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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過之後,李洪先行離去。他面色一沉如水,但比之先前來時,已是多了份無所畏懼的坦然——看樣子,是鐵了心要把婚後偷情進行到底了。

仝則不便多問,進去看時,只見宇田並無絲毫窘態,反而臉色紅潤,煥發著神采。見到他時,便即一笑,「給你添麻煩了,大恩不言謝。總之,我又欠了你一個人情。」

「客氣什麼。」仝則看看一片狼籍的軟榻,心里愈發無奈,委實比當事人還要尷尬,再看看宇田身上被撕破的衣裳,他說,「月兌下來,我給你縫好。」

所以選到這里來私會,宇田真可謂是擅長綢繆,簡直就像預先知曉似的——李洪會如此暴力,扯破他的衣服。

仝則一面飛針走線,宇田一面吃著茶,沉靜地看著他,兩個人良久都沒再說話。

半晌還是仝則耐不住,先問道,「他決定和你一起回去?」

「不知道。他讓我耐心等,我不明白他究竟打什麼主意,也不想再去問了,因為他要我信他。」宇田搖頭,幽幽道,「我信了,就會一直等下去。反正我家里無非是要一個孩子。兄長到現在只有兩個女兒,倘若我能給的了他們要的,那麼也就無所謂其他。反倒是我這個人日後離開了,才能讓所有人皆大歡喜。」

仝則明白他的意思,一國儲君沒有繼承人,只能從宗室里挑選,可這麼一來,宇田將來的身份地位都會變得很微妙,倘若避走他鄉,或許還真是最好的選擇。

「你呢?看見我這樣瘋狂,是不是覺得很可笑?」宇田心情輕松起來,一面解嘲地笑笑,臉上卻露出自豪,「沒關系的,你可以瞧不起我,可我就是不能沒有他。」

仝則看他一眼,笑說沒有,「我不會瞧不起你,倒是很欽佩你們的勇氣,我自己一向最缺乏勇氣。人就是這樣,對于自己沒有的,總會充滿艷羨。」

宇田轉著茶杯直搖頭,「怎麼會,你一向很勇敢,設計千姬那會兒,一個人都敢去冒險。不過到底是為了什麼?我一直都沒有問過你。」

為了什麼?仝則忽然間無言以對。

從前想過多少回的,那些理由,他應該可以說得頭頭是道,然而現在呢,他居然被問住了,有一剎那的迷茫,只覺得有些說不清道不明了。

「是為他麼?」宇田觀察他的神情,輕聲問。

腦子里轟然一響,這指代不明的稱謂,讓仝則的心猛烈地悸動了一下。雖然宇田的話里,連「他」還是「她」都沒說清楚,可仝則還是自然而然地聯想到了裴謹。

「算……算是吧。」仝則抬起頭,舌忝著唇笑了笑,不想再做否認。

宇田連和情人歡好都不避諱他,要是再有所保留,他就真不夠意思了。人這一輩子,總得有幾個能夠敞開來交心的朋友,彼此可以不必時常見面,但只要一方有需要,另一方不說兩肋插刀,也定是會傾力相幫,如此才算沒白活一場。

仝則需要愛人,更需要朋友。對于那種純粹的,沒有利益糾葛的友誼,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渴求過。

「我不確定能為他做多久。」仝則哂了哂,「事情不完全取決于我,不過我相信他,就像你相信成安君那樣。他對我很好,有求必應,許多事情都想到前頭。眼下這里的一切,可以說都是他給我的。」

「你想報恩?」宇田蹙起眉頭,「這念頭要不得。還不如問問你自己的心。感情的事,切記摻雜些別的東西。你們不是有句俗話,叫一夜夫妻百日恩,記住了,這個恩,是說相處過後累積起來的情分,不是什麼知遇之恩,更不是希圖回報的那種恩情。」

頓了頓,他篤定地再道,「而且我猜,他也不需要你存這類報恩的心。」

「我沒有,」仝則認真思量,認真作答,「這個我分得清,喜歡就是喜歡,有興趣才會想方設法得到。好比我中意手里這件靛青色闕腋袍,此時此刻眼楮看到,腦子里就閃現喜歡兩個字,如此簡單而已。」

