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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本子遞上去,王特意召他到面前,道︰「宋二可是你的二叔!」葉締答︰「是。」「那你放了那個**,又判那婢子午時斬首、不加褒獎,不怕一些人說你對青樓女子高抬貴手,另一些人卻說你犧牲弱小丫頭為你親眷復仇?」葉締跪得直挺挺的,道︰「臣只知,理之所至,內不避親,外不避仇!」王看了他半晌,大笑,揮手讓他下去,還對旁人道︰「這個硬腦殼兒。」旁邊的史官趕緊記下來︰賢君直臣,其樂融融。

——「現在是秋天,紋月已經斬了。」李斗對如煙道。﹝注1﹞如煙默然良久,道︰「現在媽媽那邊怎麼樣?」

「還好,盤子小一點,不過還撐得下去。」李斗道。

「那末,還有人找我嗎?」。如煙問。

「當然!」李斗笑了笑,「我看他們明里暗里快把京城一片土都翻了過來,心里也疑惑︰人能到哪里去呢?細想想你的賭約,我略有點譜,你不要做她說的那種女人,那末差得最遠的,大抵就是和尚。連Lang子和狀元都太俗點兒。」

媽媽把賭約都告訴他了呵。如煙抿嘴道︰「星爺這樣聰敏,自然早猜得了,怎麼現在才找來?」

李斗看著如煙。他胖了一點,目光沒有從前那麼鋒利,但是奇怪,反而亮了起來,就像大白天嘩嘩啦啦的陽光無可奈何黯下去,爐灶里煤球一點紅光反而見得亮了,溫溫文文沒有聲音的,暖著,叫人心里沒來由靜出一片,並不特別歡喜,但到底暖著。

他道︰「我不知道,你希不希望別人找到。猶豫很久,用這種最不會引起別人注意的方式,才來找你。」

呵這樣細心體貼。

「你以後怎麼打算呢?」他問。

如煙笑笑︰「折枝松枝給我好嗎?」。

這座山頭都是松樹,沒幾棵雜木,黑樹干上一簇簇綠松針,綠得凜冽的樣子。

他去折了一枝來,不粗,一臂那麼長。如煙把雜枝與針葉摘進深谷,回身向他,笑道︰「劍舞。」

她起舞。

她依然是一個穿著僧袍的孩子,手里的松枝依然是松枝,風依然吹著灰白的石崖。

但她起舞時,這一切便都是舞。松枝也成了劍。就像在李斗的眼中,他見過所有持劍而舞的女子,手中之物反而同時都化為了松枝。

(有一個神說,要有光,于是世界就有了光。)(只有純粹的宗教和純粹的藝術,可以這樣超越時空。)寺中人們都聚攏來,張著嘴巴、瞪著眼楮看如煙,像看見路上的石子,驟然間成了燦爛的舍利。

直到她雙臂舞完收式而垂落,重新成了個安靜的孩子,觀者沒有一人能發出聲音,是李斗先叫起來︰「拿酒,拿筆紙!」

書僮知道他的臭毛病,隨身是帶著酒壺、墨條、硯台的,一听吩咐,忙把酒先遞,邊催和尚們︰「拿水、筆和紙來!」有的和尚跑開,有的和尚留在原地。如煙看見真性的眼楮。目光相交,只有一瞬。他回過頭,走開,卻不是回寺里的,竟是往山下去,身上什麼都沒帶,僧袖一前一後的擺動,鼓著風,帶點兒瀟灑的意思。那時候她知道,他決定離寺而去,再不回頭。

從這一天起他在行走中尋找他的佛。若干年後,有人會把他當作一個傳奇。而現在,他的離去除了一個孩子外再沒有任何人留意。如煙的唇角只是輕輕勾了一下。李斗「咕咚咚」灌下一肚子酒,等不及紙筆了,拿著壺「嘩」往硯台倒下半硯酒水,叫書童就著研出墨來,李斗解腰帶蘸了,「唰唰唰」于石地上寫下去,墨飛龍蛇,略不加點,書童不停的研,勉強算趕上李斗的速度。「這樣發瘋,是要出事的喲。」他想著,心跳得很慌,看他少爺寫的是︰「碧血當年卷雲去,長天至今不肯回。屏簇芳圍人世遠,可憐石骨凍成灰……」一路下去,卻是長歌。

直待最後一畫勾完,李斗坐在石階上喘氣,寺中人方將紙筆取得,李斗不理,只管再問酒來喝,如煙手攏在袖子里,一步步走到他身後,稽禮道︰「想來的人,就請他們來罷。」李斗垂著眼楮只道︰「嗯。」如煙回眸去看他的字跡,正見到一句︰「忽然劍氣摧肝膽,雪滿梵天未著身。」﹝注2﹞他這首《劍器行》,後來,傳唱了很久。

媽媽來見如煙時,臉色比從前更疲倦一點,唇角居然還是笑著的,眼神里帶點惡毒又無謂的意思︰「你贏了。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如煙沉靜的為她沏茶,完全用和尚的姿勢︰「怎麼說我贏了呢?」

