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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如煙全都忍著,日無所喜,夜無所憂。沉默的看著這些比丘、居士、香客、沙彌,看他們發下的大善願、以及心底纏綿苦痛。最高潔的志向與最卑賤的罪惡往往糾纏在一起,她冷眼看著,全部尊重而疏離。

有兩人為了如煙,坦白自己心中動了yin戒,請求接受責罰的時候,方丈終于把她叫去,一席話之後,對他人道︰「難得這孩子雖然滿身惡業,心中竟無邪欲。」他人問︰「那末,是個有佛緣的?」方丈卻道︰「也未必,一塊無欲念的石頭,和一個有喜怒的國王,你能說佛更願意與哪個結緣呢?」

(咄,無心石,有欲王,汝意佛將以此非彼兮?抑或以彼非此?)這人悚然合掌,下去慢慢參悟,如煙听著,心里也滋生敬意,但並不曾起什麼波瀾。

方丈身邊有兩個子弟,也是年少俊秀的,不一定有什麼男色的勾當,但長成&lt這樣,與施主們打起交道來格外佔便宜是真的。雲涼寺雖是清修之地,但要維持香火、應付里里外外的開銷,實在也不能太清了,能幫忙應酬的弟子自然討喜,因此如煙早知道方丈舍不得逐她出去。然而她的野心超出了這小小一寺里的與煩惱,所以按普通人的觀點看起來,她太過冷靜無情,這是有點可怕的,因此方丈暫時不敢用她,卻要將她再試煉觀察一番。

他叫如煙去抄經,蟲子在窗外鳴叫,施主們發願心助辦的檀香于案前裊裊,墨汁里調著淡薄的金粉。「抄經,不但為發願的施主積功德,對你也有益。佛祖的慈悲,你要細細體會。」方丈語重心長道。

她也願意人間有大慈悲,但是這樣有人出錢、有人出力,像市場小販一樣按斤論兩算出來的功德,真的就可以成為救贖嗎?如煙垂頭不語。佛祖……大約佛祖還是好的,只是世人求不到了罷。

到得秋聲漸漸唱黃梧井的時候,寺里熱鬧起來,說是有施主發願心,要為寺里大大小小每一位師傅做一身僧服,所以主事的和尚問大家要尺寸呢。

如煙聞說這個,把旁的不論,先問著︰「哪位府上的願心啊?」

回答是︰東城李府,聞說他們家少女乃女乃剛生產了個大胖小子,所以做善事來祈福。

如煙點點頭,便不言語。幾日後,李斗親自來寺里舍僧服,並燒香祈願,如煙擱下筆,向同寺人說了聲,出邊門往卷雲台上誦經去。

山巒連綿,在一片綠意中聳起個峰頂來,卻是光禿禿的大石頭,周圍略攔了兩道欄桿,便叫做卷雲台了。有人說這里山風太勁,將泥土種子都吹盡,故而只有石骨、無有植被;有人卻說是前代聖人在此處歸天,憂國之淚沖減了峰頭,單留下石骨為他忠心的紀念。

如煙盤膝在那兒坐下,任山風獵獵吹動她的僧衣,面對著深谷與雲霧,神情平靜。

移時,有腳步上來,听足音,此人身軀不甚沉重,快爬到台上時,喘息聲就可觀得很了。

如煙莞爾一笑︰李斗這個家伙,身體還是真差。

她回過頭去,他不敢置信的叫一聲︰「如煙?」

如煙點頭。

他看著如煙。她粗布僧袍,頭顱是新剃的,碧青;渾身上下比起任何小沙彌來都不曾多了半分裝飾,然而真正的美麗是掩不住的,玉包在粗布中依然是玉,比起黃金瓔珞裝點的時候,倒更顯出玉石的本色來;不知是因為吃素、還是山里風水好,她的皮膚也見得比從前光致,從前那些莫名其妙發出來的東西,說消也就消了,略余一兩個紅點,配著她眉眼間淡淡笑容,還是美。

李斗一時有點呆了︰「我該叫你如煙,還是師父呢?」﹝注1﹞如煙眉眼一彎︰「取笑罷!我哪里配稱為師父呢?」

他也笑了,便問︰「適才你在念什麼?」

她啟唇念于他听︰「佛不思議離分別,了相十亡無所有,為世廣開清淨道。」﹝注2﹞李斗「呵「一聲問︰」你已經開悟了嗎?」。

如煙笑答道︰「哪里能夠!要真悟時,得魚而忘笙,嘴里也不必念了。」

李斗問︰「那你到這兒來,到底是做什麼?」如煙笑吟吟答道︰「避世啊。」

李斗露出悲涼神色,低道︰「世間的事……確實又發生了一些。避過也好。」

如煙收斂笑容︰「又出了什麼事?」

他告訴如煙,王太子端掉了一處私種煙草的山頭,補種下糧食,但今年氣候不好,各處都歉收,糧庫仍然吃緊,宋家出力與中原協商,買了一批糧食救急,但葉締對協約中一些條文大大不滿,上表反對,葉宋白仙規勸無果、一氣之下卷鋪蓋回了娘家,但也有人說是葉忍受不了蘇鐵的存在,才與夫婿鬧翻的,總之沸沸騰騰,從朝里到民間都不太平。

此外,紋月問斬了。

她手腳不干淨,偷了瑞香的東西,瑞香吵出來,紫宛責罰了她,她那幾天都沒說什麼,幾天後宋家來訪,她竟然暴起擊傷紫宛、刺中宋二老爺,差點要了他的命!在場人統統作證,那刀子是沖著宋二老爺心口去的,殺氣騰騰。官府審訊紋月,她只道自己當時不知為何就是想殺人,打死沒有第二句話,官府正在那兒頭疼,有人前來自首,說紋月的案子實是為了她。此人身著姑子的衣服,但纓帶剪得碎了些,道冠垂得較低,壓著白花白葉,是出身不干淨的女人投身做姑子需做的打扮,問下來,果然是青樓出身,原來花名叫做田菁,束發修道後,得個道號是致真。觀主錯將她花名當作本來姓字,錄為田致真﹝注3﹞,她也不分駁,當下堂上便問道︰道人田致真,你說人犯為你而犯案,其中是何道理?

