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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的國喪一過,京都很快又恢復如常。

奢侈品一條街鎮日車水馬龍,眼看盛夏將至,富人和貴人們忙著訂購新衣裳,權當是消夏的一項活動,可是苦了仝則,為此只覺得自己每天睡眠都很不足。

每當他覺得腰酸頸疼,就會不由自主納悶——究竟裴謹是怎生熬過那許多個不能睡覺的夜晚。

按說裴謹今年虛歲二十四,正值好年華,體能好、精力旺盛是正常。只是對于這個時代的人來說,已算不上特別年輕,至少該是有家室和孩子的人了,而這樣一個大好青年居然還未成親,想想真是不可思議。

仝則心下好奇,卻不大方便去和正主打听,畢竟前腳才表現出不在乎一生一世,那又憑什麼過問人家的婚喪嫁娶?可禁不住想要了解大概,于是乎只能沒事兒去同游恆套套話。

可惜游少俠對此諱莫如深,這時候擺出一副忠誠侍君的臉孔,一問三不知,「我是少保的人不假,可並不是伺候他的女乃媽子,如何知道裴府上究竟有什麼安排。」

仝則鍥而不舍,換個角度問,「太太難道不張羅給他娶親?總不能一直沒訂過親吧?」

游恆想了想才說,「倒是有相看過幾個。那一年,少保從南海出征回來,正滿十八,那場仗打得漂亮,少保聲威大震,那會兒裴府的門檻差點沒叫人給踏破。可也沒用啊,連先帝爺都親自給保過一樁媒的,少保愣是沒答應。」

連皇帝都敢拒絕,仝則納罕道,「真這麼不給面子?那拒絕總得有拒絕的理由吧。」

游恆笑了,露出點子神神叨叨的勁頭兒,「我跟你說,你可千萬別外傳……少保那會兒為了搪塞,說的是自己受了些傷……」他說到這兒,噗地一聲樂出來,沖仝則擠了擠眼,「懂了吧,哎,大伙可都是男人,你小子千萬別裝听不明白。」

仝則當然听的懂,心下暗道這招太損,想不到裴謹黑自己居然一點不留情,別人也真就肯相信。反正他是無論如何都不信的,親身經歷過那種激情洋溢的狀態,他知道,裴謹可是比正常男人還要正常!

見他發愣,游恆推了推他,「想什麼呢,自然是假的啊。少保說過,同袍兄弟們大多還沒著落呢,又趕上這些年內憂外患不斷,他有什麼可著急的,等心里頭幾件大事了了,再張羅成家不遲。你當他為什麼在外頭弄了處宅子,就是為搬出來住著自在,要不在太太跟前,總少不了要念叨他服藥、養身子。一天到晚事情那麼多,回了家還要繼續演戲,多累得慌。說真的,接下來三五年估模還真有幾場仗要打,等什麼時候消停了,我也得好琢磨琢磨自己的事了。」

仝則一笑,看出他是打著關心主君的旗號,急自己之所急,便笑著拍拍他,「你的著落,不知是遠在天邊,還是近在眼前,不過我少不得奉勸一句,該出手時要出手,好姑娘不易找,錯過了將來有你後悔的時候。」

游恆看著他,深深點頭,只是嘴上依舊如故,「這事我隨少保,等他落停了我也就踏實了。別看他不言不語,最是有主意的,搬出來是為尊重太太,實際上沒人能拘束得了他,就只是一點讓人著急,還真沒見他對哪個姑娘正眼瞧過。」

說完嘆口氣,轉身忙別的去了。仝則看著他的背影心想,此人大抵有種好處,即便對仝敏悉心照料,相處起來也還會維持應有的尊重禮貌,更不會為追求仝敏,刻意巴結討好他。是以兩個人相處起來還和從前一樣,插科打諢,嬉笑怒罵,時常開啟兩個糙人的無聊斗嘴模式。

天氣說話間熱起來,這日仝則正做法國參贊定做的三件套,卻見有日子沒見的宇田忽然登門造訪。

才一進來,仝則打量其人,驚覺變化不小,身子瘦了一圈不說,連平日里如白瓷般細膩的肌膚,如今都只顯出黯然無光,本來清秀的一張臉愈發消瘦,更有那尖尖的下巴,簡直可以代替小刀,拿來削水果用了。

