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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海上空的浮雲被風吹散了,然而京都此時的天空卻是彤雲密布。

大學士曹薰的馬車停在宮門外,曹大人才剛掀開簾子一角,險些沒讓呼嘯的北風把人給撅回車里,頭上冠帽搖搖欲墜,他一面扶,一面暗罵此刻躲在暖閣里的皇帝,非選這麼個破天氣招他進宮,真是有夠晦氣。

進了暖閣,曹薰已被徹底吹成了紅臉漢子,加上暖爐熱氣一蒸,面皮更是紅得發村。

皇帝正負著手,逗弄他新得的鷯哥。

「有客到……」

冷不丁一嗓子,嚇了正要請安的曹大人一跳。

敢請這鳥是個公鴨嗓,听動靜還有幾分像王連生那老東西,不過那貨嘴里是斷不可能嚎出這麼句青樓老鴇的招牌台詞。

「曹卿到了,快看座。」皇帝招呼一聲,又沖他招手,「瞧瞧朕這只八哥,這小東西機靈,才來三天,朕教什麼會什麼。」

到底是讓坐還是讓看鳥?曹薰瞪著皇帝的背影,覺得還是穩妥點不挪窩比較莊重。

其實說到這位皇帝,沒登基前算是個明哲保身、韜光養晦的主兒,外表看上去膿包,難得的是表里如一,說話辦事也特別膿包,落在滿朝文武和前太子眼里,那真是怎麼看都不具任何威脅性。

可人家暗地里早搭上了大權在握的裴謹。等裴謹弄殘了前太子,他不費吹灰之力順順當當上位,更不用費一兵一卒。誠然,他手里壓根也不趁什麼兵卒。

曹薰並沒上前,只是不咸不淡的說道,「陛下,這鷯……八哥方才那句字正腔圓,臣差點以為是哪位中貴人在說話,可見陛下調理的十分精心。」

「國賊竄權,欺君罔上窮兵黷武,還不給朕速速拿下。」

鷯哥受了吹捧,驀地里精神抖擻,開口就嚎了這麼一嗓子。

……只是這話說的,該不會是……

曹薰抬了抬眼皮,神情頗為晦澀的滯了一下。

「曹卿莫怪,這小東西慣會胡說,才夸兩句就蹬鼻子上臉了。」皇帝轉過身,笑呵呵道,「不過它有時候嘛,也好說點真話。」

君臣兩個意味深長的交換了一下眼神,曹薰忖度這遭瘟的皇帝不會在大風天請他來听一只扁毛畜生罵人,何況罵的還是遠在東海的那個人,人家正主反正也是听不見。

「曹卿啊,你們不是已經出了邀請函給日本公使館?再催一催,別讓人家青姬小姐等太長時間。」

皇帝惦記完美人,忽然轉口道,「听說那位公使和你很熟?要說他們這回可不是遞降書,而是和談,字面上確實不大夠意思,你說裴謹,他能同意麼?

曹薰道,「陛下不是已在和談上簽字蓋章了,內閣半數成員也已通過。東海打成這樣,差不多也該收場了,再下去難道要攻佔人家的首府?那也,有點太不成話了。」

「可裴謹,也沒少干你嘴里不成話的事吧。」皇帝拖著長腔,唱戲似的嘆道,「遠的不說,就說朕那腿殘了的兄長,嘖,那麼多人護衛著,愣是能從馬上掉下來,生生給摔成了殘廢……說話就快過年了,也該打發人去好好看看他了。」

「哦對了,今天和談,朕就在琢磨著,千萬別起什麼干戈。」皇帝笑看曹薰,問道,「曹卿,你覺得會麼?」

曹薰神色淡淡的回道,「裴侯大方,又兼我天/朝上國風度卓然,定不會和番邦小國起什麼爭執。」

「那要是小國成心滋事呢?」皇帝接話接得極快,「朕從昨兒晚上起,這眼皮就開始跳,總覺得不大安生。裴謹有什麼毛病,咱們可以關起門私下來解決,可在外人跟前不好出岔子,那些個東瀛人暗算過他多少回了,光朕知道的就不下四五次吧……要說今日,他們會不會也使什麼壞?」

