶來的嬤嬤坐在太陽底下打盹。林氏坐在大開的窗前,對面坐著她身邊的婢女,兩人正一起拿著紅繩打絡子,謝瓊和林氏所出的大郎謝長安則趴在一旁的桌案上寫大字。

長安今年八歲,繼承了父親的沉穩和母親的恬靜,平日多在學堂讀書,乖巧一個小人沒什麼存在感。如果不是偶爾見林氏帶著長安去給謝夫人請安,或者謝父考校他學問,謝瑤多數是見不到他的。

整個院子靜悄悄的,外面內堂中的的熱火朝天似乎對這里毫無影響,謝瑤走到窗前,正听到婢女和林氏商議是打個蝴蝶結還是打個雙連環。

看到謝瑤從窗外探進來個腦袋,林氏放下手里繩子,笑道︰「阿妹來了,快進來。」

長安聞言偏頭,看到謝瑤時眼楮一亮,站起來對她端端正正地行了禮,叫了聲「姑姑」。

謝瑤從背後拿出一根馬球桿遞給長安,笑著說︰「這個送給你,有機會姑姑帶你去打馬球,男子漢不能整日死讀書,大周是馬背上得天下,就算你以後進了官入了朝堂,聖人也不定喜歡文弱書生。」

自從關雎台回來之後,她已經多日不曾出門,中間方墨軒遞拜帖約過她,她也並無應聲,只是回了最近身體不適。但原因到底為何,只有她自己知道。

這副球桿是方墨軒前些日子為引她出門送來的,用東南朝貢的掐絲楠木所制,手把處纏了虎皮,看起來威風凜凜。

長安畢竟是男孩,見狀神情欣喜,正準備接過,卻想到了什麼,扭頭看向林氏。

「既然是你姑姑送的,趕緊收下,還不快謝過姑姑。」

長安站起來對著謝瑤又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禮。

林氏讓長安繼續寫字,便帶著謝瑤進了偏房,婢女端了三鮮蓮花酥和其他幾樣點心,謝瑤捏了一塊咬了一口說︰「嫂嫂手藝一流,阿兄當真有口福。」

林氏將耳側碎發撩至而後,低頭一笑,重新拿起打了一半的絡子,「我也只有這點本事了。」

謝瑤看著林氏指尖跳動之間,沒一會兒手下紅繩便看出了半只蝴蝶的端倪。她坐在胡凳上,手指一直不停地點著桌案。

林氏瞥了她一眼,手上不停,笑道︰「你有話便直說,我又沒你阿兄那般有著九曲連環腸,可猜不透你心里的彎彎繞繞。」

謝瑤不自在一笑,模了模鼻子問︰「嫂嫂和阿兄當初是如何相識的?可是著了冰人議親?」

林氏沒想到她問的是這個,詫異地看她一眼,正欲開口,卻注意到謝瑤臉上神情。林氏心思通透,聯想今日府中之事,便知她生的什麼心思,隨意一笑道︰「我與你阿兄原本曾見過兩次,並非完全不曾謀面。」

謝瑤略遲疑了一瞬,又問︰「那你當時可有非我阿兄不嫁的念頭?」

林氏嗤笑一聲︰「還好我年長你許多,否則這麼臊人的話我可答不上來。這世上哪有什麼非卿不嫁?我也只是見了你阿兄兩次,他少年英俊,又豐神玉朗,兼才華橫溢,我雖心中對其傾慕,但也只是女兒家的心思,當時對你阿兄有意的京城貴女兩只手都數不過來。哪個女子年幼之時不曾懷春?自古以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身為女子,哪兒能有許多選擇。至于後來你阿兄上門提親……」

她翻飛的手指微頓,大約想起多年前的情景,雙眼之中瑩光微閃,溫婉勾唇,眉眼之間盡是溫柔笑意,她輕聲道,「確實是我始料未及的,那時我便想,大約自己就此死了,也值了……如今轉眼之間,長安已經這麼大了,能守著你阿兄這麼多年,是我此生最大的福祉。我只盼著長安能平安成人,能看著他娶妻生子,此生足矣……」

看著林氏閃動的雙眸,謝瑤心中想著,這大約便是心悅一人的眼神,數日之前她也曾在一人眼中見過,但那人想的卻是另一個人,想到這里,她心中微澀,忙打住,轉了話頭問︰「嫂嫂當初是怎麼知道自己對阿兄有意呢?」

林氏嗔笑︰「有你這樣問人私密之事的?」

謝瑤干笑一聲。

林氏打量她的神色,眉頭微動,心中雖有猜測卻並未出口,考慮了片刻後,輕聲答道︰「心中對人有意,便是時時刻刻都放不下他,你做一件事,看一個人,拿一件物,樣樣都能想到那人身上去,心心念念全都是他,想見他,像同他說兩句話,即便不能搭上話,遠遠看一眼也是高興的……」

見謝瑤發愣,林氏繼續打著自己的絡子,不動聲色地又道︰「但有時卻又不同,你想著那人,卻又不敢去見,覺得自己配不上他,心中還會胡思亂想,他是不是已經有了心上人,他會不會對自己並無他意……」她說完又一笑,眼中帶著遐思,「當初見你阿兄之後,我便一直這般思量……不怕你笑話,我還偷偷想過若當真同你阿兄成了婚,我該如何同他過日子,如何討公婆歡心……」

謝瑤愣愣問︰「一直想著那人,便是心中悅他嗎?」

林氏笑道︰「不然呢?你若不喜歡那人,何必心心念念一直不忘呢?」她意味深長地問,「阿妹可是也有了心上人?母親近幾日可正在操心此事,若對方人品優良,縱使門第低一些,想來父親也並不會介意……」

謝瑤蹭地站起來,帶倒了身後胡凳,胡亂地反駁兩句,又隨意扯了兩句閑話,便再也坐不住,找了借口匆匆離開東苑。可回到自己房中之後,她腦中一直在想著林氏說的幾句話。

當夜春雨淅淅瀝瀝下起來,謝瑤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最後就著外間燭台透進來的光模到一直被她放在枕邊的那把匕首。

她閉著眼楮,指尖摩挲著古銅刀柄上那兩個古體篆字,心中冒出林氏那句︰「你做一件事,看一個人,拿一件物,樣樣都能想到那人身上去……」

她想,謝瑤,或許你要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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