仝則是靈便人,一看就知道他遇上了事,忙將他請到樓上單間,關起房門徑自拿了好茶出來,又擺了果子預備和他聊聊。

「別忙那些,你坐下,和我說會兒話。」宇田聲音暗啞,拉過仝則的手握緊自己,好像這個動作能為他增添一點力量。

仝則答應著,坐定方問,「怎麼了?這陣子出了什麼麻煩事?」

宇田不說話,神色淒惶迷離,半晌那眼珠子才轉了一轉,笑容頗為哀傷,「我要走了,立秋時就回國去。這一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或許,這輩子都沒機會再回來了。」

仝則怔愣,覺得實在太突然,「為什麼叫你回去?莫非有什麼要緊事?」

宇田又是一陣沉默,好像難以啟齒似的,鼓了半天勇氣,卻是淒然一笑,「回去是為成婚。他們要我娶將軍家的次女,就是……就是千姬的妹妹。如果不是她,便要和朝鮮宗室聯姻,娶一位宗女,你知道的……無論哪一個我都不想娶,可如果非要我選,我寧可選千姬的妹妹。」

仝則愣了一下,起初還在想,宇田是出于維護大和貴族血脈純正,不願和外族通婚。後來眼見他那股子黯然神傷,陡然間卻明白過來。所謂朝鮮宗女,不就是和他的愛人成安君李洪的親戚,搞不好還是親兄妹關系,那的確是……有點教人難以接受。

「我的事,你知道一些?還是,什麼都不清楚?」宇田遲疑著問。

他指的,無非是和李洪不可言說的那段感情。

對于宇田這個人,仝則在心里早就把他當成是朋友,除卻第一次見面,因為看不過眼他被千姬欺負而出手相幫,歸根到底不過是舉手之勞。可到了後來,宇田熱情主動,幫襯過他無數次,堪稱真心實意有求必應。為人友善,半點架子都沒有,因為性子好,仝則和他相處起來自是十分輕松隨意。

既是對待朋友,仝則就不願隱瞞,干脆地點了點頭,「我知道的。」

四目相對,那種感覺有些許微妙,但宇田曉得他都清楚,倒是很感謝他的坦承,終于頷首笑了笑——這是他自進門以來,頭一回發自內心,展露的一記不含苦澀味道的笑容。

笑意漸消,宇田搖了搖頭,「所以你該理解我的想法。那個人,是他的妹妹,我一想到今後每天對著她,就覺得自己要抓狂了,不知道該如何相處,如何自處……我是個沒用的人,其實早該想到這一天,卻毫無辦法,什麼都不做,只是任由它來臨,任憑自己束手就擒。」

仝則替他不甘,「難道不能拒絕了?比如,這邊朝廷有挽留你的意思……」

「我本來就是客居在此,又不是日本留在這里的質子。」宇田忽然笑了下,頗有幾分神經質的味道,「你別說,我這會兒還真巴不得自己是人質……可父親要我回去,大燕朝廷自不會阻攔。」

頓住話,他深吸一口氣,強顏歡笑道,「從今往後,咱們就是分隔兩地,互通信箋吧,你會寫信給我的對不對?或者,等你生意再做大些,就去江戶也開家分店,到時候我一定免費給你捧場,把全江戶有頭有臉的人都引到你那里去。」

仝則一笑,先道了聲多謝,斟酌片刻,復問他,「有那天不難,信我也一定會寫。但眼下的事,他知道了麼?又做何反應,真的能放開手讓你走?」

「不放手又如何?我們這類人無非是棋子,跳得再遠,總有一天要被收回到棋盤里。他知道了,開始氣得發瘋,後來又說要和我一道回去出任公使,再不行就去研究小乘佛學。多可笑,堂堂一個郡王,這麼折騰下去不是逼他父親早日放棄他?」宇田說著垂下頭,眉尖蹙起,抖得人心頭直發顫,「他白做了那些努力,我卻要先逃開了,因為我是個懦夫。」

仝則不以為然,「每個人都有苦衷,你也一樣。他應該能理解,或許……你們只是暫時分開一陣子,將來還有機會再見。」

然而這話,他自己說著都覺得言不由衷。

對于貴族們成了家,是否還有偷情的自由,仝則一無所知。但問題是,這一對接下來要身處兩地,感情能否經得住考驗,誰都說不準,而距離感一旦拿捏不好,就只會漸生疏遠。

「幫我個忙,我想見他。」宇田驀地抓住他的手,「我躲了好幾天,不知道怎麼面對他。今天好容易有點勇氣,我約了他來這里……求你,求你陪我見他,我怕……我怕自己會承受不住。」