曹薰的眼皮被他說的也跳了跳,擠出個笑應道,「臣不清楚,倒是和陛下擔心到了一處。听說東瀛忍者精于暗殺,裴侯身邊的人,連帶他自己都是大場面上真刀真槍拼殺過來的,卻不知對付近身暗殺有沒有防備。不過陛下不用擔心,這兩國和談,按規矩一向是不許帶槍械兵刃的。」

「忍者,朕听說東瀛忍者不用刀劍武器,一樣也能殺人。」皇帝饒有興趣地一笑,「朕看過那和談使節名單,淨是些不認識的生面孔,倒不知能不能成事啊,曹卿,不如你給朕念叨念叨。」

都問到這份上了,二人間的啞謎還在繼續打,曹薰知道皇帝想听什麼,琢磨片刻,覺得透給他一些卻也無妨。

至于說皇帝從何處風聞東瀛人的預謀,曹薰不由看了看一臉事不關己,站在後頭的王連生。

據說這老家伙養了一幫徒子徒孫,打一進皇城就立志要把自己往專權大太監的路子上打造,如今那特務組織雖說有點青黃不接,然而探听點不疼不癢的情報或許還是能辦到。

曹薰對王連生當然不存一絲好感,但本著敵人的敵人可以視同朋友的原則,他決定暫時放下心頭膈應,和那老狗蹲在一個戰壕里拉拉手。

「臣只是耳聞,今次派出的使節很多都是武士道高手。不過沒了刀,他們也無用武之地。」曹薰頓了頓,又道,「還有一個專門修習忍術者,好像還是世家出身,精通漢語,至于那人是誰,臣就不是很清楚了。」

「哦,這麼听上去像是沒什麼大礙,那朕就放心了。」皇帝忽然擺擺手,轉頭興致勃勃給鷯哥喂水去了,半晌才道,「今日天不好,曹卿早點回去吧,朕在這兒等著前線的好消息。」

什麼樣的好消息呢?曹薰冷笑了下,沖那背影躬身行了個不甚虔敬的禮,轉身欲撤。

「奸佞小人,勾結外敵殘害良將,還不快快退散。」

才轉一半身的曹薰,步子登時一頓,旋即滿頭黑線,群鴉繞頂。他咬牙切齒的想,等回頭青姬進宮,頭一件事就是要交代她,務必先把這口沒遮攔的畜生給他弄死。

還有這位不知所謂的皇帝,給他留著位子不老實享富貴,難道真以為憑那幾瓣爛蒜就能讓他復闢皇權?

世道亂了,什麼革命的、保皇的、維護官紳的,各自明爭暗斗。那就且讓前頭兩波人馬斗個你死我活去罷,倘若這回東瀛人真能得手,弄死那革命派的領頭羊,剩下的人很快就會一窩蜂散了,他再騰出手慢慢握住幾大防區的兵權,到時候這天下財富,依然還是在他們這群人手中。

那個……忍者確是枚好棋,恐怕連裴謹都未必會去提防,那樣一個人。

………

海水波光粼粼,浪潮拍打著沙灘,仝則一路狂奔至此,因為心里也有種不祥的預感。

岸邊搭設有帳子,諸將皆在帳內等候。他估算了下時間,從九時開始談判,到現在已談了整整五個小時。

想著去找靳晟問問消息,可還沒等近前,卻在突兀間听到一聲轟鳴,像是打炮,但又不是,只見遠處火光騰起,火球跌如海中,在海水里燃燒翻滾。

一時之間,所有人都從帳子里鑽出來,屏住呼吸一言不發。

和談時不能帶武器,不過炸彈該算是個「例外」,可以安裝在活人身上。仝則想到這兒,站在原地一陣氣血上涌,習慣自制的人攥緊拳頭,任指甲狠狠地摳進肉里,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

須臾迎風駛來一艘船,等到靠岸,只見一隊人拎著另一伙被五花大綁的東瀛人下船,隨即人群像海浪似的分開,裴謹亦從船上走了下來。

到了此時,仝則方知道什麼叫過山車一樣的心率,深呼吸好幾次,牙根咬得是酸楚難言,天知道他廢了多大的力氣才沒憋紅眼眶,也幸好老天保佑裴謹好端端的,不然他只怕會搶過身邊人手中長/槍,對著東瀛人挨個掃射過去。