「那就好,你向來明快,從不糾結,這點最是難得。」宇田夸了半句,眉頭就又擰了起來,「可什麼時候,才能得手呢?」

仝則禁不住仰頭直笑,宇田這人用詞太夸張,要說他因為中文不夠好亂說話,他可是半個字都不信的,分明就是故意為之。

「我倒是想啊,可惜不由我說了算。他要忙的事情太多,我總不能跟成日跟怨女似的,天天等天天盼,望眼欲穿,最後把外頭那面牆哭倒才算完。」

「呸,我瞧你也不是什麼正經好人。」宇田瞥他一眼,調笑起來,臉上立刻泛起嫵媚的生動,笑罷轉而盯著他,極輕地嘆了口氣,「體諒他些,如今他正要成立軍機處,那需要耗費不少精力。軍機處在設在皇城里,美其名曰重要軍情及時匯報給皇帝,可舉凡軍機擬定的機務,只要半數以上成員通過,就是皇帝也推翻不了。說白了,皇上只有權過問,再無處置權。」

「現今那一位,偏又沒什麼根基。不過是時運高,趕上前太子被廢,生讓人給扶了上去。要說治國韜略,卻也未必一點沒有,只是實權、兵權全捏在人家手里。」宇田說完,搖頭喟嘆,「但這樣的矛盾遲早要爆發,侯爺是少壯派不假,但朝廷現如今可還有不少專門搗亂的老家伙。大燕有一年多沒用兵,開支可還擺在那里。不打仗,大商人靠什麼借款給朝廷,靠什麼來發橫財,一個個只都眼巴巴盯著呢。還有些不死心的,就說我那母國,將來遲早會和大燕有一戰。」

仝則面色沉下來,「你肯定麼?就不能先行阻止?戰爭牽扯太多人命,大多時候不過是為幾個強人爭權奪利,能避免,還是盡量避免的好。」

「這話是不錯,可樹欲靜而風不止。就好比你為他做事,卻不知還有多少人,甘願為類似千姬那樣的野心家做事。這些人散落在京都上層人士身邊,時刻都想要搞點子麻煩出來。借著君臣之間生嫌隙,正好下一盤棋,擾亂朝堂。皇權和軍權博弈,不正是眼下最好的突破口。」

仝則對時局不算了解,大多只是道听途說,有些來自于客人間的閑談,有些則來自游恆吹牛時的闊論,只有極少部分,才是裴謹講述給他听的。

宇田話里涉及了危險因素,他心里有擔憂,卻沒有害怕。本就是一無所有的人,此刻不管願不願意,他都得承認,他和裴謹是坐在一條船上的。

拋開那些恩義不提,他這一刻關心的,只是自己能為裴謹做點什麼。最好要比裴謹預期的多,還要比裴謹能想象到的更多。

——那將會是他送裴謹的一份承諾,或者說,是情感上言行合一的表白。

如是思量,仝則下意識抖了抖手上的衣服,不防自內兜中掉出來一張畫像,畫紙是展開的,落在了他腳下。

仝則拾起來,隨即便看清楚了,那是一張素描全身相。紙上繪著一個年輕男人,約莫二十七八歲模樣,身材頎長,容貌清和,唇上留著修剪得體的小胡子。身上雖穿著直裰,但一眼看上去,還是不大像傳統的中國人。

宇田當然不至于私藏別的男人畫像,仝則直覺,這里頭一定會有故事。

果然宇田瞟著畫中男人,娓娓道,「這人名叫金悅,父親是日本人,母親是朝鮮人。明面上的國籍也是朝鮮,實則卻在為日本幕府做事。他身份是商人,買賣做得大,有貿易,也有自己的船隊。做香料、瓷器、茶葉、煙土買賣,還兼有當鋪和票號,更經營有綢緞莊,專進西洋人喜歡的花色,好多洋人都願意從他那兒進貨,算是這一二年間京都生意場上的後起新秀。」

仝則唔了一聲,這人的經歷不難想象,听上去和自己做的事差不多,他問,「金悅為幕府做事,是借做生意收集京都情報?所以混跡在官場人家和權貴之間,是不是?」

見宇田點頭,仝則繼續問,「我是否可以認為,這人對三爺有威脅,說不準,將來還會借機策反朝中有貳心之人。」

宇田再頷首,低下頭,露出一記苦笑,「我也才查到一點點,剛要著手了解,就被勒令回國去,這條線暫時就這麼斷了。但我肯定,金悅手里一定有些不可告人的交易,據目前查到的,他前些日子才勾搭上前太子黨的核心成員,現任戶部左侍郎嚴淼,就是為開礦權。此人一直盯著西北、遼東幾處大礦,而一旦讓他開鑿出來,你知道,會意味著什麼?」