仝則目瞪口呆,足足有三秒。

朋友的用處說多不多,拉來陪綁是必要的一項。轉念再想想,宇田是近鄉情怯感在作祟,他自覺得對不起李洪,既舍不得又沒奈何,糾結之下才會想出這個法子。

承蒙他看得起,拿自己當做朋友,仝則不便推卻,只能苦笑著應下了。

結果親眼目睹兩個人見面時的情狀,仝則才算明白,宇田究竟在畏懼些什麼。

李洪眼神駭人,全程幾乎不錯眼珠子地盯著宇田看,所有擺在台面上的應酬全被他敷衍帶過,一言不發,眉間陰郁,他本就生得高大冷峻,此刻的表情,更是任誰見了都只會覺得寒氣逼人。

仝則趕緊把這一對請上二樓單間,打點了兩句剛想離開,袖子便被宇田扥住了。他只好又招呼二人吃茶,正準備挑個角落先坐下,卻見李洪騰地站起身來。

他不說話,只將雙手按在宇田肩上,指頭扣得死緊,一面用力將人向後推去,一下子就把宇田推得背靠山牆。然後長臂一鎖,將他整個人牢牢環住,架勢如同天羅地網,怎麼逃也逃不掉了。

宇田顯然被撞疼了,皺著眉,偏又不敢呼痛。

仝則一個外人看著,一時連尷尬都忘了,只覺得適才那動作太猛,不免替宇田覺得後背、脊梁骨生疼,卻不知那單薄的小身板如何承受得住。

「是我對不起你,事情已經定了,沒得更改。」宇田喘息著,哀聲求告,「咱們總算得見一面,坐下來,好好說話不行麼?」

李洪咬著牙擺首,「你沒有對我不起。惠仁,是我無能。不過現在還來得及,我只問你一句,願不願和我走,我會把一切安排好,咱們從這里出發去瓊州,再從南海出南洋去,一直往西走,走到沒人認得出咱們的地方,好不好?」

宇田看他的眼神柔軟得能滴出水,聲音顫抖,一面輕撫他的臉,「沿途會經過那麼多地方,你逃得掉麼?一旦被抓回去,你會失去什麼,你想清楚了麼?」

李洪皺眉,半晌發狠道,「想那麼多干嘛,你就要娶別的女人了,你要結婚了,我可還顧得了那麼多!」

他說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按著宇田的頭猛親了下去。這一吻,純粹是裹挾著暴力,粗糙而彪悍,不惜力不容情,並沒有絲毫愛憐之意,仝則在一旁看著,直覺按這個親法,宇田的嘴怕是都要還給他親腫了的。

宇田想推開他,然而雙方力量對比太懸殊,根本推不動,李洪就像座山似的橫亙在他身前。

仝則見狀,不由又暗暗用了用力,繃緊胳膊上的肌肉,想著自己在力氣上能否和裴謹打個平手,一時又覺得,該默默退出去了,無奈兩個人正在門口擋道,便讓人有了種原地打轉般的煎熬。

突然嘶拉一聲響,是李洪扯壞了宇田的衣裳。眼前晃過一大片白皙的肌膚,仝則登時倒吸一口氣,心道此時再不走,等下就真的沒法再面對這兩個人了。

就幾步路而已,仝則走得是躡手躡腳,門將將推開一條縫,人一溜煙鑽出去,耳邊回蕩的,全是陣陣嗚咽和低低的呻/吟。

直到徹底關上門,他心頭猶自砰砰亂跳,窺見了某種活色生香,留在心底的,則是一種突兀的震顫。宇田面對生離,當有種奮不顧身的獻祭感,李洪卻是無所顧忌的在掠奪,好像末日行將來臨一般,全身心釋放著最後的瘋癲。

「我們還可以在一起,無論你在哪兒,我就追到哪兒,成親也無所謂,你還是我的,我也還是你的……」

李洪咬牙切齒的誓言隔著門板傳出來,聲聲入耳,仝則覺得耳朵變得滾燙,好似熱情也會傳染,還有那種沒有顧慮,不在乎身份、地位、名譽……一切皆可拋的悍然。

人生在世,難得瘋狂,並不是所有人都如同他一樣,處處要給自己設限,處處要求得圓滿,或是斤斤計較,有些人、有些事到底值不值得付出。

在這一刻,仝則心里突然充滿了羨慕,他羨慕屋子里那一對奮不顧身敢于縱情的人,更羨慕他們能擁有,自己從來都不曾擁有過的,孤注一擲的驍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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