眾將迎了上去,不過態度明顯不大熱絡,而裴謹也沒說話,默默地退到了一旁。

只听靳晟揚聲道,「日方不守信約意圖行刺,背信棄義卑劣至極,此舉大燕絕不姑息,絕不善罷甘休。」

「絕不姑息。」

「打到江戶去。」

「打服了他們為止。」

拋開那些山呼海嘯,仝則只不錯眼珠地盯住裴謹,越看越覺得奇怪,不解他為何隱匿在人群里。于是穿過人潮走過去,一直蹭到了裴謹身邊。

「你沒事吧?」仝則拽了拽他的袖子。

裴謹回眸,看著他呆了一下,表情分明很是茫然。

互相對視片刻,仝則低聲道,「行瞻?」

裴謹的反應竟然是一激靈。

「你不是裴謹,是假扮的?」仝則心有點慌,急急低聲問,「裴,大帥沒事吧?」

那「裴謹」這回倒是篤定地點了點頭,「大帥安好,一切無虞。」

仝則心頭一松,還沒來得及問正主大帥究竟在何處,忽听那群東瀛人中有人高聲叫道,「是你們使詐,誘我們出手防衛,且你們所謂的主帥根本就是旁人假扮的。不守信的是你們,就算打贏了,我們也永遠不會服!」

「就好像那人肉炸藥不是你們弄出來的,」靳晟當場譏諷道,繼而一揮手,「統統帶走。」

此時恰有個瘦小干癟,身穿官服的家伙,瞧模樣快被嚇尿了似的,聲音抖成風中一片破葉,兀自扯著脖子嚷嚷道,「我是天皇委派使節,我什麼都不知道,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他們都是將軍派來的,別有目的不和我相干,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你們不能殺我。」

這位使節話音落,立刻接受到同胞無數記鄙視的目光,那弱不禁風的小身板眼看要被犀利眼風給射成篩子了。可惜表忠心無用,他人跌跌撞撞地,還是被扽住繩子往拽了幾步。

岸上眾將面容森嚴齊整,睥睨的看著一行俘虜連滾帶爬,四下里鴉雀不聞,卻是連一聲謾罵都沒有。

只是接下來的變故,發生的實在太過突然。

饒是有這麼多雙眼楮盯著,眾人仍只覺一道藍光閃過。那位方才被嚇尿了的天皇使節陡然間就地縮小了,整個人如同一條沒有骨頭的鰻魚,飛快從繩子中滑出,一伸手拔了就近一人的短劍,下一秒,人已晃到了那假裴謹的面前。

仝則在猝不及防之下和他對視了一眼,正好看見那人眼中閃過一絲凶狠的戾色。

砰地一聲槍響,子彈洞穿了那人的身體。可就在這眨眼的瞬間,仝則覺出一陣劇痛,他垂下眼,看見那枚短劍的劍身已插/入他的胸口。

「你才是裴謹……」那人露出詭異的笑,一條腿跪倒在地,旋即被趕上來的兵士一劍封喉。

仝則踉蹌半步,模著一手滾熱的血,身邊那假裴謹急忙扶住他,耳邊听見有人在大喊軍醫擔架,他以手止血,感知了一下被刺的地方,好在距離心髒尚且略有偏差。

大概是因為那刺客中了彈,手上失去準頭,這才沒能一擊致命。

仝則想到自己還身著裴謹的公服,是以活該成了人家的靶子,不料兜兜轉轉,到底也沒能躲過皮肉之苦。劇痛帶來層層窒息感,他咬緊牙不吭聲,試圖盡量把呼吸拉得綿長一些。

一陣熟悉的氣味逼近,那假裴謹讓開了,在一瞬間換上了真的裴謹。仝則側頭去看,看不見那臉上有半分表情,不過臉色卻堪稱糟糕透頂。

「大帥……」這時有人沖上來叫道。

「行瞻,我……我不知道仝,仝侍衛怎麼出來了……」這是靳晟在結結巴巴的解釋。

裴謹沒搭理他,只丟給他一個回來再找你算賬的眼神,然後把人抱起來放在擔架上,斷然道,「別往回抬了,讓鄭樂師帶著家伙立刻過來。」

仝則平躺著,虛弱地看了看裴謹,登時被他冷得能淬出冰渣的眼神給震了個肝顫,覺得一顆心疼得厲害,已經連呼吸都開始不順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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