「還要我解釋嗎?」。媽媽笑得更有滋味,「因為你證明了自己能做個和尚,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估計不足,便是輸了。還用問?」

「不。」如煙溫和道,「只有利害相爭時,才分出輸贏。我到現在才發現,我的道路不止一條。拘于任何一條,未必是贏。而媽媽你只愛看這人間的游戲,如今戲沒有完,抖出叫人意外的包袱來,媽媽你真應覺得興味才是,又怎麼是輸?」

媽媽抬眸看她,眼神里終于流露出不客氣的歡喜︰「那你打算走回頭路不?」

(多麼無情。這是看客的歡喜呢!)如煙把沏好的茶奉她︰「蘇先生曾經教我手談。」

「哦?」媽媽吹了吹茶葉子。

「我舉棋不定,她問我怎麼了,我說,我算不到她第四步該怎麼走。她回答說︰‘哦,可是我連你第二步會怎麼走都不能確定。’而那一局,她依然贏了我。」如煙道。

媽媽笑笑︰「蘇鐵打得一手好棋勢。」

如煙點頭︰「所以,我跟他走。」

伯巍來接如煙時,興奮得把她舉到空中,看半晌,才緊緊摟到懷里︰「不準再亂跑!」喉嚨有點哽著。

如煙笑。

「至少告訴我一聲人在哪!」他繼續抱怨。

如煙還是笑,頭埋在他頸窩里︰「說不定你找不到我,反而好。」

「胡說!」他道,模著她的頭,「剃這麼難看的光頭.還要胡說!」

這麼凶,大概,是真的愛她吧?

她希望他能有個好結局。命運如果不讓她回到他身邊,也許是好事。但勢已至此……

「我想帶個丫頭走。」如煙對他說。

粉頭鋪子里是沒有日夜的,變質花粉、下水溝的氣味、陳年汗漬和人肉的顏色、唏哩呼嚕的聲音、一兩枚尖嗓子,永世混在一起。客人什麼時候想進來、也就進來了,想點哪一個、就點哪一個。略有些差池,管事的過來揪著粉頭就是一頓打,她們不是人,只是作為「女人」的存在,身上幾乎沒有年齡的差別,十歲、二十歲、四十歲,衰老得飛快,臉上掛著畏縮和貪婪的笑,在棍子落下來的第一瞬間決定是跳開、還是伏在原地討饒哀嚎,而後tian著傷,等待下一個客人,以使她們這樣的生活可以暫時繼續下去,不至于馬上落進更悲劇的深淵。

貼虹在房里等客人時,神智有點恍惚。她覺得自己是一只蠍子、或者諸如此類的骯髒甲殼類動物,皮是硬的、有幾寸厚,趴在黑洞洞潮乎乎的窩穴里,隨時可能死掉,但也許又永遠死不掉也似。日子過了多久?統共不記得。好像從無窮遠之前開始,連向無窮遠去,開頭與結尾都像隧道的兩頭,暗蒙蒙消失在神智一點微光能照耀的範圍之外,只有「現在」是確實的,並且永遠也過不完。

門打開,她看見如煙時,以為看見了另一個世界。

那時候天角還有點微光,是淡青色的,帶著質感,像一種美麗的畫紙。如煙簡簡單單站在門口,戴個雪灰緞頂點珠的秋帽,細珠子垂到眉前來,身上是香色短袍,系了石青片金緞邊羅裙,背著光,臉部成一個剪影,看不太清,可線條那麼秀麗,貼虹覺得,那是與她所知的人間完全無關的秀麗。

如煙向她伸出一只手︰「跟我走吧。」

貼虹凝視如煙很久,才算明白了她的意思、認出了她是誰,往日與她相處的種種,都來心頭,貼虹嘴角抽搐一下,想笑,但另一種更為強大的感情徹底俘虜了她。她伏,恭恭敬敬對著如煙腳下的地面,發出一聲嗚咽。

那一刻她真的認為,如煙不是她的友人,而是她的神。

——————————————————————注1︰自董賊把儒家、道家、陰陽五行家什麼的都揉在一起之後,有個理論說是春天的「氣」是生氣,朝廷最好不要殺人,免得傷了天地生氣、影響農事和國運什麼的,而秋冬是「肅殺之氣」,適合行刑。因此李斗特意說到季節,紋月是收監至秋方始行刑的。

2︰這幾句為熒某原創,多謝豬代為完卷雲︰

碧血當年卷雲去,長天至今不肯回。

屏簇芳圍人世遠,可憐劍骨凍成灰。

忽然劍氣摧肝膽,雪滿梵天未著身。

紛紛血刃相看落,熠熠秋水不染塵霍霍霹靂丘巒崩,矯矯映日驂鶴翔。

漸漸白雪遙璇滅,觀者如雲久低昂。

我觀此舞天上有,何來人間增婉傷。

——————————————————————————————本文乃是「調笑工作室」榮譽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開列如下︰

綺白《酒醉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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