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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謹將仝則送到家,既沒進門也沒下車。見天快亮了,仝則知道這位夜游神另有大事要做,也就沒和他虛客氣。輕手輕腳模進屋,卸去臉上妝,藏好那身女人衣裳,結果倒在床上不到片刻,人就睡死了過去。

睜眼時,見游恆正氣定神閑坐在對面的椅子上喝茶,他迷迷滂滂地掃了一眼,心道這廝八成也學會了裴謹不睡覺的特殊技能。

一骨碌爬起來,仝則問,「什麼時候回來的,沒被外邊那二位發現?」

游恆臉上表情夸張不做作,顯然寫著小瞧老子幾個大字,「放心,嚇著誰也不能嚇著小敏姑娘,我心里有數。」

仝則挑了挑眉,還有點鬧不清小敏姑娘這種不倫不類的稱謂是怎麼回事,游恆那頭卻已皺開了眉,「也不問問哥哥我遭遇危險沒,你小子,是真沒良心……」

廢話,您老都好端端坐在這兒了,還問個茄子。

仝則只關心實務,「那車東西呢,是奪回來,還是被他們收繳了?」

游恆立時得意一笑,「都不是,炸了個漫天開花。西山附近的人全听見響兒了。不過是在那幫小鬼子把兩撥人都引開之後,卻也沒什麼死傷,那批貨原本就是繳來的,泡了水用不大成,況且也不方便真拿出去做證物。」

原來他所謂去善後,就是干了這麼一樁大事,仝則好奇地追了一句,「那太子呢?」

游恆眼神倏地一跳,「那位比較倒霉,混戰的時候從馬上栽下來,馬蹄子踏在小腿上,怕是休養好今後也難正常走道了。」

太子竟然會墮馬,仝則覺得不大對,斟酌一刻,直截了當地問,「所以,這個才是你回去的目的?」

游恆被他問得滯了下,不過就那麼一下,仝則當即明白過來,不等他回答,已笑著擺手,「不用跟我說了,三爺自有安排,不該我知道的,我還是不打听的好。」

然則他心里明鏡兒,歷朝歷代,從沒听說過身有殘疾者還能做儲君的,裴謹不光要嫁禍,更把人弄殘,分明是要徹底斷送太子前程。混戰?既有那麼多人護持,何至于的?想到這里,他不由真心感激起裴謹,尚能在紛亂中把他給摘出來。而太子已然前途盡毀,只是經此一役,反倒被襯托得像個十足情痴了。

而對于裴謹的狠,仝則打這一刻起,算是有了些新認識。

再想想他似乎有意不叫自己知道得太細,仝則便覺得此人有些多慮,事後他正經琢磨過,倘若易地而處,為永絕後患,他多半也會和裴謹一樣出此「下策」。

又隔了幾日,京都的局勢便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太子腿疾宣告醫治無效,往後要靠拄拐行走的消息不脛而走,飛快地傳遍大街小巷。深宮中老邁的皇帝聞得此事,幾乎垂死病中驚坐起,再听過內閣詳述來龍去脈,震驚得又差點再度昏厥過去。

正月十五剛過,一紙詔書下,廢黜了大燕儲君,其後在沒什麼爭議的祥和氛圍中,皇帝改立他的嫡次子趙王為皇太子。

又過了幾日,傳出千姬被遣返回國,當然用的理由很冠冕堂皇,只說其母幕府御台所來信表達思念,十分想要她歸國省親。

所謂省親,知情人士皆心知肚明,千姬此行定然是有去無回的了。

**、朝堂變動雖惹得京都上流人士議論紛紛,然而很快也就被接踵而來的上巳、花朝等佳節沖得風流雲散,日子依然照舊,富商巨賈們最是嗅覺敏銳,立馬掉轉風向,預測未來大燕朝堂格局,其後紛紛走起新任兵部尚書兼太子少保,承恩侯裴謹的路子,裴府門前鎮日車水馬龍,一時風頭無兩。

