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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謹說安排好了,就是一切都就位的意思。店內陳設按他吩咐布置自然錯不了,中式的,西洋的,還有東瀛風格的,每層各有特色,每層都極盡考究。

只是這樣一眼看過去,到處都體現著承恩侯的審美情趣,不由讓人有種活在裴謹陰影下的感覺,但如是感覺也沒什麼不好,仝則雖然個人風格強烈,對此卻也能欣然接受,後來細琢磨起來,連他自己也十分不解。

這廂安頓著,只見游恆帶了兩個孩子過來,一男一女,都是十二三歲的模樣。兩個人生得一般標致,站在一起活像是菩薩身邊的金童玉女。

男孩先請了安,「小的叫吳鋒。」女孩接著蹲身行禮,聲音如黃鸝鳴翠,「奴婢叫林婉,學過些刺繡針線。」

甚好,連店員都挑得這麼齊整,仝則笑容可掬地問了兩句,便打發人下去了。

扭頭再看游恆,此人行伍出身,個子不算高,膚色偏黧黑,想是被海風吹得太多,連面部肌肉也一並吹僵了,總是拿著勁一臉笑容欠奉的煞神模樣。

所有的事都安排得妥帖,唯獨這個黑面神,怎麼看沒有打開門做生意該有的親和熱情勁兒。

游恆不曉得仝則正在那兒月復誹自己,開口道,「這兩個孩子身家清白,都很可靠。他們不會洋文日語,也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就只是負責幫你接待客人。」

裁縫鋪有男賓也有女賓,仝則隨即想到問題,「男的要量身我可以親自上,女的話,讓林婉來沒問題,可我要是回避了,不就听不見她們說什麼,萬一錯過有用的信息到時候怎麼算?」

游恆說不會,頓了下,面無表情道,「內間里都安排了隔斷,你在外頭坐著,看不見但能听見。只要你不露餡兒,沒人會提防一個裁縫。」

仝則揚揚眉毛,說了句類似廢話的感慨,「只用隔斷啊,洋人倒是挺開放的。」

游恆看他一眼,「她們夷人沒那麼多講究,你沒見那些個……西洋畫上,淨是些不穿衣裳的男男女女。」

仝則再挑眉,看著眼前鐵塔式充滿敦實感的人,不明白他怎麼能臉不紅氣不喘的說出上述話,轉念想想,大概是自己小題大做了,人家出過洋見多識廣,當然也就能對「有傷風化」做到冷漠泰然。

不愧是裴謹調理出來的,游恆在某種程度上和他一樣,周身散發著一種軍中人特有的,清肅的秩序感。

「侯爺還有什麼囑咐麼?」仝則四下里亂看,嘴上閑問。

游恆搖頭,很是惜字如金。見他沒交代,仝則索性往樓上去轉轉,不意在二層一間屋子里赫然瞧見一整張羊絨地毯,在那極其瑰麗的色澤和柔軟的質感面前,他下意識收回了將邁未邁的腿,回眸問,「這是……舶來貨吧?」

看樣子像是土耳其產,又或者是波斯手工編織,總之仝則沒敢直接了當說出心中猜測。

游恆點點頭,「是奧斯曼那邊新近的,市面上不算多,但也不算太出挑,少保說踩上去厚實,走路沒聲,方便你溜達著听壁角。」

听壁角三個字被他說得好生坦蕩,簡直像是在說吃飯喝水一樣,瞬間就讓仝則對這個黑鐵塔的心里素質有了更深的贊嘆。不過腳下的地毯是相當華麗,也就比前世在土耳其大皇宮看見的面積小一點而已,這東西在中亞地區向來都只是貴族才用得起,出口到中國價錢必定提了一倍不止。

如此奢華的物件,似乎在彰顯著裴謹強大的存在,不知怎麼,忽然就讓他覺出了一絲絲壓迫感。

「哦對了,你剛才叫三爺什麼?」仝則調轉話題,試圖淡化自己莫可名狀的不爽。

游恆回想了下,「少保麼?那是三爺年前平叛之後,皇上御賜加封之餃。眼下朝中文臣都喜歡稱他大司馬,我們武將則多習慣叫他少保。」

一面說,那黝黑的硬漢面孔上便橫生出一臉驕傲,顯然又是一個把裴謹當男神看待的主兒。

大司馬、承恩侯、少保……一個人名頭那麼多,論光鮮是足夠了,可也是負荷重重吧,裴謹年紀不大,卻好似一個人就能挑起大燕一半朝堂。

收回思緒,仝則笑問,「這東西,不會算在我欠下的債務里吧?」

才介紹完裴侯頭餃的人眼里終于有了點訝然,游恆心下不滿起來——姓仝的居然對少保的文丞武蔚無動于衷,懶懶散散把話題轉回到這麼市儈的問題上,這還沒做生意呢,腦門上就已鑿了一個大大的錢字。

簡直庸俗至極!果真能堪大用?游恆生平頭一次質疑起自家少保的眼力,半晌才身子一緊收回不敬之心,淡淡道,「不用,少保從來不計較這些小錢。」

仝則當即展顏一笑,順口夸贊,「那就好,我正想做多少單生意才能還得起,還是侯爺……不,少保大人夠大氣。」

隨後去檢驗貨物,布料早已進好了一批,看看眼下除卻開業暫時沒什麼別的事,仝則對游恆道,「我還有個地方要去,是你陪我,還是我自己去?」

「沁雅書寓麼?少保交代了,已在後街找了一間小院,伺候的人也預備妥當,讓我陪你去把令妹接出來就好。」

仝則笑了笑,沒有什麼是裴謹想不到的,難為他每天有那麼多朝廷大事要張羅,居然還能面面俱到。籠絡一個細作罷了,尚且這麼精心,這樣做人做事,誰會不死心塌地折服于他襟袍之下?