田菁叩頭回道︰罪女修道之前,淪在風塵,曾對一男子眷眷痴念,最後終是無緣,又兼一些人世無奈,這才投入道門。婢女紋月,曾貼身侍奉我,情同,因罪女在這件事上並未與她多言,她只當是有人負我,後來不知為何,大約是認定了這人是宋大人,所以做出這等事,卻不肯說緣委,只怕月兌累罪女。罪女得知此案,心知必是為罪女而起無疑,因此前來投案,只求諸位大人歸罪在罪女一人,卻念紋月痴心,將她從寬發落。說罷,叩頭至出血。

眾官員面面相覷,將紋月重新提上堂,問她是不是為了舊主子才行凶;至于行竊自污聲名、且擊傷了紫宛,是不是想讓別人以為她因竊生恨、發狂傷人,從而不連累主子?紋月不承認,也是死命叩首,血至濡階。

官員們問不準口供,只好在旁人這里細細查訪,宋二老爺曾與田菁走得較近是實,他幾天前接痰的一塊帕子,還是田菁繡了送他的;而紋月之愚忠,也是出了名。因此訪下來,田菁的交代倒大致可信,就依此定了案情,但法條該怎麼用,卻起了很大爭議。以田菁來說,有人認為事情都因她而起,她又是個主子,該為婢子的行為責,故當為主犯,以明春秋大義;有人則以為她既未動手、也不曾起犯意,而且主動前來自首,不可責之以苛,否則有失寬仁政義。以紋月來說,有人道她以婢子之卑、為區區細故竟敢執刃行刺國家要人,罪不容赦,且堅不吐實,大是可惡,當判「具五刑」,午時三刻斬首,以敬效尤;有人則憐她行事全為「忠」之一字,就連投案後堅不吐實,也是為著護主,所謂「忠孝大義」為國家堅實之本,忠孝之人也萬萬不可輕易磨折了才是,不但不可斬首,反而要加以褒獎。

這般爭執下去,人人引經據典,小小一個案件成了為政理念之爭,朝廷人人側目,但這明明是刑部的案子,禮部尚書葉締居然不辭辛勞也上了本折子,道是︰婢僕為主人所有,當服從主人、以主人的意願為自己意願,而主人也應照顧婢僕、並為他們的行為負責,這是乾坤的道理,因此,認為女妓田菁應為其婢紋月的行為負責的論點,很合乎大道。但應注意到︰田菁被其主人賣出青樓,交由另一主人時,已由這更高一階主人的意願解除了其與其婢之間的主僕關系,田菁作為一項干淨的契約對象,已轉入另一個家庭、承擔另一種責任,如果說紋月與她仍有關系,這對後一個主人是不公平的,也會造成社會的混亂。何況,田菁後來皈入道門,得號「致真」,持戒謹慎,與紅塵斷了聯系。我國敬天禮神,若官府強行將人間的關系再加于道觀中的人,對神是一種不敬。然而,其出家前的行為確有不當之處,才引發後來紋月的惡行,這在人間禮法上是一種罪、在神的面前也是一種業。正是為此,道人田致真才覺得自己有義務前來自首,也正是為此,我刑部衙門有義務建言其觀監督田致真苦修贖業,如道觀怠于此職責,我禮部衙門有理由懷疑該觀對神犯下失禮懈怠的行為,並將進一步與其交涉。至于婢女紋月,無故擊傷其女主紫宛,並心懷殺意刺傷國家三品功名之臣、侯爵府子弟宋懷,其罪昭然,當為自己行為付出代價,但念其犯案不為自身,只為其主,雖然對‘忠’之一字理解有偏差、行為愚莽、不足為訓,故不宜加褒獎,但仍有‘忠’字在,可殺之,不可辱之,當判一刀斬首之刑,且時辰宜定在午時,而非午時三刻。因午時三刻為陽氣最盛時,此刻處斬者魂魄消滅、不再入輪回,非大奸大惡之人不處此罰。念其一念之忠,準其以身償罪,余者不妨恕之也。至于三品功名宋懷,因一己之故,使得家人不安、祖宗忐忑,雖于刑典無辜,于家禮卻分明有罪,俟其養好肌體後,當命入祖廟懺悔思過。雲雲。

——————————————————————————————注︰

1︰師父︰對和尚、尼姑、道士的尊稱。

2︰「佛不思議離分別,了相十方無所有,為世廣開清淨道,如是淨眼能觀見。」出自《華嚴經》。

3︰田菁是一種花的名字,如同「薔薇」、「芍藥」一般,這頭一個字並不是姓。觀主不諳花譜,誤當「田」即田姓,田菁本來對身世不欲多說,正好將錯就錯。

——————————————————————————————本文乃是「調笑工作室」榮譽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開列如下︰

綺白《酒醉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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