照道理說,裴謹現下已可以公開來仝則店里,不過礙于公務繁忙,他到訪的頻次其實還沒有宇田親王來得勤。

有日子沒見,宇田惠仁風采更勝從前,他不諱言是因為千姬離開京都,他心里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因為心情舒泰,更拉著仝則好一番絮叨,「那天侯爺傳信給我,說務必要保證那個穿和服之人的安全,我還猜了好久,究竟是什麼人。不怕你笑,我當時真以為是侯爺哪位心上人假扮,後來才曉得是你!既然說開了也就沒什麼好瞞著,我先交代就是,那些武士全是我的人,對付千姬,侯爺和我早有共識,倒是你,明明和我是一伙的,卻也瞞得這麼滴水不漏。」

仝則盡量忽略他話里譴責自己不夠朋友的意思,笑著打岔道,「沒得三爺批準我哪兒敢亂說,不過是手底下辦差的罷了。哦對了,我才新進了些和氏點心,請你嘗嘗味道如何,就當是我向你賠罪。」

說著命人端出吃食,兩人品著綠茶就些各色果子味兒的羊羹,說起這東西還是中國人原創,不過大和民族擅長繼承發揚,在口味上略作改動,弄得清淡一些,吃起來便不似京都點心鋪子出產的,兩口下去能把人膩得說不出話。

宇田並不想放過他,接茬半開玩笑道,「你也不必和我鬧虛文,侯爺捎給我的信,我可還記得清清楚楚,措辭是鄭重的了不得,什麼務必、什麼切切,總之一定要保證車里毫發無傷,可見你在他心里已是極重要的人物了。」

仝則還是謙虛了兩句,「不敢當,那是三爺仁厚。」嘴上客套著,舌尖心上卻好像嘗到一絲似甜非甜的滋味,猶是不免疑心起來,大約是方才羊羹吃多了的緣故。

宇田消遣過他,轉而感慨道,「太子可惜了,丟了位子自然賴他自己,可一輩子落殘疾,卻是難捱。如今他人被圈禁在西山行宮里,只等他的王府建好再挪回內城,只是日後,怕是再難出得來了。」

先是痛失所愛,之後又從雲端上跌落下來,最後落得個終身殘廢,就算不被軟禁,恐怕連他自己也不願意再露面了。

宇田又說,「侯爺現在炙手可熱,不光是三軍統帥,新任兵書,半個大燕的虎符也都捏在他手里,將來太子登基,里里外外自有侯爺坐鎮,希望屆時日本海、朝鮮半島都能順勢沾光,有個幾十年安穩發展。」

仝則點頭附和,「三爺掌著兵權,自然會兼顧大燕周邊的和平。」

「眼下他又在洛陽和漢陽建了兩座兵工廠,又啟錨了三艘搭載魚雷的戰艦。」宇田興致勃勃道,「日前才簽署協議,賣了兩艘巡洋艦給我們,又賣了一批輜重給朝鮮,里外里為朝廷賺了不下百萬兩。先前戶部還有人反對他擴充軍備,這會兒一個個全閉嘴了。更有人見好就撲上來,多少商人都在找侯爺談借貸的事,全被他推了,只說近期會休養生息,不過明眼人都知道,大燕是要調整戰略了。就只是外頭那幫西洋人還不死心罷了。

抿口茶,他繼續說,「外頭有人稱頌,大燕一百年才出一個裴謹,要我說這話不虛。再說個笑話給你听,現如今黑市上炒侯爺的人頭,已不下萬兩黃金了,只是誰又有這個膽子。」

這話他當奇聞逸事說著玩,仝則卻听得眉峰驟聚,「真有人要害他?是英國佬兒還是千姬留下的人,不是說她有一批死士,這回都撤干淨了嗎?」

看他緊張兮兮,宇田抿嘴莞爾,「總算有點忠心護主的意思了。」笑過才安撫他說,「侯爺是什麼人,整個大燕的鐵騎、高手盡在他麾下,你以為真有人能隨隨便便近得他身?我說笑話給你听罷了,你還當真。不妨再告訴你,連鄙人這顆項上人頭還值大幾千兩呢。這話你也信?」

說完毫不顧忌地暢快一笑,弄得仝則也覺得是自己過于蟹蟹蟄蟄了。

其實打從那晚裴謹和他說過似表白又似引誘的一番話,兩個人之間,至少他自己是決定放下襟懷,做到面子上務必要過得去。這些日子他細細整理過銀票,預備先把錢還上,以便將來彼此相對能有些底氣。

可銀票兌好了,他卻又猶豫了——倘若真兩清,接下來裴謹再有要求,他又該拿什麼來應對?