至于沁雅書寓的馮四娘,顯然也是見過大風大浪,看還不到一年光景,仝則便帶著銀票來贖人,也不過是笑得一笑,並無特別驚詫。

「仝爺是能干人,我一早瞧出來了,也算到必有這麼一天。我說話算話,仝小姐你自領走,咱們今日起錢人兩清。」

說完,嘴角閃過一抿子笑,「借問一句,仝爺如今在哪兒發財啊?」

「好說,」仝則看看自家身上穿的只是普通衫,想著還是略低調點,笑著應道,「不過是來了個遠房親戚,得人家周濟,開家裁縫鋪混日子。倒是媽媽身上這件褙子,芙蓉花紋用的是平針,其實用亂針可能更顯生動。不如改天我送媽媽一件,算是多謝您照顧仝敏這些時日。」

馮四娘听他言談間還挺懂行,點點頭道,「有些意思,那你的店面在什麼地方?」

不出意料,武定侯街四個字一出,馮四娘眼楮一下子更亮了。

原因無非是京都寸土寸金,什麼店面開在什麼街上,基本就決定了服務于哪個階層的人。其實這道理個和後世一樣,所謂大都市最講究地段。好比上海有內環外環之別,住在靜安區和住在張江,于當地人看來,簡直是有天淵之別。

仝則明白這道理,就勢笑著說,「回頭我下帖子請媽媽去坐坐,捧個人場總是好的。這里姑娘的衣裳要是還缺少,我可以提供冬裝。眼看天要涼了,還真得狐裘才能保暖,我也才進了幾件罷了,要是媽媽介紹的人去,小店自有折扣,保證價格公道。」

馮四娘笑得更暢快了,「倒是個人才,這三言兩語的,就把自家生意兜攬上了,說得我還真有點動心。等回頭閑了必定是要去看看,咱們也算事買賣不成仁義在。」

——所謂買賣,當是說仝敏做倌人一事,那當然還是做不成比較好。

仝則附和的笑笑,耳畔听見有腳步聲,隨即扭過頭去看。

仝敏已站在了身後。自打仝則跟了裴謹,有陣子忙著做禮服還真沒空出來看她,而仝敏卻是一天一個樣,身子抽條似的,眼看著和他只差半個頭。偏生只往高里長,窈窕的腰肢不盈一握,要不是面色紅潤,仝則真要懷疑馮四娘克扣了她食糧。

只是看上去嬌柔的美人,神情卻一點不柔弱,和馮四娘打過招呼,立馬對仝則道,「哥,都辦妥了?」

仝則頷首,「可以跟我回去了,我給你找好了處清淨地方先落腳。」

仝敏好像猶豫了一下,欲言又止,不過到底忍住沒開口,可前腳才出門還沒上車,她已叫住他,「哥!」

仝則回頭,「怎麼了?」

「你說實話,到底做什麼了,二百兩不是小數目,這錢從哪兒來的?」

見少女心思縝密,仝則笑了笑,「放心,是我在侯府替下人坐春秋兩季衣服掙得,侯爺覺得我還有點用,借我銀錢開店,這錢將來自是要還的。」

「做衣服?」仝敏上下看他,活像不認得他似的,「你會?」

仝則呵了一聲,「學嘛,好歹我也算手巧。後來想明白了,要是沒有一技之長今後怎麼生存,難不成一輩子做下人?人總要長大,經歷過那些還不覺悟,我也就妄為男人了。」

他說的誠懇,完全是站在從前的仝則角度道出心聲,可仝敏一听就更不信了,她哥是什麼脾氣,當年在將軍府,上房揭瓦那都是輕的,早就淘得出了圈,最是個人嫌狗不待見的紈褲。

一夕之間長大,或許真有人能做到,但她不相信這個奇跡會出現在仝則身上。

「哥,你跟我說實話,」仝敏直愣愣盯著他,看得仝則心里不由有點發毛。

緊跟著,她就毫無防備地,問出一句差點驚掉人下巴的話,「你是不是賣身給裴侯,以色侍人了?」

話音落,只听噗地一聲,坐在車身前頭充當車夫的游恆,終于繃不住,樂了個滿臉花。

薛氏听聞裴熠得了先生夸獎,當晚就打發了大丫頭來賜賞,給孝哥兒的是一碗羊乳蒸酪,一方玉堂銘澄泥硯,賞三個小廝一人一支狼豪筆,都分派完,來人又拿出一盒駿馬麒麟墨。

「這個是太太特地賞給仝則的。」

此時屋子里算上裴熠,統共四僕一主,謝彥文淡淡看一眼仝則,沒有任何表示。反倒是裴熠眉花眼笑,沖著仝則興高采烈道,「快接下吧,祖母肯定是知道,你平時幫我最多。」

這話不說還好,說了簡直分分鐘拉仇恨,仝則無奈笑笑,雙手接過墨盒道,「多謝太太。」

轉身再去忙別的,余光瞧見謝彥文不緊不慢自覺退後,安平則還像往常一樣,熱心招呼裴熠用茶水點心,好像課業的事兒他插不上手,也樂得輕松。

不多時卻見二房許氏派了人來,說叫一個跟哥兒的人,女乃女乃有話要問。

仝則正在校對一篇翻譯,一時沒空閑。安平忙著上前去看爐子上的茶吊子,好像也抽不出身。

其實仝則冷眼瞧著,心里清楚,安平是一定不會沖在前頭的。二女乃女乃許氏因為出身的緣故,向來不得婆婆喜歡,府里下人個個都是人精,見太君不喜,自然也都不在意,時不時還聚在一起,說些許氏上不得台面的笑話。安平犯不上巴結許氏,當然便不會主動冒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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