不等仝則回應,他一字一字道,「那些全是戰略儲備物資,可以用來鍛造蒸汽機船,蒸汽鋼甲,蒸汽動力的槍炮,所有這些全是幕府一系夢寐以求的東西。」

他說一句,仝則眉峰就聚攏一下,「如此具威脅的一個人,為什麼不能先行安個罪名查抄,三爺不會不知道此人的存在。」

宇田搖頭,解釋道,「侯爺未必不清楚,可卻不能即刻撕破臉。金悅是朝鮮人,要知道大燕才剛和朝鮮簽訂條約,保證他們的商人、商隊在大燕境內享有諸多便利,總不能才簽字就打臉。總之沒有明證,不好辦他,且他這個人做事實在謹慎得很。」

仝則默然,半晌忽問,「你剛才說,他也做絲綢布料生意?」

宇田點點頭,旋即卻抓住了他的手腕,「你是不是想以進貨的名義去接觸他?我實話告訴你,這件事有風險,金悅這人,傳聞喜好南風,卻又極挑剔,等閑人入不得他的眼。但,如果是你的話……」

他糾結半日,才咬著唇道,「我不好說。」

胸口一陣堵得慌,果然江湖風波處處惡。然則這個不是重點,仝則回過神,接茬問,「朝廷不是有條例,不許外人插手礦山礦業,從來沒听說能賣給外國人。這里頭有什麼貓膩?」

宇田收回手,贊許地看他一眼,「所以才要走戶部的路子,當然不是以他自己的名義。那些礦產分散著,都記在不相干人名下。我知道其中有三戶和軍中有牽涉。現在不好說,等事發那天就會惹出麻煩,只怕要把侯爺扯進來,以他治軍不嚴、軍中貪腐為由來做筏子。」

既然如此,仝則就更義不容辭,「有沒有辦法,能幫我盡快接洽上這個人?」

宇田深深看他,很快明白他並非說著玩,斟酌良久,才點頭道,「他很少和日本人來往,不過李洪那里,他時常會拜訪。要不是他對李洪恭敬有加,我還不會注意到他。既然你決定了,我會盡快安排。侯爺那里不必說,我自然也會叫李洪務必保證你的安全。」

宇田答應出馬,李洪一則看中他的面子,二則也是記下了仝則提供場地的情分,于是很快便湊了個酒局。席間仝則第一次見到了,那個和他有著一樣隱秘「間諜」身份的商人金悅。

此人和畫像中一樣精神,衣著發飾一絲不苟,待人接物謙和儒雅。听聞仝則想要進一批貨,當即和氣地套近乎,「早就听聞佟爺生意做得大,鄙人一直很想拜會,今日有幸得見,實乃鄙人之福。應當要設宴邀請佟爺的,不如改日,先請您去綢緞行看看,鄙人親自作陪,希望能令佟爺滿意。」

「金先生太客氣了。」仝則含笑應道,一面留心觀察。金悅看他的眼神里,的確會透出一種,只有同類方能敏銳覺察出的興味。

在今日赴宴前,仝則的確悉心裝扮過一番。他穿茶綠色織金羅曳撒,好在民間藏富已久,朝廷管得稀松,做如斯打扮亦不算逾矩。只那樣含蓄的顏色,配上他明朗的眉目,一眼望去格外清爽,純銀色的腰帶勾勒出挺秀的身材,說一句玉樹臨風,自是一點不為過。

而他說話時,一直微微側頭,微微上揚著唇角,眼神專注,只在極偶爾的時候,會流轉出半輕佻半含笑的一抹風情。仝則很清楚,自己做這種表情時最為招人,只是一邊做著,一邊有些惋惜地在想,于裴謹面前,他都還沒怎麼用過這類引誘人的手段。

金悅是個中老手,面對仝則時,對方散發的魅力即刻讓他變得敏感,眼神愈發銳利起來。他看著面前含著淺笑的年輕人,那通身的氣度仿佛充滿矛盾,是介乎于男人和少年之間的,漂亮、爽朗、精明,卻又很沉穩,如同靜水深流。而雙眸中又有光華肆虐,既溫柔旖旎,又鋒利俏皮。

年紀輕輕能有這番成就,當然不會是個簡單的人物。不過他金悅歷來喜歡的,偏巧就是這種復雜難測和不可捉模感。

一場相逢,兩個人便即約定,三日後由金悅親自接仝則去他店里挑選貨色,跟著又愉快交談許久,方才結束了這一晚的酒局。仝則酒量不差,只是廝混了好幾個時辰,身上難免沾染不少酒色之氣,一路之上,自己聞著都覺得不大舒服。

回到家,正準備先洗個澡,不想才一推門就看見裴謹站在他面前。一對劍眉上,氤氳著兩抹郁色,眼底還涌動有一股子攝人的煞氣。

「從哪兒回來?」裴謹一步步走近,聲音低沉,隱隱含著慍怒,「方才見過些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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