一想到這個,他就覺得兩邊太陽穴錚錚發緊。

仝則為人,正經該說是外表細致內里粗糙,特別是涉及自身那點事,通常能大而化之粗到沒邊。

這點特性,大抵也和他成長經歷有關,上輩子他是在親人慢待下長大,這種環境里,不會察言觀色固然不行,太在意別人所思所想一樣自討苦吃——沒人開解情緒,做人還一味敏感,遲早要生抑郁。

所以一直以來,仝則都沒太去想裴謹對他究竟懷有怎樣的心思,多少也有逃避的成分。男人這類動物,說到底都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沒到事發那天,無論如何不會未雨綢繆,在處理感情上尤其如此。

他不提去見裴謹的話,每天卻又在或擔心、或期盼、或躊躇的小情緒里自我熬煎,幸虧裴謹有大事要忙顧不上他,兩下里不相見,方才省卻後續諸多煩惱。

可剛剛加速的心跳,實在是再明確不過的證據,他驚覺自己對裴謹安危的擔憂已超乎想象。急忙又寬慰自己,出于對朋友關懷也沒什麼大不了。

宇田見他半天不言語,也不覺有異,只笑道,「想什麼那麼出神,我正要做兩件春裝來穿,還約了個朋友來你這兒談點事情,那人和我極熟,一會兒我自己帶他走走看看,順帶幫你做個活招牌。」

那敢情好,仝則笑著道謝,腦子還沒轉過彎,等見了他那位朋友,方才恍然大悟。原來宇田賊不走空,借他的地方來約見自己的老情人,那位成安君李洪。

李洪對做衣服沒什麼興趣,隨便敷衍兩句,目不轉晴只盯著宇田看,那眼神像是鷹隼見了走兔,一望過後便再也挪不開。

仝則見狀,當即尋了個幽僻的房間,讓那兩個人自行暢談去,又囑咐兩個小伙計把眼楮耳朵閉起,嘴巴封緊,無論發生什麼,一概只裝看不見听不見。

後半天前頭陸續來了客人,他自去招呼,等收了幾個訂單忙活完,眼見著游恆從樓上一溜小跑下來,臉上的表情堪稱五光十色,走到櫃上破天荒尋了面鏡子,揪著耳朵照起個沒完。

仝則心情正好,懷著促狹笑看熱鬧,「後頭有挖耳勺,尊耳是被堵失聰了?還是不小心生了幾個疥瘡?」

他沒說痔瘡,自覺已算是留了口德。

游恆一臉衰相,摩挲了好一會兒,扭過頭憂心忡忡問,「看了不該看的要長針眼,听了不該听的,耳朵里不會也生什麼東西吧?」

仝則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你听見什麼了,莫非隔壁院子里,公京巴兒又對著母的耍流氓了?」

游恆呸了一聲,「是倆公的,還是大活人,簡直……簡直就是活春/宮,要說老子這純情的耳朵,生生被玷污了……」

仝則先是一愣,隨後想到樓上那二位,忙笑著打岔,末了還是叮囑了句,「听過就忘吧,也是對苦命鴛鴦,往後見了臉上別帶出幌子,那位親王還是三爺用的著的人。」

「這個我當然懂,」游恆苦著臉哀嘆,「就只可憐我一個黃花大少,早起沒看黃歷,要說沒事上什麼二樓……」

一句話沒完,他忽然收住聲,瞳孔都放大了,仝則順著他目光看去,見仝敏俏生生站在門口,含笑看著他們這邊,手里還捧著一件疊好的藏青色長衫。

「哥,」仝敏這一聲叫得痛快,「游大哥,」這一聲更脆亮,猶帶著一點點婉轉。

「前兒你不是說起鋪子里忙,我哥也沒空給你們做件衣裳,眼看著要開春了,我做了件薄衫,你要不嫌棄先拿去穿,就當是多謝你上回幫我趕走那群混混。」

眼見著黃花大少整個人都傻了,仝敏越發大方地笑道,「不去試試麼,要有不合身的地方告訴我,我現去改還來得及。」

身邊現放著個裁縫,她還要親手改,可見這誠意有多足了。

仝則推了推旁邊呆滯的人,笑出了滿身的瑟,「看來我也得小心了,這麼下去,不定哪天也是要長針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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